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季咸見壺子
老者擡頭看着施良德的眼睛,突然嘆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當年我路過你們村,天正下着大雨。我又冷又餓,敲了好幾戶人家的門,好像裡面都沒人。到了你家,你把我讓進了屋子,請我一起吃了頓晚飯。大雨一直不停,我還在你家住了一夜。
你有恩於我,我很感謝你,所以我給了你一張偏方,並告訴你,我是江湖八大門的疲門傳人,對你講了很多行走江湖的套路,包括疲門的十二道門檻,還有江湖行醫的頂、串、截、抽、擋、蓋、退等等講究。
當時我想,假如你將來遇到什麼變故,好歹還可以混口飯吃。我也實話告訴了你,一入江湖,良心被狗吃了一半,但另一半還得好生守着,尤其是疲門行醫,關乎他人身家性命。
我在你家只待了一天,這些東西我也只講了一遍,換個人未必能全都記住,算記住了也未必都能用得。你的確是個天才,你的本事也是自己的,並不是我能教會的。
我當年說過,有機會可能還會來找你的,江湖術講究‘尖’與‘裡’,假如你真是合適的傳人,疲門另有秘傳。
七年後,我回過你們村子一趟,當時你出門行醫去了,而我正好有事要辦,沒有特意再去找你。再後來我聽說了你的名字,也聽說了你的事蹟,知道你已經不再需要我做什麼了,我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
施良德:“吳老,話怎麼可以這樣說呢?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向您老請教!”
老者緩緩道:“假如你真想找我,早可以找我了,二十年前你發了大財。可是你找人畫出我的樣子、派人在各地打聽我的消息,是從五年前纔開始的。那時候你早是博天集團的創始人,港股市公司都控制好幾家了,不會是纔想起來吧?
我知道你是爲了什麼。你已經應有盡有,根本不是當年了,可是你總還覺得有些遺憾。一是你始終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而關於你的傳聞,我只是一位江湖遊醫;二是爲了我尚未傳授你的疲門秘術。
所以你的人生還不夠完美,而在你看來,它本應該是完美無缺的。你說你想感謝我,我並不懷疑,你需要找到我、對我表示感謝,給人生的遺憾做個了斷。
大名鼎鼎的施良德、博天集團的創始人,怎麼可以是從一個江湖遊醫手裡拿到一張偏方起家呢?你希望我是一代名醫或神醫,算我不是,你也能想辦法讓我的身份變成那樣。
當然了,我那天酒喝得有點多,還告訴你江湖疲門有‘觀身術’秘傳,假如你是合適的傳人,我將來會教給你。你什麼都不缺之後,恐怕也會想起一直都未曾得到的東西吧?”
人和人之間打交道,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沒必要全部揭穿,彼此都留幾分面子,否則沒法聊下去了。而這位老者說的話可夠直接的!
施良德也顯得夠有涵養,居然沒有動怒,仍然站在那裡道:“吳老,您爲何要這樣說呢?你的確有恩於我,我也是真心想報答您。您當年提過江湖疲門秘傳觀身術,我的確想得到傳承,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您覺得我的年紀大了,不再適合學習您的絕技,也可以讓我的兒子、孫子拜師學習,總之我一定不會虧待您、會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我已經與當初不同,能力也不一樣了,可以爲您老做到很多事。”
老者擺了擺手道:“我有自己的傳人,這種事沒必要你來操心。你不欠我什麼,我也不欠你什麼,假如你真心想報答我,不要帶別的目的。想當年那天晚吃飯,你做了一條鹹魚,我曾經問過你——假如鹹魚翻了身,會怎樣?”
施良德:“我還記得,把這個問題當成一句勵志的話,三十年來一直在打拼,所以纔有了今天……”
老者打斷他的話道:“我今天終於見到你了,也可以告訴你答案了——鹹魚翻了身,還是鹹魚!……你如果真想感謝我,現在幫我辦件事,別再派人到處找我了。反正我有了你的私人聯繫方式,有事自會找你的。”
施良德的保鏢小蔣在小山包下靜靜地等着,他這個位置看不到山的涼亭,也聽不見涼亭的談話。這時施良德突然走了下來,臉色很不好看,經過小蔣身邊時腳步不停,只是低聲說了一句:“我們走。”
施良德的樣子顯然很不高興,小蔣趕緊快步跟,走了很遠快到公園門口時,小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祖,究竟怎麼了,您這麼氣沖沖回來了,難道他還敢不給您面子嗎?”
在私下的場合,身邊人對施良德的稱呼並不是老祖宗,連那個宗字都省略了,直接叫老祖。施老祖冷哼一聲道:“我好心好意要報答他,他卻像防着我似的,還沒等我開口提要求呢,他先告訴我,江湖疲門秘傳的觀身術不能教給我。”
小蔣勸道:“不過是一套江湖把戲而已,以老祖您如今的身家地位,完全不必在意了。”
施良德:“你懂什麼!聽說過一篇古《扁鵲見蔡桓公》嗎?”
小蔣:“有點印象,好像學課裡學過,他真有神醫扁鵲那種本事?”
施良德:“那天他喝了點酒,特意和我提起,看樣子不像說假話。那是能知病可不可治、一眼便能斷人生死的絕活。”
小蔣愣了愣,接着又說道:“老祖,這事且不說是真是假,算是有的,也不過是一種高明的望診技巧。現在都是什麼年代了,我們什麼樣的診斷設備、診療技術沒有?最近和科院的合作項目都拿下了好幾個,您學不學這些,有什麼關係嗎?
這麼多年來,至少做醫療行業的,沒有誰您更成功。而他又算個什麼人物、誰聽說過他、他又怎能和老祖您相提並論?算他會那什麼觀身術,一輩子也不過如此。至於老祖您無論會與不會,都毫無關係。”
施良德那麼多下屬,這個小蔣能成爲他的貼身保鏢,當然也是個很貼心的人,說的話也也讓人很愛聽。
施良德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可是我惦記了這麼多年,總歸有點遺憾。原以爲只要我恭恭敬敬地開了口,他會點頭的,無論要什麼樣的答謝,我都給得起。江湖人嘛,無非圖名圖利,沒想到他拒絕得這麼幹脆。”
小蔣皺着眉頭道:“老祖,您有沒有想到另一種可能?他根本不會什麼秘傳絕技,當年是忽悠您的、吊您的胃口,其實想教您也教不了。他當年給您的不過是一張治皮膚病的單方,剩下的是那些坑蒙拐騙的手段,一個江湖騙子而已!”
施良德的神情一驚:“倒是也有這種可能。”
小蔣:“假如不是這樣,他怎麼可能不要老祖您的好處呢?但是以老祖您現在的身份地位,他不敢再騙您了,否則後果承受不起。您也知道,這些都是江湖套路。”
施良德的神色變換不定,過了一會兒才長出一口氣道:“果然厲害,輕飄飄一句話,讓我惦記了幾十年!無論是真是假,這套路的確也夠深了。你說的對,我已經沒必要在意這些,不過是當年的一絲執念,早該放下了。”
小蔣又湊近了說道:“老祖,想知道是真是假很簡單。他現在在境湖,算今天不動他,我們能找到他第一次,能找到他第二次。事情可以做得隱蔽點,我們也不會把他怎麼樣,而且和老祖您一點關係都沒有。
只是要這個老東西交待,他所謂的密傳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把老祖想要的東西交出來,想要什麼報酬嘛,他可以儘管提!”
施良德顯然有些意動,但猶豫再三還是搖頭道:“算了,此人不明底細,我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沒搞清楚呢。如今家大業大,很多人都盯着呢,沒必要再惹什麼麻煩。而且不論怎麼說,他畢竟當年對我有點恩惠。
至少關於我的傳聞有這麼一個人、有這麼一件事,假如我真的對他動了手、表現的不夠尊重,萬一傳出去也不好聽。不論他當年是不是騙了我、如今是不是想爲難我,我也不想爲難他。”
小蔣讚道:“老祖仁義!”說着話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門口,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前還等着另外三個人,施良德一言不發地車離開。
施良德和保鏢小蔣是走出很遠後纔開口說話的,當時周圍並沒有其他人,他們當然以爲誰都聽不見。可丁齊偏偏都聽見了,他們一直走到了公園門口,大白天這麼遠的距離早超出了正常人的聽覺範圍,可是丁齊仍然聽得很清楚。
施良德走了,丁齊仍在半山腰靜坐,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睜開眼睛長出一口氣,緩緩地活動身體站了起來,緊接着突然向後退了兩步,幾乎都靠到了一叢灌木,驚訝道:“你怎麼在這裡?”
那位老者站在身前幾步遠的地方、兩叢灌木之間,背手看着他。這把丁齊嚇了一跳,他剛纔絲毫都沒有察覺,感覺跟見鬼了似的。
老者看見他的反應,呵呵一笑道:“年輕人,你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啊!我是不是嚇着你了?”
丁齊實話實說道:“還好是大白天,您突然在這兒冒出來,我一點防備都沒有,確實挺嚇人的。假如換個有心臟病的,說不定被您嚇出個好歹來。”
老者:“要是這樣能嚇出個好歹,你也不會一大早在這裡練功了。小夥子,你的養氣功夫很不錯,氣息與山林草木渾然一體,連我山時都沒有發現。後來施良德了山,我怕他另有埋伏,特意查探一番才發現了你。
我本以爲你是施良德埋伏在這裡的高手,結果不是,你是在這兒練功的,看來是我們打擾你了。能將氣息收斂得這麼好,隱藏得連我都無法察覺,年輕一代也算是高手了,你是江湖飄門的傳人吧?”
這下誤會可大了,丁齊趕緊解釋道:“老爺子,我哪是什麼高手,只是個心理醫生而已。我也不是在這裡練功,是靜坐,卻讓您老誤會了。”
老者饒有興致地盯着丁齊道:“規矩我懂,你不想說的我也不問了。我昨天見過你,你叫丁齊,很有名,是博慈醫療心理門診的頭牌專家,對吧?你的靈覺不錯,昨天是你最先注意到我的,沒想到今天又見面了。”
丁齊也不知該怎麼解釋了,很多事情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他只得點頭道:“幸會,但您老真的是誤會了!”
老者也點頭道:“是的,我的確是誤會了。你沒有跟蹤我,是你先來的,而我們打擾到你了。我跟施良德說的話,你剛纔應該都聽見了,有什麼疑問說吧。”
丁齊有些尷尬道:“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只是覺得有些好。如果涉及到您老的隱私,我也不想打聽,更不會說出去的。”
老者卻彷彿沒聽見他的解釋,自顧自地又說道:“你真以爲施良德特意找我,只是爲了報恩嗎?假如他真的心懷感激、把我當成恩人,昨天看見我的時候,應該親自追來,這纔是任何一個正常人的正常反應。可他卻裝做若無其事,叫一個保鏢把我盯了。
你是一個心理醫生,應該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多年不見,我也知道他在找我,可是看見他時卻是那種反應,我也心有數了。他無非是想得到當年沒有得到的東西而已,以爲憑着他如今的身家地位,只要開口許諾,我一定會雙手奉。”
還真是這麼個道理,老者這番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丁齊也看出了施良德的心態。今天見面時不論施良德話說得再好聽,昨天的情形,已經暴露了他內心真實的態度。
施良德當時正在視察一個他先前估計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下屬分支機構,對他而言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卻突然看見二十九年前的恩人,孰輕孰重不問可知。假如他真的將老者當成思念多年的恩人,應該立刻放下手頭的事情追過去。
可是施良德是怎麼做的呢?裝做若無其事,卻派了一個保鏢盯住老者的行蹤。老者心如明鏡,並沒有特意甩掉盯梢者,第二天來到這個無人之處,果然將施良德給引來了。丁齊從心理學角度已經可以斷定,施良德並不願意在大庭廣衆下讓別人知道他與這位老者的關係。
江湖傳聞,施良德是從一位遊醫那裡得到一張偏方,然後纔開啓了行醫創業之路。傳聞是傳聞,誰都難以確定真假,施良德本人也從未公開承認過,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這肯定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蹟。
但這是老者和施良德的私事,丁齊儘管好,也不想去管閒事,他只對另一件事感興趣,又開口問道:“老前輩,您真的是江湖疲門大師嗎?請問‘觀身術’是怎麼回事,真的能做到像《扁鵲見蔡桓公》神醫扁鵲那樣嗎?”
老者微微一怔,隨即又笑道:“你連他們後來那番話都聽見了,還說自己不是高手?”
丁齊:“您老真的誤會了,我真不是什麼高手!那些話我的確聽見了,我可以解釋的,只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一種技巧,剛纔的狀態……”
老者擺手道:“你不用解釋什麼,能聽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要提醒你,你聽見了今天所有的談話,最好不要讓施良德知道,今天的事情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可能會有麻煩。不好意思,我偏偏選了這個地方見他,給你帶來麻煩了!”
丁齊搖頭道:“我當然不會說出去,您老放心好了,我今天當什麼都沒聽見。”
老者看着他又說道:“江湖疲門秘傳的觀身術,內行人也不是沒聽說過,沒什麼不能告訴你的。你既然知道《扁鵲見蔡桓公》這個典故,那麼回去之後可以再查查《莊子》的另一個典故,是《季咸見壺子》的故事。看明白之後,大概能理解了。”
丁齊一時有些發愣,《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他在學課本學過,而《季咸見壺子》的故事,以前還真沒聽說過。老者說完話已經離開,丁齊在後面又問道:“老前輩,您到底是什麼人,我能不能請教……”
老者轉身打斷他的話道:“我姓吳,叫吳申守,你可不要告訴施良德……江湖相見便是有緣,有緣還會再見的。” 言畢便飄然而去。
吳伸手?好怪的名字,聽去甚至有點搞笑,丁齊一個人被晾在了灌木叢,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今天無意間聽到了這麼一段私人談話,撞破了某些人的隱秘,又莫名其妙與這位吳老前輩聊了半天。
丁齊可以肯定這位老先生是位高人,他剛纔沒別的意思,是想向對方解釋自己是怎麼聽到談話的,更想向對方請教,自己又爲什麼能聽到?
方纔那種妙的狀態是他自行摸索出來的,從沒有誰告訴他那是怎麼回事,老者卻說他是高手,還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顯然是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