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洛陽又下雪了,在新年的時候。

曹操在得悉夏侯惇戰敗的消息時,一病不起。

他再不能出門去賞雪,只是在見着下人身上未及被室內熱度融化的殘雪時,才問身邊人:“奉孝,外間是不是下雪了?”

身邊人愣怔了一瞬,繼而慢慢回道:“是下雪了……父親,我是子建啊。”

曹操神情微怔,轉頭看向說話之人,亦不由得嘆息:“對,你是子建……那……奉孝呢?”

“郭先生他……不在這了。”曹植低頭回道。心中隱隱疼得慌。

“他怎麼走了呢?大業未成啊……”曹操哀嘆道。想坐起身,卻又無力躺回。仔細想了一想,又嘆道:“我真是糊塗了……奉孝早就不在了。”

“父親……”曹植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一對上他那蒼涼的目光,又不忍心舊事重提。於是曹植轉移話題道:“聽御醫講,父親近日恢復了些胃口,兒子特意向廚子學會了煮粥,父親要不要嚐嚐?”

“也好……”

曹植正要起身去取粥,又聽曹操喚他,“子建,你二哥呢?”

“父親忘了,二哥在替父親處理政務。”

“去叫他來。”

“那這粥……”曹植纔剛剛端起碗。

“先放着吧。”

曹植的心一涼,卻只是恭順地回道:“我這就派人去找二哥。”

曹操感覺自己的思緒有些亂,想要整理清楚,卻是力不從心。他猶記得夏侯惇是打了一個敗仗,他沒料到童霏會識破他的計劃,或許真的是老糊塗了吧……

眼看着粥涼,曹植再沒勸曹操喝粥,只是默默放到一邊,他自己也像那粥一樣,手扶雙袖,靜立於旁。如今他就連想心疼一下自己的父親,也不是易事了。無論是因爲上天不公,還是因爲他自身不努力,都讓他覺得無比委屈,卻又無可奈何。除了接受事實,除了默默忍受,他什麼都做不了。

爲了生存。

在等待曹丕來的時光裡,曹植一直安靜地站着。似乎是在想什麼事,又似乎是什麼都沒想,只任思緒放空,什麼都不想去爭取,不想去在乎了。

曹操整理好自己的紛雜思緒,見他神情略顯悲傷的樣子,不禁將視線緩緩移到那一碗粥上面去。他的心思,曹操不是不懂,他剛纔取粥的時候,曹操也很想親口嘗一嘗,只不過有很多比這更重要的事,錯過了那時機,倒是有些傷他的心了。

見曹植一直不做聲,曹操儘管沒有心情吃東西,卻也還是喚他一聲:“子建……爲父有些餓了。”

曹植聞言心頭一喜,急忙道:“粥有些涼,我這就去替父親熱熱再來。”

曹操應聲答允,曹植才喜笑顏開地把粥重新放回食盒,往外走去。卻是在門口與曹丕相遇了。

他恭敬地喚一聲“二哥。”

曹丕卻只是輕聲“嗯”了一聲,視線掃過他手中的食盒,擦肩而過。

見着曹丕,曹操奮力坐起身來,招呼道:“子桓,快來和爲父說說,前方狀況如何了?”

曹植回首望去,卻只覺得,心似乎比寒風裡的冷粥,更涼了。

不被需要的人,纔是最可悲的。

曹丕眉頭深鎖,一面伸手扶着曹操,一面輕輕搖了搖頭,“趙雲放棄了許昌,已經到了馮翊。”

曹丕繼續說:“沒想到趙雲沒有上當,而且來得那樣快。許昌……也快守不住了。”

曹操苦笑:“許昌,早該守不住了,孫權行事倒也十分小心,也騙了我。”

“父親……是否要加派兵馬趕往馮翊?”

“撤回來吧。我們已經失了最好的時機。若一切按計劃在發展,趙雲縱然得到我出兵的消息,也是鞭長莫及,再趕往馮翊也爲時已晚。然而他卻是提前洞悉了這一切,破壞了這計劃,就算再加派人馬,也無濟於事了。敗了,就是敗了。”曹操嘆道。

曹丕也嘆息一聲,多少次毀掉趙雲的機會,都那樣眼睜睜地溜走了。是上天太眷顧那人,還是那人本身就有通天的本事?

“若是那趙雲反攻……”曹丕擔憂道。

“他不會。”曹操十分肯定。原意是想爲後人多爭取一些,未料到總是事與願違。雖說他敗了,但也不代表對方就是勝利的一方,說到底,不過是兩敗俱傷。

曹丕凝神思考一瞬,想來趙雲輾轉征戰,實力也受損不少,眼下就算被曹軍佔了幾座城池,也決計打不回來。以後或許可以,但肯定不是現在。

他這時纔想起關心曹操的病情,輕聲問道:“父親今日感覺如何?我見父親倒是恢復了幾分神采。”

曹操道:“倒是較前幾日好了許多。”

“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關切地問了幾句,便向曹操道別,準備派人去向仍在馮翊艱苦作戰的夏侯惇送信。

曹操卻又在他出門那刻叫住他說:“子桓啊……容人之心,不可無。”

曹丕恭順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是他最後一次聆聽父親的教誨了。

夏侯惇戰敗以後並沒有氣餒,而是再接再厲,繼續攻城,直到童霏的大部隊到達,他也未曾想過要退兵。他這一生敗的次數不多,敗在同一個人手上多次更是少之又少。這一次他本想拼個魚死網破,卻是接到曹丕要他退兵的命令。

童霏沒有對他趕盡殺絕,一方面敬他是個英雄,另一方面,也考慮到形勢需要緩和。

幾經征戰,各方勢力都已經傷痕累累。所有人都需要一個喘息的機會。

到許昌城破的那日,同時也傳來了曹操的死訊。

童霏覺得有些可惜。可惜,沒有親手解決這個仇人。沒有用他的鮮血來祭旗,沒有用他的血肉來告慰亡靈。可是比起已失去的,她更應該珍惜還握在手中的。所以她只能放棄對曹操的窮追不捨。

然而曹操的死,同時又令她感到如釋重負。

彷彿是走了一個捷徑,不需要更多人的流血犧牲,不需要經過漫長歲月的等待,那個人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永遠消失了。沒有多麼轟轟烈烈,沒有留給人們太多的話題。她最畏懼的敵人,最終卻是以這種方式退出舞臺,不得不說是有些可憐了。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偶爾會自言自語,“雲騄,曹□□了,我最記恨的這個人死了,可爲什麼我並不覺得開心呢?”

她很清楚這並不是終結。

她想要繼續走下去,可現實情況是,她只能止步於此了,就像孫權也只能走到許昌那一步一樣。

這一年的新年,就在所有人或者無奈或者悲愴的時候過去了。

包括童霏在內的許多人,都有心繼續攻打曹操的領地,可這事想想倒是容易,真的實施起來卻難以實現。無論是月英還是諸葛亮,都不贊同童霏這樣做。

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服不服氣,眼下只能是維持現狀了。若是拼到頭破血流,不顧一切,就算得勝也沒有什麼意義,不僅佔不到便宜,反而要吃虧呢。

雖然童霏和曹丕之間未有停戰協議,但雙方都默認了停戰的事實。在曹操病逝之後的一段時間,整個大陸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幾大勢力停戰,百姓又擁有了暫時的安逸生活。

孫權拿下許昌,了了一個心病,無憾地回了江東。他如今最主要的,還是要守住那份基業。

練師出城迎他,卻並未見着孫尚香,不由問道:“香兒呢?”

當初孫權出兵,爲的就是要將孫尚香帶回江東,可怎麼打了勝仗,反倒沒把孫尚香帶回來呢?

孫權一想到最後關頭,妹妹還是選擇了愛情,不由有些神傷,賭氣道:“和趙雲那小子走了。”

練師聞言,不禁低頭含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孫尚香的脾氣秉性,既然都能離家出走,自然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她倒不覺得有什麼。

“算了,隨她去吧。”孫權無奈搖了搖頭,又笑着對她說:“春寒料峭,回府再說吧。我先去向母親請安,再去看你們母子。”

練師點頭道:“母親一直唸叨着香兒,你要好好勸她。”

“我明白。”孫權應道。他想吳夫人應該會放心纔對,這女婿的人選,不也是她一早就看中的麼。只不過近些年來,太多的節外生枝,倒是將一樁好事推遲了。兜兜轉轉,最終,那兩人還是得成親。不管是爲政治原因還是因爲什麼,結果不還是一樣要成親?孫權有些不理解這事情爲何要發展得那樣曲折,繞來繞去,結果還是一樣的。

他不明白,孫尚香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更確切地說,他不明白,一個女子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那……婚禮的事……”練師問他。應該要有一個婚禮吧。這世上的女子,沒有哪個不曾幻想過自己嫁人的那一刻,尤其孫尚香,嫁給夢寐以求的人,自然也會希望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吧。

“誰知道呢。我猜她現在一門心思在那小子身上,倒是忘了我這個哥哥,忘了這個家了。”

好濃重的醋意。練師輕聲笑道:“香兒真幸福,遇到自己愛的人,又有這麼好的哥哥。真讓人羨慕。”

孫權初時沒在意,卻是在去見過母親,接着去看望練師母子時,又突然想起了這話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在看見練師與喬瑩一左一右逗孩子笑的時候,忽然想起練師的話。

她爲什麼要羨慕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