第一百零八章 死地(下)

殷正茂臉上似笑非笑,看了范進好一陣,才道:“你可知方纔林逆的人跟本官提了什麼條件?他們願意畫出海圖,爲官兵上島提供方便,也願意放下刀槍歸順,但是必須要你隨他到島上做人質。你應該知道這一去不啻於虎口狼窩,能否回的來,便只有老天可以做主,你還要走這一遭?”

“此事由學生而起,自是義不容辭。何況如果此事不成,之前佈置皆成流水,智取就變成了強攻。南澳地形複雜,易守難攻,縱然現在羣盜勢弱,但如果其做困獸之鬥,官軍傷亡必巨,只要能讓官健少受折損,學生何惜此身。”

“好,既然你有報國之心,本官亦不能不成全你。且下去吧,林氏就在下面等着,你去畫出航海圖以及藏金所在,隨後就隨他上島。我答應給他三天時間,召集部衆曉以大義放下武器投降。如果你能說服他們放下武器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官軍到時候就會發動進攻,把他們連根拔起。刀兵之下玉石俱焚,你的處境就會很危險。所以你的時間只有三天,好自爲之。如果你真能說服他們放下兵器,本官也會給你一個回報。”

“爲國出力,不敢言回報二字,制軍寬坐,學生告辭。”

范進轉身離開,駱思賢這才靠近殷正茂道:“東翁……佛郎機人的要求是,必須消滅掉這些海盜,才能保證商貿往來。如果……林氏還在,他們那裡又該做何想?”

“他們怎麼想,重要麼?”殷正茂手捻長髯,面帶冷笑道:“這些夷人還真以爲本官很在意他們的感受麼?保證商貿?到底是我們想通商,還是他們想通商?之所以允許他們住在壕境澳,是因爲他們每年願意給朝廷交兩萬零六百兩的銀子,也願意爲官府效勞備倭討賊。月港市舶司辛苦一年,所收船稅也不過三萬兩。壕境澳那個破地方本來就是羣土人居住,不服朝廷管束,種了田也不肯交租服役。讓佛郎機人管他們,既少了官府的麻煩還有銀子拿,這樣的生意爲什麼不做?在本官眼裡,他們就是一羣大明的佃戶,只要安心種田交糧支差就好,什麼時候官府需要考慮佃戶的意見?他們連人都不能算,想些什麼何需在意?這些跳樑小醜還自以爲得計,在壕境澳擅自營造房屋,還想自選總督,這些事以爲本官不知?一羣佃戶,想要自己選個人來管自己?簡直白日做夢!”

“林鳳要死,因爲他想要當皇帝。佛郎機人要敲打,因爲他們想要搞什麼選舉。這兩下的罪惡,實際是一樣的。大明的天下,不能開選督惡例,否則有人效法起來,這天下都會不穩當。防微杜漸,不等他們養成氣力,現在,就得絕了這個想法。之前既有羅山蠻,又有海盜,又要買洋械,我只僞做不知,范進的這個辦法,倒是給了我一點啓發。”

駱思賢道:“東翁是打算以虎吞狼?”

“不,那是范進的想法,他人很精明,可還是不離書生之見。以虎吞狼何如二虎相鬥?我答應給林氏三天時間說服部下投降,她出發三天後,官軍會整頓人馬,進攻南澳,頑抗者格殺勿論。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但是我只是答應約束官兵,佛郎機人……不在此列。他們出發後,就給佛郎機人傳話,讓他們出隊。”

“這……”

駱思賢一愣,心知自家東主這是打算以佛郎機人和海盜互攻,官兵坐收漁利。畢竟佛郎機人不敘軍功,死傷也不需要大明補貼,屬於前房兒女死光了不心疼。但是這樣一來,范進的處境勢必就很危險,“範生是大中丞的心腹,這樣做,中丞那裡……”

“范進很聰明,亦很有才幹,海盜找上門來,可以處變不驚,反倒定下個將計就計的謀算不失爲個才俊。所以我說過,陶簡之不錄這樣的人,簡直有眼無珠,我指名嚴參他沒有參錯。不過,人才是一回事,是不是要保下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你和洋山都看重他的才幹,我看重的,卻是他的態度。”

殷正茂的面色漸漸轉寒,“他這個計劃從官府角度看,能夠一舉剷平南澳,是一件大功勞,於海盜那邊看來,做成了招安,同樣可能念他的人情。他是想要在水火不容的雙方,找一個平衡,希圖左右逢源,兩不開罪。乃至他雖然幫助朝廷剿滅南澳,卻也希望留下海盜一絲元氣以圖招安,其目的自然還是留下一個可以說話的空間,讓海盜不至於以他爲仇。從他的立場上,做這些或可叫做情有可原,但是從朝廷的立場上,這樣行爲就有首鼠兩端的嫌疑。洋山兄欣賞他的才情,願意重用他,於這些東西並不計較,我亦不能駁了他的面子,但是也不能爲了顧慮一個人,就破壞大局。這次我給過他機會了,如果他肯放下這邊的事,安心回去讀書,南澳海盜就算將來要報復,難道朝廷不會替他接下來?最多就是村子受點損失,保下他一家人自無壓力。可是他偏要去冒這風險,我也不會阻撓。”

駱思賢道:“范進這個招安的法子,學生看來,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當然,如果他這個招安之謀一無足取,我早已下令把那海盜拿下問斬。做人做事都忌做絕,做官更不能只顧自己不管後任,總要留一些戰功給洋山。范進定的十面張網破羅山的法子,辦法雖好,耗時卻久,洋山有這份時間跟蠻人蘑菇,我卻是不想再在這裡耗下去了。快刀亂麻解決了南澳,就該準備着進京赴任。洋山事事爲我着想,爲我剿賊籌措糧餉,委實不易。若是我把賊都殺光了,洋山將來又靠什麼立功?留個羅山蠻給他升官,再留些海盜下來,給水軍練兵順帶積累尋常勞績,是個一舉兩得的辦法。如果是官軍殺上去,玉石俱焚,海盜其實很難走脫。夷人兵少,他們衝上去,海盜打不贏但總可以逃的掉。范進既然希望刀切豆腐兩面光,本官就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能說服海盜不殺他,再帶着盜賊們逃跑,本官也不會追究。人想要得到什麼總要付出代價,他既然想要這個結果,就得冒相應的風險,這樣才公平。如果他能活下來,將來辦招安的事,他就是第一大功臣,少不了要有一番重用。如果他死掉,也算求仁得仁。”

“那大中丞那裡,東翁怎麼說?”

“我這裡準備了兩樣東西,將來見到洋山兄怎麼也有交代。”

在殷正茂案頭,放着兩封文書,駱思賢上前看過,見其中一封是推舉范進爲充場儒士參加本科鄉試的推薦信,另一封卻是旌表范進爲抗倭捐軀義士,配享南海忠烈祠的薦書。

在駱思賢看來,范進算是個人才,於自己一方而言更有大功,畢竟那筆藏金一旦發掘出來,於官與私都有莫大好處。可是在殷正茂這個層次的人看過去,人才不過是個很寬泛的概念,他需要在意時會提攜一下,不在意時,也不值什麼。一個人的死活,在他的大計裡並不當回事。

范進辦這事,大收試自然趕不上,殷正茂手上有名額,可以直接把人塞到鄉試裡參考。到了他這個級別,於這種名額其實不甚在意,隨手送人情也不當回事,可是於當事人看倒也是個極大恩惠。配享忠烈可以免二丁賦役,則可以算做恩養家眷,是以范進是死是活,他都可以對凌雲翼及範家有個交代,也就沒什麼可顧忌。

客房內。

范進放下了手裡的筆,指着面前圖畫道:“大概就是如此了。如果你說的沒錯,整個南澳水道,也就是這個樣子。”

望着眼前的海圖以及藏金圖,林海珊神情很是複雜,沉默好一陣才道:“這兩樣東西一交,我就是南澳的罪人。我們自己的海圖畫的很馬虎,沒有水手領路,拿着圖也不容易找到路。可是官兵拿着你的圖,南澳島就可以自由出入,爲了保住南澳,我應該打死你,然後燒了圖纔對。”

“眼界放大一點,南澳彈丸之地,有什麼可留戀的。失去這個島,於你們而言,不過是失去一個枷鎖,整個大海纔是等待你們去征服的天地。心胸眼界大一點,格局才能大,有了大格局,才能做大事。窩在那個島上,只能算是個海盜,想要立國就一定要有走出去的胸襟氣魄。再說了,十萬兵鐵了心的拿下南澳,怎麼都拿的下,否則當年大宋君臣就不用死了。天險……沒用的。”

“可是這圖交出去,官兵會不會遵守承諾,放我回去?”

“他們沒辦法確定這圖真僞,把你殺了,萬一圖是假的就划不來。放你回去搞的南澳大亂,更符合官府利益,所以肯定會放人。”

林海珊看看范進,“那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上了島就是我們的天下,你不怕我殺了你?”

“怕……我從來沒說過自己不怕死。但是我相信你不是白癡,我活着比死了對你們有用。你們這次之所以搞的這麼慘,就是因爲沒人。朝裡沒人莫造反,朝裡沒人莫招安,誰讓你們沒有讀書人撐腰,所以就要倒黴了。所以你不但不能殺我,還得求神拜佛,希望我早日高中,最好當個狀元。這樣在朝裡,你們纔有個靠山,我說的那些事,你們纔有可能做成。殺了我,新船去哪裡造?”

“所以你是說,你給我們畫了個餅,然後告訴我,離開你,這餅就做不成?”

“當然了,要不然我一晚上不睡,給你講這些東西很好玩麼?”范進笑着吹去紙上墨跡。“不要跟讀書人鬥法,你們不是對手的,再說新船隻聽了個頭,殺了我,誰去造船?別想南澳了,未來賠你個更好的就是。”

地圖交給守衛之後,並沒有人來通知他們可以離開,兩人就這麼被軟禁在房間裡,等着最後的處置。林海珊心內轉過無數念頭,既擔心官府黑吃黑,拿了東西卻依舊還要殺人,又覺得范進既然如此有把握,應該不至於有變。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纔有人送了些酒菜進來,說是總督安排的午飯,午飯以後將安排船隻,送兩人離開肇慶前往南澳。

眼下海上的局勢比較複雜,雖然林鳳勢力被列爲官府打擊目標,可是在民間商業領域,其依舊與很多商人有貿易往來。畢竟幾萬人的龐大勢力,每天都要消耗相當數量的物資。

固然海盜兇狠,官府通緝的力度也大,但是總是有些大膽的商人,會冒着殺頭風險把物資運到南澳附近,換取高額的回報。兩人所乘坐的,就是一艘長期與南澳從事貿易的商船,由其把人帶到附近,再換乘海盜船上岸。

能夠長跑這樣的航線,船東不問可知,自是在官府裡有自己的門路,可是看今天的安排,這個船主怕是本就是大明官府的耳目,藉着販賣物資蒐集南澳情報。

林海珊與船主沒什麼接觸,以往在島上時也只遠遠見過幾次,一直拿對方當做商人,卻不想走了眼。直到下了底艙,兀自恨恨不平。

“走眼了,沒想到他居然是官府的探子。大哥一直說跟我們做生意的人裡,肯定有官府的眼線在,要大家小心點,不讓他們摸清上島水路,可是畢竟人要吃飯,就少不了和他們打交道,只能是睜一眼閉一眼,一些探子就防着他們好了。沒想到這個公認的本分商人,也是個耳目。”

“笑話,都去做你們的生意了,他還能本分到哪去。只許你們在官府安插眼線,不許官府在你們周圍安插人手,沒有這個道理的。官兵不大可能到海盜裡面去臥底,安排些商人打探情報,就是很常見的部署,這不是陰謀是陽謀,看破了也沒辦法。除非你們不跟外面打交道,否則這種事,就沒辦法。”

“那……如果我以後自己扯旗,遇到這樣的事該怎麼辦呢?”

“這算什麼,偷師啊?我跟你說過,這些東西是我保命的本錢,不會隨便說的。”

船隻顛簸,海浪聲透過木板傳入艙內,於官府的信用,范進是不相信的。所謂三天時間放下武器,這種話連一個字都不能信,這一次去能否求生,還是要靠自己的運氣與嘴炮。林海珊沒心沒肺,已經將頭枕在范進肩上打起了瞌睡,范進聽着海浪,手指輕輕敲着拍節,小聲唱道:“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

第四百九十二章 踐行第二十三章 謀劃第五十三章 不第而歸第三十四章 放榜第五百八十五章 暴風驟雨(上)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女逞兇第四百三十一章 孤家寡人第二百六十五章 門生與座主(上)第四百九十七章 新貴第三百三十章 奪情第五百一十章 自由貿易港暢想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人佯醉索人扶第七十一章 天使與魔鬼第五百四十九章 賣破綻第三百一十四章 起風了第十六章 特殊考題第五百五十六章 替天行道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別(下)第四百八十六章 宋家麒麟兒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第三百九十一章 求饒第四百三十章 班門弄斧第四百六十三章 官商合作第三百一十五章 喪報第五百七十一章 開弓沒有回頭箭第三百五十六章 紅粉兵團(上)第二十六章 夜話(下)第二百三十六章 逢龍遇虎第三百四十章 尸諫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第三百四十章 尸諫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話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刺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難唸經第一百九十一章 魏永年的真性情第二百六十五章 門生與座主(上)第三百三十五章 操控清議(上)第四百零五章 奉獻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下)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會(上)第三十一章 加試第四百一十五章 還不清的債(上)第三百八十九章 壽宴傲客第八十六章 螳螂捕蟬第二百一十一章 牛痘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鬧崇文(下)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冤報冤第四百一十三章 情比金堅第三百二十三章 舉步維艱第四十章 槍頭不能白做第五百三十六章 薛五尋親(上)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美果實(下)第三百五十八章 繼蔭求援第五百三十七章 薛五尋親(下)第六百零一章 范進的奇恥大辱第二百一十三章 溫馨時光(下)第二百九十九章 牽着鼻子走第三百一十八章 兩難抉擇第五百八十四章 以身爲餌(下)第二百六十九章 提前殿試(下)第四十八章 採購軍糧(上)第五百二十三章 謀事(中)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盜第二百二十一章 裂痕第五百九十六章 旭日(上)第二百零五章 慧劍斷前緣(上)第三百一十八章 兩難抉擇第九十二章 範母教子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第三百一十八章 兩難抉擇第三百三十九章 妙人張四維第四百三十一章 孤家寡人第二百七十章 鬥智第一百零八章 死地(下)第二十四章 新居第五百四十一章 落子(下)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策第五百六十七章 對症下藥(下)第四百七十章 千金賞第四百一十七章 再給一個機會(上)第三百零九章 馮保的報復第三百四十六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上)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第七章 範家棟樑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第一百一十五章 酬庸第二百四十六章 討債第四百一十二章 幾樣心思第一百七十章 取捨難定第150.5章 假古董與假世子第三百九十九章 心懷異志第一百四十二章 強援第二百八十八章 閒棋立大功第一百八十六章 郎心如鐵(上)第二百六十章 相思第九十章 殺豬第二百二十五章 鏢局藍圖第四百五十五章 白麪包公範退思(下)第三十一章 加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