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就快要入冬,童霏等了一日,果然等來了劉備。
劉備帶着禮物登門,打破了她短暫的寧靜生活。
劉備自打一入將軍府,沿途所見之人就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他倒心知肚明也不怒,低着頭跟在侍衛身後朝着童霏的書房走去。早前孫吳與童霏開戰,他雖以生病做藉口明哲保身兩邊都不得罪,但實際上又是兩邊都多少有些得罪。有人以爲他帶着厚禮前來,必定是見孫吳落敗,而前來向趙將軍賠罪巴結的。
但他們低估了劉備的臉皮。
劉備是有心巴結,但不全是這個理由。在孫權和童霏開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怎麼能甘心永遠屈居人下,委屈在小小荊州呢?他有着更加宏偉遠大的目標。待到那邊戰事一停,便是到了他出手的時刻,但他還不至於傻到要和任何一方開戰。
周瑜死了,童霏緣何沒有對孫權步步逼近?那是因爲孫吳的水師雄壯;同樣道理,孫權爲何下令撤兵不戰自敗?那是因爲童霏的鐵騎威武。一旦深入敵方腹地,進攻的一方就要失掉許多先機,佔不到任何便宜。
而劉備,以一個荊州的兵力來說,無論打誰,都將是自取滅亡。他沒那麼傻,不會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所以他將目光放得更遠一些,放到了據守益州的宗親劉璋身上。他要入益州,攻打成都。
做下這個決定之前,他着實費了好一番心思。他作爲皇室宗親,與同族的劉璋開戰,令他十分苦惱。一來顧念所謂親情,二來顧忌民衆對他的看法。他猶豫會否因此顯得他無情無義,失去一貫的仁愛之名。他對自己的謀士們提出這個想法時,得到衆人的開解。當時他在荊州廣納賢良,得到劉表的謀臣伊籍的幫助,赤壁之後又得到馬良的追隨,加之一早跟在他身邊的孫乾、簡雍、糜竺以及他一直仰仗的龐統等等,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言說他以正義之師爲名,以天下萬民爲由,入益州,無可厚非。
但以他此時的兵力,把握不大,所以他還得去借兵,而借兵的最好的對象,就是童霏。因爲早前童霏從江東回荊州的途中被人伏擊,做下這事的人正是劉璋。
劉璋當初此舉,無疑是想渾水摸魚,挑撥童霏和曹操,未料白忙一場,沒想到最後卻成爲劉備向童霏借兵打他的理由。那件事情只要用心去查,不難查出是誰做的,童霏一直放任不管,一來是沒有那個閒心去理會,二來也是沒怎麼把他放在眼裡。若得空,肯定第一個滅的就是他。
劉備正是抓住這樣的機會,打算在童霏還沒動這心思之前,先下手爲強。
劉備來之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還是要博上一博。
他在書房見了童霏,一番虛情假意的問候之後,才步入正題。當時童霏正在喝茶,剛送到嘴邊,聞言卻是又將茶碗放回桌上,擡頭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他忙又極盡巴結。
向童霏借兵的主意不是龐統出的,但當時龐統也沒有反對,只不過是派人將此事提早告知給童霏,龐統的意思是不妨借給劉備,反正益州早晚要入,不妨讓劉備揹着這不好的名聲。
童霏復又端起茶碗,對劉備道:“如今天色已晚,劉皇叔且先暫時在客房安頓下來。”
“那借兵一事……”
童霏笑說:“不急,明日再議。”
劉備有些不放心,他自認爲對童霏有幾分瞭解,但童霏又常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他有些擔心若自己借兵不成,是不是反招來殺身之禍。這一個晚上,會平安度過麼?
他戰戰兢兢,不敢閤眼,生生熬了一夜。
那一夜童霏也沒有睡,她連夜叫來諸葛亮商議。
經過建鄴一事,諸葛亮彷彿又回到童霏最初見到的那個模樣。已經再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與悲傷有關的蛛絲馬跡,而且他比從前更加專心於研究戰術策略。他和月英的婚事,也因着他不說,她不提,而漸漸爲人們所淡忘。有人見他如此盡心盡力爲童霏,也大受鼓舞,更加盡忠。他所提出的各種見解,雖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但最終也都被他所說動。他比從前更加冷靜、自信,更值得人信賴。
如今童霏更仰仗他多一些,不是因爲察覺到自己和月英之間的相處有些微妙的地方,而是如今的諸葛亮確實有勝過月英的地方。一個人經歷過感情的磨難,總是會有一些心性上的成長,這些是沒有經歷的人無法企及的。
大抵月英也有同感,所以許多場合都選擇了不出席,由着諸葛亮做主。諸葛亮需要她提點的地方也越來越少,她便更加放心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諸葛亮偶爾也會去找月英商量一些事情,但多數情況下他都能自行做出正確的決斷。
這一回童霏說起劉備來借兵的事,諸葛亮也是覺得可以借給劉備。倒是與龐統不謀而合。
童霏究其原因,他道:“將軍在周瑜離世後,並沒有下令攻打江東,不也是因着曾親見過江東水師的厲害,纔沒有冒進麼?”
“沒錯。”童霏答。
“劉備也是利用了這一點,纔來借兵,如果我沒分析錯的話,他是想虛意許給將軍一些好處,哄騙將軍借兵給他,到時再獨佔益州。”
“那爲什麼我一定要借呢?”
“恐怕他也沒想過將軍真的會借給他,此次前來不過是向將軍示好爲主要目的,兼之賣一個人情給將軍。”
童霏點一點頭,表示贊同。劉備確實側面提醒過童霏遇襲的事情,好似他這次出兵益州,是爲童霏報仇一樣,倒顯得他有情有義。
“借給他以後呢?”
諸葛亮在童霏耳邊耳語幾句,童霏臉上露出笑容。
“好,就按你說的辦。”
“那麼,我這就回去準備,明日要說服賈先生等人,恐怕還要費一番口舌。”
“好。”童霏送諸葛亮出門,見夜色已深,正像她昨夜想對貂蟬說的那樣,不能去貂蟬那裡過夜了,但她也不會去喬倩或者昭姬那裡,這個時辰,恐怕她們早已經睡下,她也不該去打擾她們的美夢。
她和諸葛亮討論出那一個計策以後,一度興奮到睡不着覺,於是在書房的塌中躺了不過片刻,她又推開門步入庭院。
月光將她的身影拉長,雖然此時此刻只有影子陪伴着她,卻並不覺得孤單。她擡頭看一眼天邊的月色,清冷又明亮。她忽然十分想念馬雲騄。想着馬雲騄孤身一人上路,會不會也覺得孤單寂寞?可若是知道她一直在想着她,又會不會感到一絲慰藉?
“你好嗎?”她笑着問天上的月亮。
問罷,她又輕聲笑了起來。
視線收回時,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已然走到了馬雲騄曾住過的房間門前。而讓她心臟狂跳的原因,是那房間里居然亮着燈。
她快走幾步上前,一把將門推開——
“將軍?”
原來是月英。
童霏有些莫名的失落,又有些更莫名的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憂傷。
月英或許喜歡自己,但卻一直沒有表露出來;自己也對月英有些不同,但她認爲那不過是因爲她太信賴月英。無論是她之於月英,還是月英之於她,大抵都不過是一種欽慕吧。她慕月英才華,月英慕她智勇。僅此而已。
“你怎麼會在這裡?”童霏緩步走進門去,就見月英正在桌前作畫。
月英忙站起身,顯得有些拘謹,或許是歉意自己打攪了童霏思念亡妻,又或許……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馬伕人曾經說過喜歡月英送給江東喬夫人的畫,當時月英便許諾說來日回到長安多畫幾幅送她。哪知……世事無常。一直到她離開,也沒能兌現。如今憶起,仍覺得有愧於她,故此趁着今夜月朗帶來一些靈感,特來爲馬伕人作畫。”月英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提筆潤了潤,再次落下。
“有心了。”童霏嘆一聲,走到月英身旁站好,不遠不近,不至於打擾她作畫,卻也能將紙上的景色盡收眼底。
周圍有幾張已經畫好的,有湖光山色,有崇山峻嶺,有山水人家,有繁花似錦……而月英正在畫的,卻是一張人物畫像。
畫中女子穿着錦衣常服,眉目清秀,脣角微彎,正俯身嗅着花香,面上露出滿足的表情,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立着一名男子,面容俊秀,正看着女子的背影笑得燦爛。
分明畫的就是童霏和馬雲騄。
月英又說:“因爲我還來不及問馬伕人的喜好,故此每一樣事物景色都想畫給她看。”
“我代她謝謝你。”
月英停筆,也嘆一聲:“如果她還在……”
如果馬雲騄還在,她也就不會在童霏昏迷時去照顧童霏,也就不會發現童霏的女子身份,更不會對童霏產生別樣的情愫。
“馬伕人知道麼?知道將軍……”是女子麼?
童霏沉默一瞬,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月英畫完這一幅,又要再畫,握筆的手卻禁不住有些顫抖。
童霏知她疲累,一時情急,上前握住她的手說:“很晚了,改日再畫吧。”
月英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動也不能動,身體彷彿不再屬於自己一般,周身的血液都在跳躍着、沸騰着,從頭頂到腳尖,沒有一處不透着酥麻。
筆尖的墨汁滴落到紙上,開出一朵無比美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