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禁城,我好似也回到了之前那種十年如一日的日子。每日渾渾噩噩地過着,好些以前覺得好玩兒的事情都提不起了勁頭。
康熙說我把心玩野了,我不置可否。
康熙四十四年底與羅馬教廷發生衝突,雖對西方的科技文化很感興趣,但礙於□□尊嚴,仍是趨向于禁教。
如此沒什麼不好,大清信仰天主教的人本來就不多,只是康熙此舉,無形中減少了大清與歐洲大陸之間的往來,於是能到達我手中的原文書和巧克力豆等好東西驟減。
康熙四十五年五月,康熙決定再次巡幸塞外,這次的目的地是熱河。
熱河分佈着許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每當月上東山的夜晚,蛟潔的月光,映照着平靜的湖水,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湖水在輕拍堤岸,發出悅耳的聲音。
北部是一片片草地和樹林,其中又分爲西部草原和東部林地。草原以試馬埭爲主體,是皇帝舉行賽馬活動的場地。而林地則是這次北巡,康熙主要的活動地點,園內有不同規格的蒙古包28座,其中最大的一座是御幄蒙古包,直徑達7丈2尺,是康熙的臨時宮殿。
熱河從西北部高峰到東南部湖沼、平原地帶,相對高差很大,形成了羣峰環繞、色壑縱橫的美景,山谷中清泉涌流,密林幽深。
因爲在現代時已經來過這裡的關係,我對熱河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站在熱河的土地上,我甚至已經在想象三百年後承德避暑山莊的樣子。
“若惜特別喜歡這裡。”十三陪着坐到我身邊的草地上,我靠着一棵參天古木,鳥鳴聲不時在耳畔響起,微涼的風習習而來,如此舒逸的環境,我舒適地懶得再動一下。
我微笑,目光轉向了遠處不時往這裡看的十三福晉兆佳氏。
順着我的目光,十三也看見了不遠處幾位千秋各色的福晉們。
“若惜真真是個可恨又可愛的女子。”十三淡淡地嘆了口氣。
“我真羨慕她,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什麼承諾。”我凝視前方。
“我的承諾你要嗎?”十三盯着我的側臉。
“不要……”我低頭微笑。“胤祥,有的時候我真想破壞你身邊的一切。”
十三淡淡地笑着,伸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若惜,我只要你幸福。”
看着十三流轉着溫柔流光的雙眼,一個惡念頭突然自我心中升騰起。我突然轉身抱住十三。
十三一震。他知道我是故意的,兆佳氏那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我們。
“從小我就任性,十三,我是個壞女人,我拿不起,卻也放不下。”我枕着他肩,鼻間滿是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氣,是四季蘭。此蘭健壯挺拔,葉綠花繁,花美清冽,不畏暑,不畏寒,生命力強。
俊秀修長的十指合成掌,輕輕將我環住。“我知道。”十三淺淺地嘆道。
“久聞十三哥十三嫂夫妻恩愛,鶼蝶情深呢。”說話的是十四的嫡福晉完顏氏,她去年正月爲十四生下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兆佳氏雖無所出,但她幾乎獨享專寵本來就被其他福晉眼紅,今丈夫當着她的面與其他女人抱在一起,衆人自是不會放過這個奚落她的機會。我承認我是個壞女人,因爲連我也……嫉妒她……
完顏氏的尖酸語言,我聽見了,十三自然也是聽見了。他微微推開了我。“若惜,會傷害到她……”
“不許你推開我!”我的語氣稍稍急了一點。“我不管其他女子如何,就不許你傷害了我。”
十三微微地嘆了口氣。“好。”
只要我稍稍回頭,就能看見十三一直站在我的身後,一直!可是……
眼淚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眶,心中突來的委屈,我不知道是爲了我自己還是爲了十三。
以洛,我找不到你……
十三,我放不開你……
“讓我來幫助你們吧……我能幫助你們……”兄妹亦是不能永久。盟友,這樣,我就能永遠站在他身邊了。
“你要做什麼?”胤祥敏感地嗅出了我話裡的異樣。
“我走的是和你一模一樣的路。”按照軌跡滑行的歷史,不改變這裡的一草一木才能對未來不造成任何影響。這樣,才能見到我的以洛吧?
胤祥推開我,好看的眉頭緩緩皺起。“若惜,你別攪進這些事情,這是我們朝堂前的較量……”
我只是搖頭。十三亦凝視着我沒有說話。
“我把我的命交到你手裡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如果你想取了我的小命,就去皇阿瑪那裡告發我吧。”
“若惜!”胤祥拉住我。“你到底做了什麼?”
“皇阿瑪將他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了,不過我身邊還有一個張廷玉。”我環視了四周。“皇阿瑪一直以爲我沒有立場。如果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話讓第三個人知道的話……”
“你可能會死!”十三捏住了我的肩膀,一向波瀾不驚的眼中此時憤怒異常。
“倒也不會,皇阿瑪捨不得我死,至多……”至多如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只能如此輕鬆地與他對話。
“我和四哥想要的我們自己會去贏回來……”
“胤祥!”我打斷他。“我已經在戰局裡了。”
“你……”
“我的幸福是我掙來的,我的不幸是命運強加的。沒有戰勝命運是我的不幸,戰勝了命運就是我的幸福。”我皺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皇阿瑪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我並不希望你捲入男人們的戰爭,若惜,你該被人藏在心裡好好照顧。”
“我不是已經被你藏在心裡了嗎?”我笑着反問他。
“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胤祥,讓我幫你們。”我幫他們,只是爲了幫我自己。如果今生無緣見到以洛,我相信我能在下一個輪迴找到。似乎,身邊的一切已經成爲我生命另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從,江寧一別,歐陽屈遲遲不肯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開始……
他看着我,許久,終於點頭。“我永遠做你的十三哥,永遠守着你。”
笑容一下子在我脣邊綻放。
十三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拉着我朝與衆人相反的方向跑去。
“爺!”兆佳氏哀求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
我看向十三。
“誰都不許回頭!”他加快了腳步。
曾經我認爲,一個人不必走在高原大漠,但內心一定要海闊天空。在某些事情上我至今還堅持着這樣的原則。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我又只是個心胸狹隘的小女人,我的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甚至有的時候我會任性地想要把阻礙了我的人像螻蟻一般掃清……
“在想什麼?”康熙喬正我手上倒拿的原文聖經。
我大窘,微笑着搖頭。
“聽說你今天和十三在外頭上演了很精彩的一齣戲,把十三的福晉氣哭了。”康熙的表情淡定。
我微微擡頭。“他本來就是我的十三哥。”
“哦?”康熙挑眉。“僅僅只是十三哥?”
我深吸一口氣,不羈地揚高下巴。“兒臣從來不後悔沒有嫁給他,但是也沒有點頭把他的心一起讓出去。看見十三扶兆佳氏下馬車的那一刻兒臣的確嫉妒了,所以纔想讓兆佳氏知道一下真實情況。兒臣知道十三阿哥需要子嗣,這些兒臣給不了他,可是兒臣也要那些女子知道,她們什麼東西不該奢求。”
“這是你心裡的實話?”
我點頭。
康熙突然苦笑着搖頭。“朕的老十三被你折騰慘了。”
“誰讓他把心丟在我身上了。”我辯駁。
“那你的心呢?”康熙反問。
“他答應永遠守着兒臣。”我語氣一下子軟了下來。半跪到康熙腳邊,我歪頭,皺皺眉。“人心貪得無厭,兒臣以爲喜歡就是喜歡,不想心仍是能分成好多塊,有輕重,卻仍是每個都堵在心裡。”
每個人心裡,都有幾處不能碰觸的死角,即使心中有最愛,仍是不能放下。
這便是執念?
“你可知這樣會讓你的身份陷入尷尬的地步。”康熙站起。“朕的皇子們都長大了。太子不成氣候,他們遲早會產生取而代之的心。你現在公然與十三交好,又與十四曖昧不明地耗着……給你的下屬什麼樣的暗示你該知道吧?”
“兒臣知道。不過,這也不正好權衡勢力?”我半是玩笑,但見康熙目光一下子變冷.
我忙下跪。“兒臣首先是皇阿瑪的女兒,何事可爲心中瞭然。”
“你不會利用‘一痕沙’幫他們?”康熙眯眼看我。
“我會。但兒臣有分寸,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最瞭解我的人是康熙,他自是對我性格中狹隘之處瞭然於胸,若我說不會幫他們,倒顯矯情。“如果皇阿瑪認爲若惜不可以再信任,那就請收回皇阿瑪給兒臣的一切。”
“那你說,朕的江山會是誰的?”
“大清的江山,只留給最強的那個人。”我知道這是他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康熙看着我許久。“你若真能心似明鏡,倒也好。只要你知道分寸就好。若他們誰真能駕馭得了你,讓你甘心爲他所用,倒也……”
此刻起,算是真正成爲戰局中的一員了吧?奪嫡之路,我也成了其中一環。康熙給過我最後的機會,只是我,沒有逃。
是我選的路……
小鐵鍋裡煮着切成碎片的巧克力塊,我凝神盯着爐火,時刻調整爐子的火候,防止巧克力的溫度高於50度而失去光澤。
“格格。”巧心掀開帳篷的氈布。
“噓——”我頭也沒回就示意她噤聲。四周靜謐,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巧克力香味,夾帶着淡淡的牛奶味,製作巧克力的環境很重要,食物其實也是有自己的個性的。
“格格,十三福晉來了。”巧心躊躇了一陣,爲難地開口。
兆佳氏?我轉頭。示意巧心奉茶。“尋我何事?”我壓低了聲音。
似乎她有些不滿我對她的稱呼。“格格難道不該喊我一聲‘十三嫂’。”
我淡淡地笑着,不置一詞。
兩世爲人,不論前世或者今生,我都是被人寵壞的主,得理自是不願饒人。我驕傲,驕傲到固執。
“若我真喚你一聲‘十三嫂’,倒顯矯情。白天的事情,我聽說你被氣哭了,自我這裡討去的一聲‘十三嫂’若能讓你心中舒坦也就罷了,若你今次前來是想對我說那些無畏的話,便回去吧。”
“作爲十三爺的福晉,我沒有立場阻止他去喜歡別的女人,與皇室醜聞相比,我寧可他去尋些煙花女子倒也利落。”跟下午的無措比起來,她現在倒顯得落落大方。
倒是將我與風塵女子擺到一塊兒去了。“我與十三如何糾纏不清,皇阿瑪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了的。你自然知道我從小就被皇阿瑪寵壞了,與我講大道理想是無用,倒不如將這樣的功夫花在十三身上不定有些許效果。”
“我等□□,天雅格格是參和定了?”茶杯被她放在桌上,濺出了些許,倒有些示威恐嚇的意味。
“是,又能如何?”我反問她。
“莫說你是爲格格,會不清楚其中利害,你與十三爺的閒言碎語,對他打擊甚深。”
這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惜我天生逆骨。
“你又知其中利害?十三‘願爲賢王’,既不奪嫡,福晉何來如此擔憂?還是福晉想着哪日能坐上那張鳳椅?”我目光冷冷地掠過她。“無謂的事勸福晉還是別做了,若反之害到十三就追悔莫及。”
兆佳氏雙手一顫,隨即笑道。“婦道人家,相夫教子倒是天職。格格教訓得是。”
暗諷我?我亦是笑。
看爐子上的巧克力已經全部融化,我默默地將巧克力倒入模塊。“巧心,等這些巧克力涼了之後,送一些到四爺那裡去。”
“是,格格。”巧心安靜地把桌子上制巧克力的道具拿了下去。
接過巧心遞來的棉巾擦拭手掌。“十五年前就我就和他們兄弟開始糾纏,若說插足,第三者未必是我。”
“……”兆佳氏倔強地看着我。
“你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我皺眉,看向她。這樣的十三,一生允她守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胤祥專寵你,還不夠?還是,你想要他的身邊只有你,整顆心完全屬於你?”
自她眼中看到一絲狼狽,我單手撫弄額頭,無奈道。“貪心的女人,比我還貪心……”
“格格可知道瓜爾佳氏已經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早些時候便報給皇上了。”我微擡頭看她。如果她想看到我失措,那就看低了我。乍聞這個消息,我心裡是疼了一下,但那也就隨蚊蟲叮咬一般,癢過便拋在了腦後。
子嗣,是每個皇子都無法逃脫的詛咒。我知曉,他了然。
“瓜爾佳氏有喜,這畢竟是胤祥的第一個孩子,皇上甚是開懷。福晉享受專寵,更是該加把勁兒了。”我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子嗣對一位阿哥的重要性,自是不用我再向福晉說明。若是容忍不了雨露均沾,便也要爭氣些不是?”
兆佳氏臉色一陣慘白。
“福晉,十三爺快到帳了。”帳篷外壓低的喚聲。
兆佳氏迅速整了整臉色。“我不打擾格格休息了。”
“巧心,送福晉出去。”轉過頭,我不再看她。
“格格!格格!”恍惚間,我看見巧心蹲在我面前,慌張地搖晃着我的手。
回過神來,手心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攤開手掌,白嫩的手心被我自己鋒利的指甲磕了四道血痕。
“格格,十三阿哥他並沒有喜歡十三福晉。”巧心握着我的手安慰我。
我無力一笑。喜不喜歡與我有關,又似乎與我無關。“巧心,我繡到一半的那個墨竹荷包有帶出來嗎?”
“帶了帶了!”巧心馬上去拿。
“你早些下起休息。”我挑出相同顏色的繡線,開始繼續沒有完成的部分。這是原本準備了要送給十三的,可是送了三年都沒有送出去……
發生了好多事,十三十四都納了福晉,而我,也在科爾沁的草原上重重跌了一跤。
“奴婢陪格格。”巧心又燃了一支蠟燭,又抱來毯子捂在我腿上。明明我纔是要挑燈夜戰的人,可是她卻比我還忙碌。
熱河的清晨帶着一絲沁人心脾的涼意。露水雖重,但是迎向山盡頭滾滾而起的紅日,草場上一片晶瑩。
圍欄的馬場裡兩個身影讓我原本就甚佳的心情更加飛揚起來。
“四四!”我重重拍了一下四阿哥的肩膀。以爲可以嚇唬他一下,沒想到他只是鎮定地轉過頭來看我。
“真沒勁,你好歹也該給我一些有意思的反應啊。”我吐了吐舌頭。“昨晚讓人送去的巧克力可合四阿哥口味?”
看了小十八一眼,四阿哥默默點頭。
“你們在看什麼?”小十八坐在小馬駒上,由一名小太監牽着,不急不緩地在馬場裡繞圈。
“皇阿瑪讓我親自教導小十八出來騎馬。”四阿哥還是淡淡的。
“十五姐姐!”小十八看見我站在一邊,立刻讓小太監牽着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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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八!想死姐姐了!”我伸手抱住他猛然衝過來的小小的身體,差點被撞倒在地。這個小傢伙,又長高了些呢!
“十五姐姐纔沒空想祄兒,姐姐整天跟十三哥十四哥他們一起玩,都沒想到也老找祄兒一起玩。”小傢伙不滿地與我秋後算賬。
“好弟弟,姐姐錯了還不行嗎?往後十五姐姐只找十八弟弟大人玩可好?這次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諒了姐姐如何?”我拿出一塊太陽形狀的巧克力——小十八是整個清宮裡除了我和四阿哥之外唯一喜歡巧克力的寶貝兒。
見我此般表演上了,十八樂地“咯咯”直笑。
遠處朝霞升起的山坡上,十三和兆佳氏騎着馬款款而來。我淡淡地別開視線,迎視十八的眼眸滿含笑意與寵溺。
“好吧,我原諒你了。”十八煞有其事地擺起阿哥架子,轉頭對四阿哥卻是另外一副可愛嘴臉。“四哥,我能等一下再去練騎馬嗎?我想跟十五姐姐多呆一會兒。”
“四四,讓我們一起呆一會兒吧。”小十八也學着我裝出小狗般可憐的表情。
四阿哥點頭,嘴角勾勒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我先去處理一些事情,一個時辰後回來。”
果然是我最堅實的革命夥伴!我讚賞地對着四阿哥的背影直點頭。
“十五姐姐,你的小墜子真好看!”小十八仰頭望着被我製成項鍊的寒梅墜子。
“很好看嗎?姐姐也這麼覺得。”我半跪在胤祄身前,將項鍊捂在手裡。“這是姐姐最寶貝的東西,它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
“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胤祄歪頭看我。如此天真的稚兒,對“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自然是不能理解。
“是啊,比生命還重要。以後小胤祄也會有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東西,那個時候你就明白姐姐的心情了。”我笑着刮刮他的鼻子。我能不能就打亂一件事情?我希望這個小傢伙能健康地長大,能像他的十三哥哥、十七哥哥那樣替他四哥哥的江山儘自己的一份力。
“我已經有了!額娘和十五姐姐比祄兒生命還要重要,祄兒要快些長大,這樣就能保護你們了!”小十八拍拍小胸膛,討好地看着我。
“嗯!”我重重點頭。小孩子童言童趣,可我當真了。“十八許姐姐三個願望可好?”
“好!”想都不想,他就點頭。
我拉起他胖胖的小手,小拇指相勾,大拇指相印。
“第一個願望,小十八健健康康地長大。”
“第二個願望,小十八健健康康地長大。”
“第三個願望,小十八健健康康地長大……”
眼眶有些溼濡,但我仍是笑着與十八對視。
十八睜着烏亮的大眼睛,嫌惡地皺皺小鼻子。“我還以爲什麼呢,十五姐姐你就這麼浪費了三個願望。”
“怎麼會浪費!”我佯裝不悅,伸手撓他癢。
小傢伙大笑地躲進我懷裡。“好姐姐!沒浪費!我最喜歡十五姐姐了!”
“十八阿哥的話可真中聽,若這是對我說的,我鐵定甜到心坎兒裡去了!”十三和兆佳氏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們身邊。十三微笑地看着我和小十八對話,兆佳氏站在他身後笑着對我們說,努力扮演着她賢妻的角色。
我站了起來,牽住小十八的手。
“適才去你那裡,巧心說你還歇着,身體不舒服嗎?”十三問我。他的自若讓兆佳氏白了臉色,袖子下的手扭緊了帕子。
我搖頭。隨即掏出墨竹荷包地丟給他,昨晚通宵趕製荷包耗了我不少心神。“欠你的。”
“我以爲你永遠都不會把它給我。”盯着墨竹荷包,十三眼中閃過一抹光亮。
“我何時欠人東西不還過?”小十八跟着我一起對十三做了個鬼臉。
十三一把將胤祄高高舉起。“十八,十三哥也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人,十三哥答應她,永遠陪在她身邊,我們一起永遠陪在他身邊可好?”
“不要。”胤祄別開臉。我心中無由來一疼。
“十八不想永遠陪着十五姐姐?”我做心疼狀。
“十五姐姐是我一個人的!”胤祄掙脫了十三的懷抱,一把拉住我的手。
“是嗎?那你比十三哥晚了整整九年哦,十五姐姐一出生,十三哥就已經陪在她身邊了呢。”十三竟也同小孩子一般見識起來。
“十五姐姐,我們去騎馬!”十八自動忽略了十三的話。
小孩子的佔有慾很奇怪,此刻我就好像是他的玩具一般。我無奈地朝十三眨眨眼,轉頭朝小十八的小馬駒跑去。
幾天後,康熙下旨在熱河建避暑山莊,爲每年秋獮駐蹕行宮。知道“避暑山莊”是何人命名的嗎?我最可愛的小十八,一句童言,讓這個名留青史的宏偉建築就此定名。若是小十八註定逃不過命定的劫數,那這將是否成爲他在人們心中唯一的痕跡?
六月,康熙詔修《功臣傳》。他在熱河一直呆到十月,直到京城的暑期全消。
十一月,西藏□□喇嘛圓寂,其下第巴隱匿,又立假□□,拉藏汗殺第巴而獻僞□□。對於西藏的形勢,□□現今仍是處於觀望態度,最好讓他們先鬥個兩敗俱傷。
匡政在這次事情上帶回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給全國其他三十一部做足了榜樣。
而這一整年對我來說最大的事情,莫過於胤祥長子的降臨。
原以爲能心平氣和麪對一切。
我只是要了胤祥一句永不離棄的諾言而已不是嗎?
我不是他的任何人。
我沒有吃醋嫉妒的權利,更沒有傷心的權利。
可是,當面對這一切時,心還是會微微抽疼。
我終究還是個俗不可耐的女子,自私,狹隘……
相伴十五年,我做不來此刻再笑着面對他。
康熙四十五年丙戌十一月十日子時,十三阿哥胤祥的長子弘昌出生,其母爲側福晉瓜爾佳氏。康熙大喜。
十二月,康熙在見着了心愛兒子的長子之後,命我代他去十三阿哥府祝滿月。
“如果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那該放下了。”康熙如是說。
他不明白我與十三之間的一切,他不知道我們之間的約定,是我推開他,是我不要他……
可是我知道康熙在逼我面對。放下嗎?我是個死心眼的人,一直都是。
十三阿哥府張燈結綵,人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觥籌交錯,未等開席已經有人倒在杯盞之下。
我站在大廳的角落,靜靜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徹徹底底如一個旁觀者。
胤祥抱着他的兒子,笑得如此山花一般絢爛,初爲人父的喜悅該是如蜜一般香甜吧?
我看着站在十三左邊的瓜爾佳氏,那甜美笑容幾欲讓春日最美麗的花朵也黯然失色。站在十三右邊的兆佳氏,她完美地詮釋着這個家女主角的角色,偶爾投向我的眼神,帶着淡淡的示威意思,並把手按在自己已然凸起的小腹上。
胤祥,他現在全部的心思都在他初生的小兒子身上,他甚至沒有發現我來了……
明明是我不要你的,爲何此刻卻仍是心如刀絞?
第一次覺得他的世界與我如此遙遠。
幼時親密無間,可是長大了,原本以爲一輩子不會變的事情卻都悄然改變了。可待我發現時往往如此時般措手不及。
胤祥……
手中的桂花釀被我當清水一樣毫不猶豫地灌進口中。
微醺了……
身後出現了一個好似一直環繞在身邊的淡淡的檀香味,這味道,不似我在乾清宮聞慣了的那種沉重的香味,這味道,帶着一股清涼的牛奶味,又好似夾雜着巧克力味。
嗯……
我喜歡這味道。
轉身,對上了那雙永遠冰冷的眼眸。
“四四。”我向他走去,卻一個站不穩向前倒了過去。
沒有預期中的疼痛,我乾脆閉上了眼,想是四阿哥抱住了我。
“不舒服?”四阿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很近,很近。
我輕輕點頭,“胤禛,帶我離開這裡。”
他微微一震。
四阿哥依言橫抱起我,朝着大廳後方不起眼的小門走去。“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呵呵……”是嗎?
我傻笑,靠着他的胸膛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一陣惱人的顛簸之後,我的四周又安靜了下來。
睜開迷濛的睡眼,我環視四周,一個相當豪華的臥室。最醒目的是那張衫木的大牀。那張牀呈現出好看的檀色,牀身不僅高而且很深,並排能躺四五個人,牀裡面還嵌着櫃子,裝飾着好看的香包。
“這裡是我的四爺府。”四阿哥安靜地坐在牀頭。
又是阿哥的府邸!我在心裡低咒,掙扎着要起來。現在我最想逃離的就是這些阿哥們的府邸,這些,充滿了女人脂粉味的地方!
“你做什麼?”四阿哥伸手按下我。“剛剛纔吐了一回,你需要好好休息。放心,這個院子只有我住過。”
吐了一回?
我強睜開迷濛的眼看他,果然他身上穿的已經不是剛纔在十三阿哥府時穿的衣服了。看樣子,是我吐了他一身。
“哈哈……”我用手臂擋着眼睛,仰躺在牀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四阿哥抿嘴看着我。
“笑得真難看。”他默默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淚。
“難看?”我繼續笑。
“笑不出來,就哭吧。”他道。
“有什麼好哭的。”我倔強地停住了笑聲,也止住瞭如泉涌的淚水。“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男人!你還怕我固倫天雅格格找不到如意郎君嗎?”
“如此甚好。”四阿哥順着我的話。
“哭得也很難看。”
我扁嘴看着他。“難道不是‘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技春帶雨’嗎?”
“眼淚鼻涕擦一擦。”他將懷中帕子塞到我手上。
“你十三歲的時候,我曾經向皇阿瑪要過你……”昏黃的燭火下,胤禛的表情第一次不是我熟悉的冰冷。
他,一直以來都是孤僻的,他沒有八阿哥的親切,沒有九阿哥的邪氣,沒有十三的溫潤,也沒有十四的貼心。我曾經想過在這張永遠冰凍的臉上可能出現的表情,想象着,那應該只是傲世天下的那種霸氣,我是這麼認爲的,一直。
可是現在,他臉上是一碰就碎的苦澀……
他,也醉了吧……
“皇阿瑪說他想再留你幾年,可是我知道,他是屬意把你指配給十三弟。除了太子之外,十三弟是皇阿瑪最喜愛的兒子,而你也是那樣喜歡他,從小就喜歡跟在他身後。”胤禛看着我,“爲什麼後來你拒絕了皇阿瑪?我知道他試探過你,但後來你爲什麼拒絕了?”
歷史上的胤祥,康熙王朝的胤祥,雍正王朝的賢王,本該育有九子的。我怎麼可能因爲自己的出現而改變掉這個歷史。
但如果歷史不變呢?胤祥嫡福晉兆佳氏,一共育有7個兒女。
呵呵,要知道受孕可不是隻偶爾睡幾個晚上就行的,猜想十三阿哥一定非常非常疼寵自己的妻子,應是專寵到經常留宿。野史甚至有推測說他很可能基本上很少“光顧”其他妻室,只是時而“例行公事”一下,因爲搞笑的是烏壓壓一羣側福晉庶福晉加起來生育的孩子的數量也沒嫡福晉一個人生的一半。
那麼,到時候我又算什麼?
我根本不可能讓自己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所以,無論我愛的是誰,在這樣的朝代,我根本不允許自己有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的機會。
我的驕傲不允許我這麼做。
更何況,我爲以洛而來,除了他,我不知道我還有何歸宿……
如今身在阡陌紅塵,即使動了心,放了情,卻仍是執着與尋找那一人。
這也是執念。
想來,我的人生似乎都是執念。
我固執,固執到自己心窩生疼,也磕疼了別人。
我繼續守着那如鏡花水月般的相信,我相信以洛就在這個時空,相信我能找到他,相信他就是我的一切。
相信……
“知道我爲什麼要拒絕嗎?”我輕聲問四阿哥。
瞧我問了什麼傻話?他當然不會懂,他繼位之後,光是后妃就有30人,康熙末、雍正初的年妃更是一度享受專寵。
三妻四妾的他,怎麼可能會懂。
四阿哥盯着我。
“願得一人心,終老不相負。”我看着胤禛,一字字吐出。
胤禛苦苦地笑着。“若惜,生在這樣的時代,你我可有選擇?”
我掙扎着爬起來。“有酒嗎?”
“你醉了。”
“又醒了。有酒嗎?讓我再醉一次吧。”
“……”胤禛走到門口低聲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侍從就送來了滿滿一大罈子的酒。
“要跟我拼酒?”我笑着上前撕去酒罈上的紅布,捧着罈子就大灌了一口。這不是桂花釀!辛辣的酒味瞬間衝上我的頭頂。
胤禛接過我遞去的罈子,不發一語,十分乾脆利落地灌了一口。
我笑着,眼神中有一抹瘋狂。
酒過三巡,我已半醉,他卻還面不改色地坐在牀頭。
“好想回家……”我縮着身子,環抱住自己。想念父母的懷抱,此刻。曾經,受了傷,總有溫暖寬闊的懷抱包容我的一切,爲我遮風擋雨,爲我撫平傷痕。
他們現在如何了?
“回哪裡?”四阿哥愣愣地問。
“何處來,何處去。”
“回不去呢……”
我皺鼻笑笑。是啊,回不去呢?從清朝到08年的中國,三百年的時空,不是從香港到英國那麼簡單。
“四四,要是我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去到一個你們永遠也望塵莫及的地方,你們怎麼辦?”酒醒了一半。許是月色撩人,我竟起身靠在牀沿上與四阿哥靜靜地聊起天來。手,始終握着他。
“若惜……”握着我的手緊了緊。“不會消失……”
“我是說如果。”
“……”他看着我,緩緩道。“沒有如果。”
如遭電擊一般,笑容凝結在我脣角,我傻愣地看着眼前冷若冰淡若水的男子。
我一遍一遍地端詳着他的臉,想從他臉上看見破碎的表情。可是他依舊冷然。
“怎樣……才能證明你很快樂的生活着?”我顫抖着聲音問他。
“因爲有你。”他答。
“那……又怎麼證明我真實的……存在過……”聲音中夾帶了哭音。那一瞬間,我希望他給我的答案是我陌生的。
我的以洛,怎麼會是他……
我的以洛,不可能會是他……
我的以洛,不應該是這個妻妾成羣的他……
我的以洛,絕對不能是這個明明近在咫尺,卻始終任由我彷徨尋找的他……
“因爲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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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無力地自他手心脫落,重重砸在牀沿,手背立刻出現一條紅痕,變紫。
“不是你……”我喃喃着。
他凝視我,呼吸淺淺的。
“不是你!”我擡頭,狠狠盯着他。
“好,不是我。”他點頭,眼中一閃而逝過脆弱。
“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嗎?”我依在牀沿,慘笑着。“爲什麼會是你……”
他看着我不語。
“心疼的感覺就像……現在這樣……”我皺起眉頭。心口微微泛起一陣麻,如針刺一般。
四阿哥扔掉手裡的酒罈,他扶住我。“心疼病又犯了?”
“太醫說得還真對,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掙開他的手。如此也好,是不是永遠睡過去,就能回家了?
“來人!請……”
我拉住四阿哥的手,我扯出一個蒼白的笑。“放我回家吧……”
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扯過我的百寶袋裡,自裡頭揀出一個瓷白的瓶子,倒出藥丸塞在我嘴裡。
是啊,像我這樣時刻有可能發病的人,身上怎麼可能沒有帶腰。
他倒是冷靜……
“爲什麼不讓我回家……好痛……”我縮着身子。
下一秒我立刻被扯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抱着你,很快就不疼了。”
我往他懷裡縮。“上次在江寧,我也是這樣,可是躲在你給我的披風裡面我卻能睡得很好……”
“小順子,把我的披風拿來!”四阿哥對着門口大喊。
不一會兒,一件沾着和黑色披風相同味道的披風裹住了我。四阿哥把我抱在懷裡,不發一語。
“會熱呢。”十一月了,北京的天早已是灰濛濛一片,隨時會下雪的樣子。可是適才飲了那麼多酒,現在酒勁上來了。
“睡覺。”胤禛付在我耳邊,輕聲說着。
“傷心的時候,總是你在我身邊……
“你總能找到我……”
“原來是你……”
“爲什麼……”
“明明在我身邊,爲何不讓我找到你……”
“爲什麼你要是胤禛……”
“我,恨你……”
因爲藥力,我漸漸昏睡過去。隱約間,我聽到一聲嘆氣……
我提着裙襬風風火火地跑進康熙的御書房,與我錯身出來的阿哥臣子們皆驚訝。
“若惜!”胤禛拉住我的手。“好些了嗎?”
“好多了。”我冷着臉,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
“若惜,你怎麼了?”十三皺眉看着我略顯蒼白的神色。
“臉色怎麼白得跟紙一樣?”十四霸道地擺正我的臉,若有所思的目光掠過十三。
看着他一臉關切,與他眼神糾纏,心底小小的脆弱幾乎破繭而出。
我自他眼中看見自己淚光閃逝,然後他一時傻傻愣住。
“我有事要找皇阿瑪,有什麼事情回頭再說。”我朝他們搖頭,匆匆扯出笑容,隨即進入御書房,揮手讓李德全關上大門。
“若惜格格又怎麼了?風風火火而來,找朕有急事?”康熙坐在炕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奏摺,手裡擺弄着一塊玉扣。
我走到炕前,在他面前跪下。
“這是怎麼了?”他乍見我蒼白的臉色也是一愣,放下手中玩物,他定定地看着我。
“皇阿瑪,讓兒臣去南方。”我擡頭看他。
“……”康熙沉吟半晌。“爲什麼?”
“蘇州部傳來消息,浙江湖州長興縣抓住了南明朱三太子朱慈炯的三個兒子,查清朱慈炯化名王士元、何言鹹,教書爲生。與此同時,在寧波以張念一、張念二爲首的羣衆就以朱三太子爲旗號從事反清活動。”
“這和你去南方有什麼關係?”康熙步步緊逼。
“皇阿瑪,兒臣交待過他們,他們認爲自己能處理的事情儘量不要上報,可是這些事情已經超出了他們可以做決定的範圍了。與其讓消息在南方與北京往返途中傳遞而浪費不必要的時間,兒臣乾脆去了南方。”
這就是我給的理由。可是我知道,並不是那樣。
若十三的事情沉沉打擊了我,那四阿哥的事情就真真給了我致命一擊。
我能接受十三獨寵兆佳,我也能接受十四妻妾成羣,可我唯獨不能看着我的以洛如此。
腦中一片空白,思來想去都是幾個破碎的光影,幾欲把我逼瘋。
我無法接受!
我告訴爸爸,沒有以洛,我會死的。
可是縱然那時我尋短見,仍是見不到他。他在另一個時空,而我,見不到他……
連死,都不能……
何其殘忍!
可是我來了!來到這個時空,眼巴巴地等了十五年,等自己長大,等着哪一日能尋找到他。
我執拗地想尋到他,縱然今生再是無緣,也想親耳聽他說一聲:
我愛你。
我寧可放開十三,推開十四,也不願付他半分。
一個人時,我也時常在想,若我找不到他,該怎麼辦?那個天底下最疼我最愛我的以洛,我若找不到他……
這樣的恐懼,自出生起就糾纏着我,一直。
可是若如現在這般,我寧可讓這樣的恐懼糾纏一生,即使整整一生都找不到他……
整整一生……
常常會想,萬一哪一天見到他,我卻已經老了,該怎麼辦?
然後心中有了一個更可怕的想法,萬一我至死,也再見不到他,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我每天都溫習一遍以洛的模樣,以洛的聲音。我把他的名字,把他的一切溶入骨血。
我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
可是我找到他了,在我最美麗的時候。
可是,他卻再也不是我要的以洛。
曾經告訴自己,哪怕只能聽他說一句我愛你便死去也了無遺憾,可是真正走近他,卻發現自己貪心的壞毛病又犯了。
人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人總是不停地追求,然後貪婪的心不停地膨脹……
所以我想逃,逃離着一切,逃離他的身邊,就當成……
不曾找到他……
康熙點頭,單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朕接受你的理由。但……你選擇現在去南方,是爲了逃避十三?”
我不否認,任由他誤解。
“昨天老四讓人進宮傳話給朕,說你心疼病又犯了,可是朕讓你去十三府邸的關係?”聰明如他,給他一點小線頭他就能抽絲剝繭把全部的事情理出來。
聽他說起四阿哥,說起十三,心中又不免一疼。
“兒臣曾經以爲可以什麼都不在乎……”我像以前那樣靠在他的膝蓋上。“皇阿瑪,兒臣喘不過氣來,兒臣懦弱地想要逃。皇阿瑪,作爲您的女兒,我知道自己不能懦弱,可是就讓我逃着一回好不好?再回來就什麼都好了……”
“真的?”康熙撫着我的長髮。
“真的。”我點頭。
“若惜……莫如你額娘那般,”康熙嘆氣。
“我是額孃的女兒。”
“你不能只是朕最惜愛的小格格嗎?”
聽着他話語裡止不住的疼惜,我眼眶泛紅,可還是搖了搖頭。
執念,若真能放下,也不再是執念了。
“直待繁花落盡,人空憔悴,曾若相惜……”康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若惜,答應朕,別再空留一個遺憾!”
離恨夢迴幾糾纏,若相惜,若相惜……
直待繁花落盡,人空憔悴,曾若相惜……
即使勇敢了……
真的還是空留一世遺憾嗎?
宛兒媽媽曾經也是那麼想的吧?
離開,逃避他的生活、他的妻子、他的兒女……
原以爲這樣會幸福一點,最後甚至嫁給了納蘭性德,甚至油盡燈枯……
原以爲,逃開了就幸福了……
留給活着的人皆是悔恨。
只是我天真?真的逃不開嗎?
只是繁花盡,空憔悴……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康熙那麼久,還有五天就到守歲之日。蘇州大街上採買年貨的人絡繹不絕,各種店鋪在這幾日生意興隆到了極致。
所有人都喜氣洋洋,見面張口便是吉利話語。
可是我卻沒有由來的孤單!無事可做,心中思緒更是紛擾。我在屋子裡來回打轉。
“你們過年就這麼無聊嗎?”我問悠閒地喝着茶的歐陽屈。
“嗯。”他點頭。
“真懷疑你是怎麼活這麼大的,居然沒被無聊死。”每日我都纏着歐陽屈耍嘴皮子。
“我不是活地比你更好嗎?”他反問我。
“出了宮之後我還以爲會有很多事情呢。”我託着下巴嘆氣。
“你是逃到我這裡來了,亡命之徒整天擔心的是生死問題,當然感受不到生活的樂趣。”歐陽屈犀利的話語頓時扎得我滿頭包。
“哼!”我兇他。
“哈。”他咧嘴朝我猛笑。
“主子,有客要見您。”歐陽屈的小跟班小飛敲門。
“找我?”我在蘇州的事情除了八大部的掌事和京裡的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可是京城來人?”
“那位小爺是北方口音。”
“我知道了。”我站起身。會是誰呢?
“讓我先下去看看?”歐陽屈道。
“不用,一起去。”再窩在房間裡,我非發黴不可。
剛打開房門,我便被人抱了個滿懷。
“登徒子!”不止是我傻傻愣在那裡忘記要掙扎,連歐陽屈也急得立刻伸手過來拉我。
“若惜……”熟悉的聲音讓我的思緒霎時回籠。
“十四?”
“該死的你!居然一聲不吭地跑了,沒有人肯告訴我你去了哪裡……”十四緊緊抱着我,說什麼也不肯鬆手,聲音裡更是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沒事,自己人。”我揮手讓所有人都出去。我可不想讓他們有機會看見大清十四阿哥哭鼻子的樣子,我這些手下都是精英,要是爲這種破事被滅了口,那也太不值了。
“若惜……”
“乖啦,先放手,不然我會被你勒死的。”我拍拍他粗壯的胳膊,示意他先鬆手。“除了皇阿瑪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去向,你怎麼知道我來了蘇州?”
“你突然失蹤,除了皇阿瑪和四阿哥之外的所有人都嚇呆了,之前你又差點對着我哭出來了……”他抿了抿脣,臉色還是不怎麼好看。“不過,我猜你南下肯定是皇阿瑪允了你的。上次南巡的時候我見你和幾個漢人挺好,加上你又是‘一痕沙’的主人,往這邊找應該不會錯。後來我又去找李德全嚴刑逼供,才弄清楚你在蘇州,我星夜就趕下來了!”
我的眼角不自覺開始抽搐。
對李德全嚴刑逼供,這種事情果然也只有十四阿哥做得出來。
“我來‘一痕沙’散散心,皇阿瑪答應了。四阿哥好像猜到我要南下一樣,我到了京郊就見他的貼身侍衛在那裡等我。”我故作輕鬆地解釋,爲安撫他的情緒。
“我剛纔看見完顏晁英了。”完顏晁英,原是四阿哥的貼身侍衛,現在變成了我的,不過並不貼身倒是。我不喜他跟我太近,因爲他總讓我想起……
“你知道我的行蹤就南下了?皇阿瑪知道你離開京城嗎?”我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他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應該真如他所說的日夜兼程趕過來的。
“讓我先睡一會兒。”十四避過我的所有問題,居然就這麼靠在我身上睡了過去,一眨眼不到的功夫。
我無奈地嘆氣。
“跟我回去!”
“不要!”
這個傢伙!爲何昨兒剛到時我還覺得他挺可愛。來找我居然只是爲了帶我回去,他未免也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若惜……”硬的不行,這小兔崽子纔想到用軟的。“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要,胤禎,我若是這麼快就回去,當初就不用大費周章地出來了,我不想回去,至少現在不想。”我也放軟了語氣。
“若惜……”
“胤禎,別逼我回去。”我軟言相告。
十四皺眉看着我。
“因爲十三哥?我跟着你和四阿哥離開十三哥的府邸,我在府外守了一夜……十三哥他,你知道的,他一直沒有子嗣,這對他很不理……”
這個傻瓜,居然開始爲十三辯解。
“你在四爺府外守了一夜?”
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彆扭,我朗聲笑了起來。
“等我回去吧。等我回去了,就一切都好了。”我柔聲相對。同對康熙一樣,我沒去否認十四的猜測。
“二十歲之前回來?”
“二十歲之前回去。”前陣子剛過十五歲生日,離二十歲還有整整五年。
“好,我等你五年,等你回來我就娶你。”他拉緊我的手。
“欸!欸!你想多了哦!”我只答應五年後一定回去,何時要說過五年後要嫁他?
“我不管!”他又開始耍賴。
“好了,現在什麼事情都弄清楚了,你也該回京了。已近年關,十四阿哥不在京裡成何體統?”自動忽略他耍賴的事實,我開始勸他回京。
“我要在這裡陪你守歲。”他拒絕。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要陪你守歲。”十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別想趕我走!我要看看門外那個傢伙到底對你有沒有存賊子之心!”
歐陽屈?“我看這裡敢對我存有賊子之心的只有你吧?”
“答對了!來,獎勵本阿哥香吻一個!”十四痞痞地朝我靠過來。
“你真的滿十九歲了嗎?”我擋住他的臉。“別想轉移話題!儘快回京,我不需要你陪我守歲,真的!你回去陪皇阿瑪,陪額娘就好了。”
“以前都是皇阿瑪陪着你守歲,我怕今年皇阿瑪不在你身邊你會不習慣,皇阿瑪都說我最像他了,所以今年由我代替皇阿瑪吧。”怕我開口拒絕,他又補充,“我出來的時候就跟皇阿瑪說了,在這邊過完年纔回去。”
“算你狠!”居然拿康熙壓我!我指着他的鼻子。
“算我狠。”十四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地笑着。
和十四在一起總是輕鬆自在,爲什麼我最開始喜歡的不是他呢?如果沒有以洛,沒有十三,如果最開始喜歡的是他,那憑着十四的不顧一切,此刻我是否已經在享受屬於我的情有獨鍾了?
只是沒有如果。沒有人會站在原地不前,我沒有握住的東西,已經被別人握在手心。德妃娘娘說錯了,不是十四沒有福分娶到我,而是我沒有福分嫁給他。
看着他燦笑的臉,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笑彎了的眉眼,他只在我面前展露。一世的承諾,他只對我開口。
“胤禎,我喜歡你。就算我不會嫁給你,我也還是喜歡你。我發誓,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認真地看着他。
十四阿哥奪嫡失敗,受到許多屈辱,我要幫他,陪他挺過去。
前一句話還讓十四笑得咧開了嘴,後一句就讓他一下子收斂去了笑容。“爲什麼不嫁給我?還有,天雅,本阿哥還需要你的保護?”
“呃……”剛纔想得太認真了,一下子就說出來了。果然,對我自己信任的人我還是完全沒有免疫力,我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撒腿就跑。
“天雅!”十四三兩步就追上了我。
“好啦!人家現在只是還不想嫁人嘛,等以後年紀大了說不定就想嫁人了。”我連忙改“口供”,與此同時還不忘討好得笑着。
門外傳來歐陽屈悶悶的笑聲。
完了完了!在下屬面前完美的形象全毀了!
納蘭若惜,你個沒骨氣的東西!你連康熙爺爺雍正大叔都不怕,幹嘛要來怕這個小兔崽子……
所謂過年守歲,只是大家一起吃一頓年夜晚,然後聚在一起等待午夜,送走舊的一年,迎來新的一年。
年夜飯是跟十四和歐陽屈三個人一起吃的,沒有了以往幾十桌的豪華排場,雖覺得輕鬆了很多,但卻不免覺得冷清。
“我真對不起你。”我挨着十四,一臉抱歉。
“嗯?”他端着酒杯,一臉不解的表情煞是可愛。
“往年在宮裡用了家宴,你就能回你的王府躲進溫柔鄉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如今,陪着我們這兩個孤家寡人,着實難爲你了。”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歐陽屈配合地與我做可憐狀。
“若惜,你……”十四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後乾脆轉過頭去生悶氣。
“欸!你呢?家人在哪裡?讓他們過來一起吃吧。”我推推我身邊的歐陽屈。
“他們在三藩之亂的時候就都去世了。”歐陽屈說得雲淡風清。
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樣大過年的日子,居然提到人家的傷心事。“蛐蛐兒,對不起,我不是……”
“不要緊。”他笑着。“我的家人在我還在襁褓裡的時候就沒有了,提到他們便也沒什麼太大的感覺。”
“那……妻子?”我吊吊眉毛。
“未娶。”他答得自在。
我家蛐蛐兒一表人才,居然到現在還沒娶妻?雖說年過三十,但男人三十一枝花,這老小子,不會是在等蕭瑟吧?想到此處,我不禁掩嘴低首偷笑。
“與人許下一生很容易,但真正能守住一生的卻無幾人。曾也親眼看過海誓山盟,情到濃時,愛到深處,到頭來一句無奈便成一聲嘆息。”歐陽屈淡淡地品着酒,十四也沉寂下來。
歐陽屈說的是……
“我是宛姑姑救下來的孤兒,從小就跟在宛姑姑身邊。”他看了我一眼。“除了他們自己,我想只有我最清楚她與皇上之間的愛恨糾纏了。”
“額娘……”縱使我一開始便知道歐陽屈與我的關聯,但是親口聽他說出來,心中仍不免波濤洶涌。
十四聽到是關於我額孃的,也停下喝酒的舉動,看向歐陽屈。
歐陽屈點了一下頭。“我從小跟在宛姑姑身邊,若惜,我看着你在姑姑肚子裡一點一點長大。”
“蛐蛐兒,跟我說說我額孃的事情。”我坐到他身邊,扯着他的手臂。
“聽就好了,不用坐那麼近。”十四把我拉了回來。
“呵呵……”歐陽屈淺笑。“我是姑姑認的義子,因爲當時姑姑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我若叫她孃親就毀了她的聲譽了,所以便喊她姑姑。”
“那你便是我哥哥?”我又坐到他身邊。
“不許再拉我了!”我轉頭警告正伸出手的十四。
十四黯黯地收回手,挪動尊臀坐到我身邊。
“若惜是皇上的女兒,我沒有自稱奴才已經是死罪了。”歐陽屈避開了我的叫喚。“若惜有哥哥,他叫恨離。”
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
“他是姑姑和皇上的第一個孩子,若是女孩兒就好了……”他長長嘆氣。“他造成了皇上與太皇太后之間永世不可彌補的裂痕,也讓姑姑一步步遠離了皇上。”
“那阿瑪……”宛兒媽媽是嫁給了納蘭性德的。
“姑父他……”歐陽屈停頓了下。“與姑姑是知己。”
“若惜的生父,是如風一般的男子。”他又道。“姑姑至死都覺得愧對他,至死,也不忘他。”
歐陽屈按住衣襟,這是他的習慣動作。衣襟內,是一個退了顏色的香囊。
“他是怎樣的人?”我的生父原來是上官傲。第一次聽人在我面前提起他,心中有絲顫抖。我的父親,與我血脈相連的人。
“丰神俊朗,風流才俊……”說了兩句,歐陽屈又搖頭。“我不知道,他,姑姑說他是風一般的男子,他悟佛禪,姑姑在他身邊開心了許多,可是好像只懂得如何救贖姑姑,他自己……”
“誰知道呢,這是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箇中滋味,只有他們自己瞭解。”歐陽屈聳肩。
“他……還在嗎?”我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居然微微顫抖起來。
“在吧……”歐陽屈也不確定。“他,還在吧。”
“既然還在,爲何他不要我?爲何這些年來他從來不來看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擡頭看見十四抿緊的脣,以及他眼眸中梨花帶雨的我。
“最苦的不是皇上,不是姑姑,是他。很多事,你不瞭解,他,也不曾瞭解……”
那個除夕夜,歐陽屈對我講述許多許多宛兒媽媽的故事,其中有出現康熙,有出現上官傲。這是歐陽屈作爲旁觀者眼中的他們,即使帶着他自己的主觀感情,但我的心卻仍爲宛兒媽媽隱隱作痛。
“我想……找他……”我靠在十四身上,已然昏昏欲睡也卻怎麼都不肯閉上眼睛。
“我也要找他。”歐陽屈笑着,修長的手再次按住了衣襟。
“蛐蛐兒……再說些……”我在十四肩上換了個舒服的角度,微微閉上眼。
歐陽屈站起身,輕手輕腳出去,再輕輕帶上門。
就這麼走了?我半睜開眼。
“你怎麼還不走?”我仍被十四抱在懷裡。
“陪你守歲。”十四笑着。“你只管睡吧,過了午夜我就走。”
“恩……”十四將我抱到牀上,沾到被窩,我泥鰍一般拉過被子躲了進去。
十四無奈地搖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