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上人間總玉京

一泓細泉自山頂潺湲流下,如白色的絲帶縈繞着山體,卻在山腰處迸發而成飛瀑,衝襲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樹宛如巧手點綴一般,鑲嵌在飛瀑兩邊,在水氣氤氳下,宛如一幅妙相天成的水墨畫。

這樣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卻添加了一份皇家貴氣。

仰望山頂之處,是一片平臺,平臺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臺,祭臺之上,描繪着五爪金龍。青煙嫋嫋,金龍宛如在雲霧中沉浮。一個人盤膝坐在祭臺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着一柄浮麈,上面刻着四個字:飛玄真君。

這是當朝嘉靖皇帝給自己加封的道號,全稱是“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體胖身虛,卻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邊站着一個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當朝國師吳清風。

皇帝出巡,是何等大事,往往要千人相隨,萬人相伴。但這座山上,卻只有這兩個人,再也見不到第三個。

沉香散成的青煙嫋嫋,織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經靜坐了三個時辰。他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問道:“國師,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嗎?”

吳清風搖動手中的拂塵,肅然道:“果真會有。否則,臣豈敢讓陛下到此處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幫我們?”

這句話讓吳清風沉默了一下,也悠然嘆道:“億萬蒼生將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們只能誠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纔要皇上御駕親來,孤身露宿山頂,以誠意感動仙人。”

嘉靖哦了一聲,卻並不相信。他篤信仙道,在位幾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尋訪仙蹟。騙人的把戲見了不少,但仙人卻一個都沒有見到。這座山雖然不錯,但若說仙人會在此處出現,他卻並不怎麼相信。

他相信的,是吳清風的那句話——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麼都可以不相信,只有這句話,他卻不能不相信。

明朝歷代天子,都被這句話嚇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瓊華,照耀寰宇。月色如銀,將周天全都籠在了淡淡的憂鬱中。

閒雲度月,仙人何處?

嘉靖有些不耐煩,兩腿痠軟,忍不住就想站起來。突然,就聽吳清風輕噓了一聲,道:“皇上,請噤聲,仙人已經到了。”

嘉靖急忙擡頭,就見一個淡淡的人影出現在了御宿山頂上。

金黃色的明月彷彿一隻碩大的圓盤,懸在他身後。那人青衫落落臨風,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着塵寰。他背對着山下站立,凝望着蒼宇。一剎那間,嘉靖彷彿有種被逼視着的錯覺。他的五臟六腑都變得透明起來,被那人看了個遍。

他一陣驚訝,卻又一陣歡喜。莫非真的是仙人來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錯覺再度出現。

那人的身影本來遠在天邊,此時,卻忽然清晰起來。他的緩緩轉身,一雙眸子冷冷地注視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聲驚呼。

這人的雙眸是如此深沉,彷彿蘊含了整個幽冥。僅僅只是凝視一眼,就讓人忍不住心悸。嘉靖雙足一軟,忍不住跌坐在地。

吳清風大吃一驚,張口剛要說什麼,氣勁倏然爆發,月光猛然沉重了起來,輕雲似乎化爲萬鈞巨石,凌空壓於他身上。

這絕不是幻覺,因爲吳清風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骨骼被壓的格格作響。

他心頭閃過一陣驚恐,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將屠盡世間一切生靈的魔王!

但,他並不想殺他們,凌厲氣勁在他們身上只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卻。風輕月冷,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殺氣催動,紛落如雨。

吳清風卻彷彿受了漫長的酷刑,不禁委頓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漫天花雨中,那人輕輕拂袖,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他的姿態極爲隨意,甚至帶着幾分閒散。但恍惚之間,嘉靖帝卻彷彿覺得此處化爲金鑾寶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卻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花影紛亂中,只聽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頭腦中一陣暈眩,那人的聲音彷彿在他的頭頂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將這道命令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轉身向山下走去。

一聲鶴鳴,在山中響起。吳清風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鮮血噴出。

鮮血聚成一隻血鶴,在空中猛然炸開。刺鼻的血腥氣讓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動作停了下來。吳清風一把拉住他,臉色已幾乎變成了白紙。

“閣主!”

閣主?

嘉靖一驚。忍不住轉身,擡頭。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配稱這個名號。

華音閣主,卓王孫。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國師不是在這裡祭天,等候仙人嗎?

嘉靖心中充滿了困惑。

金黃滿月中,那個人緩緩走向前來,嘴角挑起一絲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中不留客,兩位請回罷!”

只是那麼一瞬間,嘉靖皇帝已經看清,此人的確是卓王孫。

他對這個人印象深刻,雖只見過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師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吳越王一敗塗地。俺答汗十萬大軍,瓦解在他一人之前◆◆◆[1]。

當時情景,嘉靖怎能忘卻?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孫!”

卓王孫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卻絲毫不消。

他們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孫來做什麼呢?

爲什麼國師一面口吐鮮血,卻又一面面露欣喜?難道卓王孫就是他們要等的仙人?

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孫的微笑迅速歸爲冰冷,整座山都變得寒冷起來。嘉靖又開始一步步後退。

突然,又是一聲清鶴之鳴,血光再現,吳清風緩緩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濃,臉色卻更白。

卓王孫淡淡道:“你應該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吳清風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閣主看一件東西。只要閣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這裡,都絕沒有半分遺憾。”

鮮血與蒼白映襯着他臉上的決絕,就連卓王孫也不禁有一絲動容。

“好。”

吳清風繃着的一口氣,這才鬆了下來。他腳步一陣踉蹌,幾乎站立不住。他蹣跚着,向祭臺一旁走去。

那裡,放着一乘小轎。轎上的簾子閉得緊緊的,連一絲風都不透。彷彿轎中是另一個隔絕的世界。看着這乘轎子,吳清風嘴角升起了一絲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這乘轎子裡的東西,一定能打動卓王孫。

他的手緩緩攀上轎子,猛地將轎簾拉開。

“篤”,輕輕的一聲響,是弓鞋敲在轎底的聲音。一隻雪白的衣袖從轎中伸了出來,扶在了轎杆上,接着,是籠鞋淺着的一隻鴉頭襪,以及被弓鞋撐起的裙角。裙與鞋都是雪白的,慢慢的,一個嬌小的身影探了出來。

卓王孫忍不住失聲驚呼。

人影一閃,吳清風被凌空提了起來。他駭然低頭,就被卓王孫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帶有任何感**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會深陷其中,彷彿連希望都無法興起。那彷彿是上古神魔的毀滅之瞳,雖然寧靜沉着,卻充滿了殺戮的殘酷。

只看了一眼,吳清風的心就開始顫抖起來。他幾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爲國師的尊嚴讓他死命地咬住了嘴脣。鮮血,從口腔中溢了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無法停止。

卓王孫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龍一般纏繞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膚,束縛他的筋骨,浸漬他的靈魂,禁錮他的輪迴。他像是被綁在火刑柱上的囚犯,聞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雙眸子中的漆黑,彷彿在旋轉,吞噬着吳清風最後一絲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懼什麼時候就會爆炸,他就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哭喊,哀求卓王孫放開他饒過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孫問道:“她,是誰?”

吳清風感到每個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來:“她叫嫚兒,她不是小鸞!她不是小鸞!”

卓王孫猝然放手。

吳清風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卓王孫的目光,卻已盯在了嫚兒身上。

他的眸中,沒有了漆黑,還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卻是小鸞。

以前,他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會有兩個人長的這麼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兒,跟六年前他見到的小鸞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連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麼相似。宛若聖手臨摹的一幅畫。

那淡淡的眼眸,隱隱含着的一抹憂傷,以及尚未觸及世情的嬌稚。孱弱的靈魂,孱弱的,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膚。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孫看來,都幾乎跟小鸞一模一樣。更相似的是她的神態。見到他,卓王孫不禁一陣恍惚。

彷彿是小鸞拈着花,重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彷彿從未失去她,只不過是清晨的露珠,迷濛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到她。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將她攬在懷裡。

他所有的失落,都將被填滿。所有的痛苦,都將不再永恆。

他幾乎忍不住跨上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靈,等着一個守護的擁抱。

吳清風盯着卓王孫。卓王孫的每一個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裡。慢慢地,他露出了一絲笑容。

猛虎,已漸漸入了他的牢籠。無論虎多麼危險,只要找到正確的餌,就必定能夠降伏。沒有什麼能比馴服一頭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滿足的了。

他忘卻了身上的痛苦,充滿愉悅地站了起來:“大明朝人口約有七千萬,年齡十六歲的少女大約一百二十萬。三個月內,各地官員按照圖譜選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見過小鸞的人選出十名,再由我親自甄選,最後的結果就是嫚兒。這個計劃,本是吳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殺閣主。但在下與皇上商量,閣主乃是天人,豈是一個女子所能傷的?聞說閣主痛失所愛,不如將嫚兒送與閣主,略慰寂寥。”

說着,臉上的微笑更盛。

能夠在全國範圍內選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之人,看似簡單,但其中所蘊含的艱難,恐怕絕非常人能夠想像。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號令天下,動用千人萬人,恐怕絕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難怪吳清風心中得意。步小鸞逝世,卓王孫心中傷痛,天下人共知。此時有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嫚兒來到面前。吳清風相信卓王孫絕不可能拒絕。

誰又會拒絕?

他篤信,卓王孫一定能答應他的條件。

嫚兒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隱在月光裡。在月下看來,她幾乎就是小鸞。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兩個人了,正如無法找出另一顆同樣傷痛的心。

月光也照在卓王孫的臉上。這張臉似是忽然變成了普通人,不再那麼冰冷,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慾,全都刻在了臉上,不停地變幻着。

那是,只有小鸞才能帶給他的感情。

她於他,已經超過了一切女子對於男子的意義。妻子,妹妹,女兒,情人;孺慕,依戀,愛惜,驕縱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詆,俯瞰人間時所流的一滴眼淚。是隱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軟,是毀滅與殘酷的命運中唯餘的溫存。給他痛苦,卻又無法割捨。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會冰冷,他與這個世界將漸漸遠去。

他,不能沒有她。她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慾。

嫚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絲笑容,向他走去。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識到,他便是她的終點。只有在他的身邊,她的生命纔有意義。

她的生命,必須要他來點燃。

就彷彿是六年前,小鸞見到他的第一面,將花交到他的手中。

那時,他曾感受到一線溫暖。

嫚兒的手,也向他伸來,恍惚中,彷彿是一束光。

突然,一聲嬌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頓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飽受摧殘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絲驚喜。

這一幕,亦與六年前一模一樣。卓王孫嘴角泛起一絲痛苦之色。

生命的畫卷,竟如此殘忍,將已翻覆過的篇章再一次打開,從頭展示斑駁的血痕。本已終結的樂章,竟不顧聽者的悲傷,在悲嘆的嘆息中再度奏起前奏,聲聲敲擊着尚未癒合的創口,讓心變得如此痛楚。

吳清風悠悠道:“造化,總是這麼神奇。我們尋到嫚兒的時候,發現她身上也有種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這種藥,她立即就會死去。這種藥用奇方異術製成,只有皇家才能夠供給。或者,還有華音閣。”

說着,他拿出一隻小小的琉璃瓶,遞到卓王孫面前。

月光,將嫚兒的痛苦照的那麼清晰。

只要他接過琉璃瓶,給她藥丸,他就會救活另一個小鸞。

一個一樣孱弱,透明,稚弱,傷感的小鸞。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樣。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將不在。他留戀的,依賴的,守護的,悵望的,都將圓滿。再無遺憾。他將與她在一起,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他們分開。

卓王孫的身上,泛起了一陣輕微的波瀾。

月色,將嫚兒

第二章 自是河山戰鼓頻第十四章 玉人微嘆倚欄杆第三十三章 往事傷心尚鐵衣第三十三章 往事傷心尚鐵衣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錦帶鉤第二十二章 移入東風碧玉欄第五章 江山傳箭旌旗色第十章 路從蓬島三山遠第三十五章 寶輦香輪九陌塵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十六章 雨漲千村地入湖第五章 江山傳箭旌旗色第三十二章 立馬山川千騎擁第三十二章 立馬山川千騎擁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三十三章 往事傷心尚鐵衣第四章 高閣登臨雨後天第三十五章 寶輦香輪九陌塵第八章 旌旗衝雪冷梅花第十章 路從蓬島三山遠楔子第二十九章 玉釵恩重是前生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欄白玉花第二十三章 匹馬孤城望眼愁第三十一章 誰道盡提龍虎將第四章 高閣登臨雨後天第七章 鐵馬新林休戰鼓第三章 鬥茶客話千山雨第六章 故國惝恍夢裡天第三十一章 誰道盡提龍虎將第三十八章 江山蕭瑟隱悲笳第三十九章 舊事已非還入夢第七章 鐵馬新林休戰鼓第十六章 雨漲千村地入湖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三十六章 帝子魂歸南浦雲第五章 江山傳箭旌旗色第二十七章 紅豆花開聲婉轉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六章 故國惝恍夢裡天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雲深第二十三章 匹馬孤城望眼愁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楔子第十二章 茶經水傳平生事第二十七章 紅豆花開聲婉轉第一章 天上人間總玉京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三十八章 江山蕭瑟隱悲笳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雲深第二十三章 匹馬孤城望眼愁第三十八章 江山蕭瑟隱悲笳第二章 自是河山戰鼓頻第三十七章 六龍銜燭下平蕪第十九章 高臥千峰鎖暮霞第二章 自是河山戰鼓頻第十章 路從蓬島三山遠第七章 鐵馬新林休戰鼓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雲深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二十八章 好與新妝報鏡臺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圍第二十八章 好與新妝報鏡臺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二章 自是河山戰鼓頻第八章 旌旗衝雪冷梅花第二十三章 匹馬孤城望眼愁第二十九章 玉釵恩重是前生第六章 故國惝恍夢裡天第二十章 玉幾君臣笑語空第三十一章 誰道盡提龍虎將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錦帶鉤第二章 自是河山戰鼓頻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三十五章 寶輦香輪九陌塵第三十七章 六龍銜燭下平蕪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十七章 楊柳重載馳道改第二十三章 匹馬孤城望眼愁第十七章 楊柳重載馳道改第三十一章 誰道盡提龍虎將第十六章 雨漲千村地入湖第十五章 征途鵜鴂愁中雨第八章 旌旗衝雪冷梅花第三十三章 往事傷心尚鐵衣第六章 故國惝恍夢裡天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欄白玉花第十六章 雨漲千村地入湖第十章 路從蓬島三山遠第三十七章 六龍銜燭下平蕪第二十二章 移入東風碧玉欄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欄白玉花第十一章 新傳使者出皇都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第二十九章 玉釵恩重是前生第二十章 玉幾君臣笑語空第二十六章 樓船落日紫貂輕第八章 旌旗衝雪冷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