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來的意外得早了。烈日烤得人暈暈欲睡,五月未盈的天,已經蟬鳴不斷。從紫竹嶺往下眺望,E市中那些高大建築的玻璃幕牆閃閃發光,刺眼無比。
“地球真的變暖了呢。”許志恆掏出煙,分遞了一支給我。我笑着揮了揮手錶示拒絕。炎炎熱日,已經讓我連吸菸的慾望都失卻了。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站在這山頂公園的巨大榕樹下,心情地享受綠蔭下那些許的清涼。
“你那朋友會來嗎?”許志恆看了我一眼。饒是冷靜如他,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畢竟,我們已經在這兒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加上我們提前在紫竹嶺這一帶安排準備的時候,就更漫長了。
我無奈地苦笑,這已經是我來此後十多次看錶了。一切早過了約定的時間,心中早已經沒有譜。其他人我還好判斷,對於馬小寶,我真的沒有把握。
“你那朋友做什麼的?既然是朋友,爲什麼我們還要這麼防他?”許志恆有些不解。
我無奈地道:“怎麼能不防,他是警察!”許志恆一愣,半晌才喔了一聲,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卻沒再追問我爲什麼和警察合作,他自然知道我如果要告訴他原因,一定會說的。
我也沒解釋,只是笑道:“慢慢等吧!他應該會來的!”
我所以叫許志恆和他的兄弟來,其實也還是多了個心眼,一方面我怕消息走漏,如果有其他警察跟蹤馬小寶,我們都會很危險;另外畢竟馬小寶和項嵐不同,他如果鐵了心要抓我,我還真拿他沒轍。所以我一早安排好了威仔他們在各個交通要道中守望,如果馬小寶想抓我,我也能提前溜走。當然,這一切都是瞞着於浩東的。我可不想他知道我和馬小寶是有聯繫的。但對於許志恆我可放心得多。
這時候一直在另一座山坡頭上觀察的威仔打來了電話,我們倆都是精神一振。我們選擇見面的地點在紫竹嶺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是不會來的。
爲方便我在旁邊指示,許志恆把手機通話模式切換爲免提。只聽威仔在電話中道:“有人從馬道過來了!看樣子可能就是文哥的朋友。”
許志恆道:“阿威,你看仔細點,除了他外,有沒有其他人。”
威仔道:“恆哥你放心,可以肯定就他一人的。”過了一下,威仔又道:“行了,他已經繞過橫嶺了,你們那邊也可以觀察到了。”
許志恆舉起胸上的望遠鏡,朝山坡下看了看,遞給我道:“文俊,你看看是不是他。”
鏡頭裡,只見穿着夾克便裝的馬小寶正緩緩向我們這邊走過來。一年多沒見,他還是老樣子,一臉的囂張。不過誠如威仔所說,他確實是依着約一個人來的。
我點點頭,把望遠鏡還給他,對他道:“不錯,就是他了。”說着我拍拍他肩膀,道:“我單獨和他聊一會。你叫威仔他們繼續監視。有什麼情況立刻告訴我。”
許志恆應了一聲好,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道:“文俊,你小心點,條子都他媽不可靠,有什麼事馬上叫我們。如果有其他條子過來,我馬上會通知你的。”
我點點頭,謝過他的提醒,對於他的能力我是絕對放心的。我們幾個兄弟早已經提前把這附近所有的要道都給嚴密地監視住,如果馬小寶真帶了其他警察來,還在一里外就絕對會被我們發現。
這也是我選擇紫竹嶺這兒作爲見面地點的主要原因,這裡林密草長,而且有十數條山道下山,一旦下山,交通非常便利,警察如果妄圖在這兒抓捕我,除非出動幾百號警察,且又封鎖下面所有路口,否則根本不會有一點兒機會。
約摸又過了七八分鐘,馬小寶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我所處位置的山道盡頭。我心下一笑,向他遠遠揮了下手,也再沒望他,只繼續望着山下那繁華的都市,深深呼吸了一下。
“等很久了吧?”馬小寶緩緩走過來,對着我的背影道。
我聳聳肩,慢慢回頭道:“也沒有吧。”
馬小寶怔了一下,以一臉奇怪的表情盯向我,顯然是驚訝於我的容貌變化。確實,如果不是他先入爲主,又看見我遠遠向他揮手,應該是絕對認不出我來的。因爲今天,我還重新特意裝扮過,戴上了假髮和巨大的墨鏡。
在我潛意識裡,他和項嵐是絕對不同的,對於項嵐,我倒不懼怕暴露自己,但如果馬小寶鐵了心地要對付我,我可不能把自己現在的真面目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打扮成這樣,很風騷嘛!”馬小寶冷笑了一下,也沒再仔細看我,只是走到身邊,和我一起面對着山下那廣袤繁華的大都市,自言自語道:“污染越來越嚴重了呢,不到高處,都感覺不到這城市的天竟然都是灰的。”
“你不一樣活得好好的。身體越來越結實了呢。”我微笑道。
馬小寶轉頭瞟我一眼,哼笑道:“你不也一樣,這都能活着站在我面前,說起來真是件很久遠的事,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我笑了笑,道:“一年多吧!”說完我轉身從地下把一個塑料袋包着的大包裹遞給他,道:“接着,你要的東西!”
馬小寶愣了一下,奇道:“什麼東西?”我笑道:“不會自己看呀,還能是毒品槍支不成!”
馬小寶靠了一聲,扯開塑料袋,一見之下不由哈哈笑了,道:“不是吧,真給我帶來了!”我嗯哼一聲,微笑道:“遲了點,不過晚總比沒有好,答應要給你帶泰國特產的嘛。一包鱷魚肉,一包燕窩。看看合不合適。我可是很下了些血本哦!”
馬小寶點點頭,道:“那我是不是該說個謝字?”我長長嘆了口氣,道:“沒指望你懂得客氣的。”
馬小寶微微點頭,冷冷道:“不過說實話,我真的很佩服你,沒想到你居然還能活着回來。那天我見項嵐神神秘秘地找我出來說你的事,我還真大吃了一驚。”
我問道:“她沒說什麼吧?”
馬小寶搖搖頭,道:“她什麼都不知道,能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問我和你的約定是關於什麼的。”
“那你是怎麼說?”
馬小寶一雙狡詐的眼睛迎上我面,不答反問地道:“我真想不明白,你爲什麼還敢出現在我面前。一個人想找死有很多種方法,爲什麼偏要選和我作對?”說着他舉起雙手,喀嚓一聲,他的雙手骨節一陣暴響。
我無視於他的動作,只是淡淡望着山下的風景道:“你想說什麼,說我在通輯中的事嗎?這我早知道。”
馬小寶看着我,半天才點點頭道:“很好,這麼鎮靜,看來什麼準備都做好了吧。”
我悠然道:“一切都準備好倒未必,至少我還需要你別忘記了你當初和我的約定!”
“約定?”馬小寶不屑地一笑,望也不望我,只直接在功德亭的木椅上坐下。掏出煙來點上,在煙霧繚繞中緩緩道:“我承認我當初是答應過和你合作,不過似乎當初你也沒跟我老實交底吧。說起來我真的好後悔,居然眼睜睜看着一個殺人犯從我的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地溜走。”
我亦冷笑,道:“怎麼,覺得很丟人?”
馬小寶哈哈大笑,忽然語氣一變,目光如寒電地刺向我,道:“有什麼好丟人的。犯罪分子自然是狡猾的,偶爾讓你們有點小伎倆得逞也是正常的。不過命案必破,向來是警方的原則,你如果當初跑得遠遠的,讓我找不到,我自然無話可說。不過既然這麼喜歡送上門來,就別怪我無情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是吧?”我譏笑着反問,然後正色道:“不過就憑你一個人就想抓我?弱不弱了點?”
馬小寶朝我微微點頭,讚道:“好膽識。那就讓我見識一下!”
隨着他話音一落,身形已經猛然暴起,已經是一拳頭向我面門猛擊而至!
他這一拳不可謂不快,然後從坐起到立身向我攻擊,終究還是有這麼幾秒的遲緩及一米遠的距離的。
隨着他這一拳,我身子已經疾向後一退,就在他這一拳擊空之際,我已經右手一揮,一下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順着自己的身側向後一個卸勁,一下帶得他一個踉蹌。差點就摔了一跤。
馬小寶被我一招擊退,不由面色一變,大吼一聲,欲待又再度衝上,然而我已經立刻後退,一下舉起右掌,止住他的動作,沉聲道:“我拼了命地回來,不是來陪你打架的!”
馬小寶收住了身形,似乎在琢磨我這句話的意思,過了一會,他的嘴角強擠出點笑容,輕讚道:“功夫越來越強了嘛,看來這一年,你確實下了很大的苦功。”
然後他語氣一轉,已經陰陰道:“不過可惜,你功夫再強也沒有用!”說着他手猛然從腰下一舉,竟然已經是在握。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淮了我。
我無奈地搖頭嘆息:“我不過就擊敗過你一次,你就這麼耿耿於懷嗎?”馬小寶不怒反笑,槍口一挺,惡聲道:“你是賊,我是兵,我抓你本就是天經地義的。投降吧,別想在我面前耍什麼花招,沒用的!”
“是嗎?”我淡淡一笑,輕道:“我既然敢來,就不怕你抓!”當然這話說着豪氣,也只是因爲我肯定了他只有一人來。如果我知道身後還有大隊人馬,早提前撤溜了。
“很囂張嘛!”馬小寶冷笑道:“識趣點,轉過身去,把雙手合攏放在背後。”說着他的左手一掏,已經舉起了一把雪亮的手銬,山風吹過,他輕輕一揚手,手銬叮噹作響。
我哈哈一笑,雙後一攤,望着他身後道:“真要抓我?一個人會不會少了點,起碼也該帶幾十個弟兄來吧,不然怎麼和我比人多。”
“唬我呀?嫩不嫩了點。”馬小寶話上這說,但見我一臉微笑,完全無懼的樣子,也不由心下懷疑,槍口向我一指,頭稍稍向後偏了一下。
然而他的視線纔是這麼輕輕一偏,我已經猛然出手!麥克當年教我飛刀絕技後,我已經浸淫了差不多兩年有餘。要刀快刀準,唯一的要點就是手要更快,手要更準!
許志恆玩牌的手法都可以快到連高速攝像機難以捕捉,更何況我是空手的!空手入白刃!一擊必中!本就是這兩年來我練習最多的。
一道風過,轉瞬之間,我的右手已經再度扣住了他握槍的右手手腕。用力一卡,我已經以極巧妙的手法從他手裡把槍給反壓了過來。
只是眨眼的瞬間,槍口所指之人已經易位。
小寶臉上一下變得鐵青,面色陰冷地道:“膽子很大嘛,居然敢襲警奪槍?”
我面帶微笑,手指一勾,已經單手一下卸下彈匣。然後輕輕一拋,把槍和彈匣都重新丟回給他,雙手一攤,懶洋洋地道:“我雖然已經無所謂再背什麼罪名,不過真要襲警,我還找你幹嘛。”
馬小寶盯着我,半晌沒有說話,面色終於慢慢緩和下來,嘿的一笑,把玩着槍,看着我緩緩道:“我上次敗給你,一直覺得你不過勝得僥倖而已,不過這一次,我真的心服口服。我確實打不過你。”
“我能打贏你又如何,在你倆面前,我永遠是條喪家之犬的。你說得對,你是兵,我是賊,試問這世上,哪一個和平年代裡,有賊不怕兵的。”
馬小寶道:“你既然知道,還敢在我面前出現?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說服項嵐的,不過你可別指望隨便就能說動我,你該知道我的原則向來是不放過任何一個你們這種爛人。”
我聳肩一笑,道:“得了吧,警官先生,知道你除惡務盡了,這樣的話你都說了過一百次了!”說着我從褲包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紙條,遞給他道:“接着啦!這麼有閒情,不如幫我追蹤一下這個手機號。”
馬小寶罵咧了一聲,一直保持着的嚴肅表情終於一下消除了,嘿的笑道:“喲,你這小兔崽子,居然敢指使起我來了。”
我哈哈一笑,道:“誰讓我們是拍擋!你不幫我,誰幫!”
馬小寶無奈地苦笑一下,道:“你這傢伙,越來越得寸進尺了!”然後臉然一和,一下攬過我的肩,拍了拍我的後背,含笑道:“歡迎回來!”
我亦輕輕拍了拍他寬厚的脊背,心中有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溫暖。這個世上,只有很少很少的幾個人是我能絕對信任的,周易和方藝珍自不用說,如果還有其他人的話,勇剛算是一個,另一個就是馬小寶。
從很久以前,我們襲擊肖進的會館那天起,在那個海邊的夜晚,我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馬小寶,包括我臥底的身份和曾經殺過人的事實。
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選擇把一切真相說出來,和他的合作只是嚴峻形勢下一種迫不得已的無奈選擇,亦或說是一場命運豪賭。如果馬小寶當時不相信我,我甚至已經動了殺機!
只是我和他都沒有想到,謀事在人,成事卻似乎真的在天,計劃永遠是沒有變化快的,就在我們的計劃剛開始順利進行時,我在泰國卻發生了變故。
一年多了,連我自己都已經沒有了把握,馬小寶是否還會和以前一樣的信任我,然而看到此刻他微笑着的清澈雙眼,我才真的心下一鬆。也許這世上總有些另類的情誼存在吧。
馬小寶重新倚靠在亭柱坐下,看着我道:“你這小子,惹的麻煩真不是一般的大,當初你說殺過人,我還以爲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地痞流氓,所以也沒當一回事,沒想到竟然是……”
我一時無言,誤殺貝兒,確實是我一生最大的愧疚。
馬小寶見我黯淡的面容,又再度拍了拍我,道:“算啦,人生總有些意外的,換了我是你,可能也會像你一樣選擇的!你能拼死地回來,只憑這點我就服你。如果不幫你,我他媽也算不上男人了。”
“你也會這樣選擇嗎?”我啞然失笑。
馬小寶正色道:“嗯!我們都是男人,不是嗎?男人承擔責任是天經地義的,就該先做完該做的事,否則豈不是更不甘,更對不起那個無辜的女孩!”
我心中一怔,這確實是我一直以來唯一的信念堅持。只不過對這個固守的信念,我越來越模糊了。生命於我,實在是太起伏了些。如果真的能完成任務,我又該如何選擇呢?我如何面對周易?這是一個我永遠不敢觸及的地方,一想就疼!
“不說這些了,說了讓人鬱悶,說吧,要我怎麼幫你?”
我道:“就剛纔那個手機號,我懷疑韓進東和這人會在一起,希望你能幫我追蹤到這個手機的地址。”
“你說韓進東?”馬小寶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道:“追蹤手機不屬於我這部門的事,我都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種設備,我試試吧!”
我嗯了一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注意保密,你知道你們內部也有問題的,被其他人知道不妥。”
馬小寶一笑,道:“還不放心我呀!我如果不想幫你,現在就是帶着一大隊警察來圍捕你了。”我哈哈一笑,道:“那是!”當然我永遠不會說,我想你保密的原因,不過不想這一切被施少強知道罷了。
不管我告訴了馬小寶多少真相,有一點我是不會泄漏的。馬小寶也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的上司,和現在他的上司,是同一人!
就如同我永遠也想不到,當初被逼無奈的一個選擇,到今天還能有用,而且一如既往地值得信賴。
下山的時候,馬小寶忽然笑着問我:“做臥底是什麼滋味?是不是很寂寞?”我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向着他揮了揮手,道了聲:“你先走,我從另一條路走!”
馬小寶也沒再追問,只是輕輕一點頭,轉身向山下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的話,我心中一陣默然,像我這樣的臥底人生,又怎麼是一個寂寞可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