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漫月光下的夜,微涼的風自耳際吹過,的確有些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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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霏輕捧着那件藍色緞制披風快步走着,掌中是細膩柔滑的觸感,和着這淡淡月色,遠望那纖瘦女子的背影,讓人不自覺地,心也跟着柔軟起來。
她溫柔喚她一聲:“昭姬小姐,請留步。”
蔡昭姬聞聲驀地止步,疑惑地回頭去望一眼,待到看清來人之時,脣角漾笑,回道:“趙將軍?”語音那麼輕、那麼淡,似這月光。她明明是歡喜的,卻不讓人從中聽出任何端倪。
童霏繼續說道:“小姐將披風忘在了廳中,夜涼如水,還請保重身體。”她邊說着,邊邁近幾步,在蔡昭姬面前停下,雙手捧着披風向上託了一託。
蔡昭姬低頭看一眼那披風,卻是遲疑了。她身旁隨侍的唯一侍女,此刻正雙手抱着古琴,這披風她惟有親手去接。正當她剛要將手探出袖口的時候,卻忽然見眼前人改變了拿披風的姿勢,不再捧着,而是呼啦一下將披風抖開,微笑着看向自己,顯然也是發覺了這窘況。
這等好意,她自然當接受。於是輕轉身,任由那人將披風小心爲她披好。微風過處,隨着那輕柔的動作,自那人的衣袖間隱隱飄來一陣墨香。雖細微,在旁人看來也定然會不以爲意,但出現在此時,此人身上,也着實令昭姬覺得奇怪,武將的身上竟也會有墨香。這位趙將軍,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會給人很多驚喜。
昭姬再次轉身,想要道謝,轉身的瞬間一眼瞥見那琴,於是便轉了心思,改爲用另一種方式去表達謝意。她道:“琴已修好,換了新弦,將軍可有興致試聽一二?”
“樂意之至。”童霏未做多想,欣然同往。像這樣的酒宴,她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既然有機會出來安靜一會兒,那爲什麼不多待一會兒再回去呢?
一路無話。只偶爾聽到風搖花枝,月影在雲朵中穿行,透過樹隙,落進長廊,映在人身,那樣輕淺。
一路來到昭姬的房間,侍女自顧打點好一切後翩然退下。這一次童霏就坐在她的對面,那樣近的距離,足以看清那由百年杉木製成的琴體上,被時光留下的刻痕。
清茶一壺,沉香一爐,琴音淙淙而起。
寂靜的夜,清朗的星,一彎新月自樹梢爬上枝頭,袖底生風,遠目而望,水雲間,山月裡,仿若置身於浩瀚蒼穹之中,無一絲雜念。回首望,山風過處,恰似前塵往事,俱赴雲煙;擡首間,明月在即,恰似未知的明天,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童霏沉浸在這樣的樂曲中,不能自拔。水霧裊裊上升,昨日之事已只成追憶,如今她更加要小心行事,不可衝動,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摘得那天邊的月。
根據今日酒宴上的種種跡象,她猜測王允應該要有所行動了,那她應該要怎麼去幫助呂布呢?還有蔡中郎,他的好意,她心知肚明,可怎麼能心安接受呢?
擡眼望向對面正低頭撫琴的佳人,彷彿與琴樂融爲一體,清、和、淡、雅。童霏只能抿脣微笑着。
佳人在望,然,郎未有情,妾亦無意。
拋開從前對蔡昭姬的認知,單就眼前,童霏所看到和接觸到的,她覺得,這是一個十分淡然的女子。風凌傲骨,無慾無求,超塵脫俗,不問世事,只一味享受着琴樂帶給她的喜怒哀樂。
論及淡然,甄洛性格中也有那麼一絲淡然,但昭姬的淡然又與甄洛不同。甄洛是因爲明確知道自己心中最想要的,故對其餘事便顯得漠不關心,便覺無謂;而昭姬,童霏從她的琴聲中,聽不出她的願望,好像本就無所需,無所顧,天地萬物,止於心間,惟有那緩緩流淌的樂音才最真實。所以無論是提及過往的辛酸,還是置身目前這並不會讓人覺得愉快的輿論中,她都是一臉的淡然,彷彿事不關己。
一曲奏罷,昭姬淡笑着開口:“此曲乃是新作,尚未命名,不知將軍可有什麼好的提議?”
童霏的目光越過琴案,與她的撞到一起,卻沒有閃躲,回想方纔那曲中意境,便答道:“星夜遙望。”
昭姬聽了,即面露喜色,眼前人果然是知音之人。
童霏的猜測沒有錯,作爲蔡昭姬本人而言,確實對於權勢、榮華和情愛都無所求,無所願。世人喜樂傷悲,成瘋成魔,只因對那些東西的執念太深。反觀她淡泊於此,便活得更爲灑脫一些,也輕鬆一些。
但藝術家都是寂寞的,如果說她真的有什麼想要,大概也只是想尋求一個人,一個能在精神世界中與她產生共鳴的人。
儼然,童霏現在成了這個人。所以昭姬纔會不排斥與她接觸,願意爲她撫琴,願意與她傾談,願意同她一起消磨時光。
“星夜遙望。”昭姬伸手輕輕撫琴,低聲將那四字在脣間又回味一遍,“星夜闌珊,執酒遙望,月淡風清,我心猶然。好,就叫《星夜遙望》。”
“這四字要真貼合小姐那曲子纔好。”
“自然貼合。”
“那就好。”她低頭微笑,她亦垂眸淺笑。
童霏自然不是刻意要在昭姬面前賣弄文采,雖然她也沒什麼文采可言。只是恰巧,她在聽琴時感受到了那樣的畫面,又想到了遙遠不可及的未來,便脫口而出那樣一個名字。她覺得,只要用心聆聽,便不難懂得那意境,這實在不是一件值得被人誇耀的事情。殊不知,有些人有這個心,卻沒有這個幸。
遠處,又聞更漏聲。昭姬好心提醒童霏道:“將軍不回去麼?這宴席已近尾聲了。”
童霏笑着搖頭,懇求道:“難得有片刻清靜,小姐且再容我半刻安寧。”
昭姬笑而不語,兩次在酒席上見到這人,她以爲她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纔對,未曾想過,原是不喜喧鬧之人。她又憶起方纔在廳中長廊,童霏爲她來送披風。於是問道:“所以將軍才藉故離席?”這理由似乎有些牽強。
昭姬料想眼前這人不會同外間其他男子一般對她另有所圖,所以這一舉動倒真有些像只是離席的藉口。但事情怎麼會如此簡單呢?若然如此,這人必然會遭人嫉恨,倒也不像有意爲之。
果然,童霏的回答解釋了她所有的疑惑。童霏略顯無奈,“實不相瞞,是因爲蔡中郎相托,才……或許是大人見我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便給了這樣一個恩惠,讓我出來透透氣吧。”
昭姬瞭然地笑着,半晌沒說話。父親在打什麼主意,她再清楚不過了。她心性淡然,父親卻沒辦法也同樣淡然;她不在意,父親卻不能不在意。她料想童霏也應當是清楚的。但兩個人誰都不說破,都怕壞了這以樂會友的情誼。
她不說話,童霏也不開口,時間靜靜流淌。燭火搖晃,繪有秋水長天的屏風之上,倒映出兩人好看的剪影。
一個英挺俊秀,一個身姿曼妙。那雙影子隨火苗的撲簌而晃動,相對而坐,各懷心事。
良久,昭姬主動打破這沉默,“既然如此……將軍可有什麼曲子想聽?”她多留她一些時候,是否會叫父親安心,又是否會斷了許多人的念想?
童霏靜靜地望着她,夢囈般地開口道:“你有沒有……在某一時刻,十分想念某一個人?”
“嗯?”昭姬有片刻的遲疑,隨即答道:“偶爾會想念過世的母親。”
童霏瞬間覺得有些窘迫,於是也急忙接話道:“我也時常想念離世的雙親。只是……”她欲言又止。
昭姬知道她實際想說的不是這個,擡手輕撥琴絃,道:“將軍的心上人,倒是有福之人。”
童霏心中本就惦念甄洛,聽了昭姬的這一句話,就好似心被人打開一個缺口,瞬間讓思念滿滿溢出。
曾幾何時,甄洛也問過她的心上人,當時她心裡滿滿的裝着的都是喬倩,她還記得當時自己說起這話臉上呈現的笑容,和甄洛眼中一閃而過的羨慕。
如今又被提及這“心上人”三字,無論是藏在心底的喬倩,還是在她心中生根發芽的甄洛,她心中有的,只是苦澀。喬倩身在江東孫家,有喬瑩陪伴,有周瑜的關愛,無需她操心。甄洛不一樣,在鄴城,她只有自己一個人。她的手那樣涼,同她的性子一樣涼,寂寞春深的夜裡,她只冷冷清清一個人……
沒有我的日子,你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在某個有星光閃爍的夜晚,心中滿是思念。
悠揚的樂聲自前方傳來,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際,昭姬開口輕聲地和,聲似黃鶯初啼,清麗悅耳。童霏聽得眼中滿含淚光。那是詩經鄭風中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
聽罷這一曲,童霏輕嘆一聲才收斂神色與昭姬道別,時候不早,她也該回去了。
打開門,迎向淡薄的月色,身後人忽然開口叫住她,她只得停下腳步,轉身等待她的後話。
“昭姬有一事相求。”她說着輕咬了咬下脣,似乎是經歷了一番常人不會理解的掙扎才做出的決定。
童霏展顏笑道:“小姐說哪裡的話,有什麼事吩咐一聲便好,我自當全力以赴。”
她鄭重地看向她,猶豫且又暗含堅定地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娶我。”
童霏的笑頓時僵在臉上,一向淡然的蔡昭姬,緣何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o(﹏
爲了避免有曬幸福的嫌疑,今天說點別的吧。
最近看到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一些事,忽然覺得自己又長大了一些,在爲別人嘆息的同時,也告訴自己要珍惜眼前。珍惜眼前的時光,珍惜眼前的人。
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