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簡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酸味十足。
她沒等陸繁從那話裡品出什麼味來,就先低頭揉了揉臉,不想再跟他繼續說下去了。
她轉身走了。
陸繁頓了一瞬,跟上去。
倪簡走到路口,轉彎,進了一家便利店。
陸繁過去時,她正在貨架前挑東西,選了薄荷糖,順手拿了三盒岡本丟進購物籃裡,轉頭看到陸繁時面無表情,自然得就像買了三盒口香糖。
結賬時,倪簡伸手掏錢包,陸繁先遞了錢過去,收銀員很自然地接過去給他找零。
倪簡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陸繁拎着購物袋走在前面,倪簡在後頭慢慢跟着,兩人各懷心思,一路無言。
回去後,倪簡說:“我要睡會兒,你自便。”說完就進了房間。
陸繁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咽回喉中。
倪簡一覺睡醒已經是下午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臥室,發現陸繁居然還沒走。
他坐在沙發上,手裡捧着一本書。
倪簡站在房門口歪頭瞥了兩眼,看到書的封面,認出那是房東遺留在茶几下面的推理小說,她翻過兩頁,很俗套的情節,看了開頭就能猜到結尾的那種,很沒意思。
但陸繁似乎看得很入神。
倪簡半天沒動作,默默在門口站着,她突然不捨得打破這樣的畫面。
恍惚間,像回到了小學一年級。她在陸繁的屋裡做作業,他靠在椅子上看書,一大片夕陽從小窗裡灑進來,蓋在他們身上。
她寫完作業時,他會放下書,把糖罐子打開,給她兩顆花生糖。
那個味道,她已經多年沒嘗過,但依然清晰。
這樣的記憶,如今想起來,恍如隔世。
倪簡不知道自己的記性原來有這麼好。
陸繁家剛搬走的時候,倪簡時常想他,想他的好,想他媽媽的好,想他給她買的零食,也想他房間裡溫暖的夕陽。
但後來那些年,她離開這裡,在北京,在美國,在不同的地方漂着,沒怎麼想過他,畢竟只是幼年記憶裡的一個小鄰居,交情再好,也算不上多麼刻骨銘心。
她頻繁地想起過去,是從再見到他後纔開始的。
現在的陸繁跟小時候分明很不一樣,她卻總是從他身上看到那個小少年。
說起來,真是詭異。
倪簡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揹着手,靠在門框上,魂被什麼勾走了似的。
陸繁合上書,一轉頭就看到了她。
她頭髮很亂,散在肩上,頭頂還有一小縷立起來的,有點滑稽。
她穿的睡衣偏大,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襯得她整個人纖細瘦小,無端地顯露幾分罕見的脆弱。
他們視線交合,互相看了一會,誰也沒說話。
陸繁把書放下,站起身,朝她走過去。
倪簡這樣厚臉皮的人絲毫不會因爲默默偷看人家而感到尷尬,她就站在那裡,平靜地看他走來。
陸繁到了她身邊,仔細看了看她,確定她臉色還好,問:“睡好了吧?”
倪簡點了點頭。
陸繁說:“那行。”
倪簡擡了擡眼皮,以爲他要說“那行,我就先走了”,沒想到陸繁的話頭打了個轉,拋出一句,“我們談談。”
倪簡愣了愣。
上次他提出“談談”還是在尋南村那天,不過當時她沒跟他談,反把他調侃了。
那天的事情想起來不怎麼美好。
倪簡的心情down下來了。
但現在這一刻,他的語氣似乎更慎重,像經過長久的思考,做下了某種決定一般。
以倪簡的壞心眼,她應該再調戲他一次纔對。
但她沒有。
不知爲什麼,他這般認真的模樣,讓壞嘴的她一時口拙。
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陸繁突然伸手牽起她,往沙發邊走。他的動作十分自然,沒有一絲尷尬。
倪簡倒是有些發怔,她的手不動,保持着被他握進掌心的樣子,一路跟隨,到沙發上坐下。
陸繁寬厚的手掌鬆開了。
他收回手,坐到她旁邊。
倪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裡涼了一下。
她把手縮回來,用自己的另一隻手包住。
不行,沒他的手暖和、舒服,力道也不對。
倪簡皺了眉,反覆捏自己的手。
陸繁沒注意她的小動作,他在看她的眼睛。
默了片刻,他開了口,低沉的嗓音徐緩地喊:“倪簡。”
他很少正式地喊她的名字,除非是被惹怒的時候。
倪簡雖聽不到聲音,但望着他的脣和他此刻的表情,她能感覺到他的語氣應該是嚴肅認真的。
她猜他這樣子,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了。
她預料不到他要說什麼,竟莫名有點緊張。
她沒反應,陸繁也不等她應聲。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又或者說是堅定的。不論她什麼反應,他都要把話說下去。
陸繁微抿了下脣,再啓口時,聲音放低,語速更緩慢。
他的脣一啓一翕都十分清晰。他要讓她看清楚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他說:“你離開太久,有些事,可能需要重新瞭解。”停了下,說,“我是說,我的事。”
“你的……什麼事?”倪簡望着他,無知無覺地掐緊了手心。
陸繁眸光微微轉深,淡淡說:“倪簡,你看清楚了,我不再是小時候那個陸繁,我今年29歲,高中肄業,在做消防員,合同制,也就是臨時工,我每個月工資兩千七,前年還清債,現在有四萬存款。我很清楚,我這樣的人跟你不是一路的。”他喉嚨微動,“這些年,你走得很遠,也走得很好,再也不是當年的小簡,這些我也清楚,倪簡,我……”
“你閉嘴!”
未說完的話突然被厲聲打斷,陸繁一怔。
倪簡沒給他一秒的時間,她驟然撲上去:“你他媽給我閉嘴!”
她這動作來得猝不及防,陸繁來不及反應,就被她揪着領子壓到沙發上。
倪簡像瘋了似的,雙目發紅,惡狠狠地盯着他。
“倪簡……”陸繁喊了一聲,但倪簡像沒聽到一樣。
她氣勢凌人,咬着微紅的脣澀聲說:“你要說什麼?你他媽接下來準備說什麼呢?讓我猜猜……啊,我知道了,不就是那一套嗎?是要說你只是個普通人,你沒錢沒勢,你卑賤無名,招不起我,咱倆不是一條道上的,所以你要請求我放過你,所以以後我走我的陽光道,你過你的獨木橋,你就不跟我玩了,我就得滾了,是吧,嗯?”
伴着最後一個音,她手上猛一用勁,將他壓得更狠。
“是不是啊,你說是不是?”
她反覆問着,一雙眼睛紅得嚇人,冷冷凝着他,像是騰了霧,又像是浸了水。
好像溼了。
她全身緊緊繃着,在發抖,緊攥着他衣領的手青筋明顯。
這個模樣的她,令陸繁震撼。
他懵然地覷着她,忘了掙扎反抗,也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
倪簡像個被判了死刑的絕症病人,再也僞裝不了淡然無尤的姿態。
她要瘋了。
一次兩次,一個兩個,把她當垃圾,當病毒,只想丟掉,丟到天邊去。
他也終於忍不住了是麼。
他也要丟掉她。
血液在全身沸騰,她從裡到外都被燒灼着。
媽的,不行了。
她疼得不行了,心腔裡那塊尤甚。
她問不下去了,張着嘴大口呼吸,感覺吸不進去氣,眼睛裡灼燙,彷彿所有的氣力都衝進了眼裡,撞得眼球發脹、發疼。
有水滴掉下來。
一顆、兩顆、三顆……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茫然地眨着眼睛看。
卻是模糊的。
她看不清那落下的東西,也看不清陸繁的臉。
而陸繁整個人都呆了。
她的眼淚砸在他的脖子上,好幾顆接連掉下來,跟熱湯一樣,快要把他的皮膚燙穿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啞,嗓子裡梗着什麼,半天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她仍緊攥着他的領子,像攥着多麼重要的東西,死也不鬆手。
分明在哭,卻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她死死咬着脣,鮮紅的血溢出來,和着她的淚一起落下來。
“倪簡……”不知對峙了多久,陸繁終於找回聲音,但已經啞得不像話。
倪簡眨掉眼裡的水,擡起一隻手抹掉嘴脣上的血:“你閉嘴,你閉嘴。”
陸繁不會閉嘴。
他認了。
如果她這個樣子都不是因爲在意他,那他認了。
“你錯了。”他說,“倪簡,你錯了。”
他手臂擡起,勾下她的脖頸,脣貼上。
在她嘴裡嚐到甜腥味。
三秒後,他退開,伸手抹乾淨她的淚。
倪簡的眼前清晰了。
陸繁看着她,無聲地動了動脣瓣。
——你看清楚,我們的確不是一路的。
——但我不打算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