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 留宿就簡單了許多。
而被拖了許久的圓房,也漸漸提上日程。
第一次,嬿洄將手指豎起來擋住他要吻上自己的脣, 一臉慚愧:“我今天月事。”
第二次, 她捂着肚子, 表情焦急:“啊, 不行, 我吃壞肚子了……等等我啊!”一等就等到他睡着。嬿洄一溜煙跑進茅房的時候比誰都快,像是怕誰追出來似的。
……
肚子越來越大,她越發的怕被看出來。孩子就快五個月了。她已經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有時候會在她的肚子裡伸伸懶腰踢踢腿,她不敢告訴任何人, 心裡卻又竊喜萬分。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燦爛, 她的愁苦也一天比一天深重。
她只是想留下這個孩子, 這是她第一次做母親。然而懷着身孕,如何才能瞞過枕邊人?
她又不得不昧着自己的良心, 對自己有名無實的夫君溫言軟語,企圖事發的時候他或許還會念念舊情。
——瞧,狡兔都有三窟,她卻連半條退路也沒有。
並且,早已做了會事發的心理準備。
等她用完了所有的藉口的時候, 對興沖沖趕來的九王爺低垂着腦袋, 聲音低啞的道:“我感染了風寒……你先去書房睡吧, 別過了身。”
九王爺明着暗着已經被拒絕過多次。臉上黑得跟鍋底一樣, 語氣硬梆梆的:“那你好生休息。”又看她臉色着實很難看, 聲音又低沉又叫人心悸,像是羽毛一樣撓得他心裡癢癢的, 終於和緩了一點:“早些休息。”一腳要邁出門的時候又想了想加了一句:“萬事有我。”
他確實在慢慢想要攻陷她的過程中快要淪陷了自己,以至於她能這麼任性的成親四月還用各種藉口拖延圓房的日子。
他是不是太寵她了?
但是眼見她從剛成親時候的鬱郁終日到如今偶有笑顏,他心裡卻莫名歡喜得很。
這感覺就像當年皇父將皇位交給了自己最敬重的兄長一樣,有種爲他人做嫁衣裳的淡淡歡喜。
呸。
……這都什麼話!
次日,頗負盛名的龔太醫來了,九王爺親自去門外相迎。
因沒有告知嬿洄,直到龔太醫到了嬿洄所住的溯洄居纔有小丫鬟興沖沖的跑來告訴嬿洄。嬿洄這些日子的不對勁大家都有目共睹,想來有龔太醫在,一定很很快藥到病除,到時候正房掌了權,再生個大胖小子,地位可是毋庸置疑的妥妥的了。
嬿洄正好生悠閒地在做那件未完成的肚兜,聞言手一抖,針一下子就戳進了肉裡,她痛得低低的呼了一聲,接着就見指尖滲出一連串珊瑚珠子似的血滴。那丫鬟報信的話剛落地,嬿洄倏的擡起頭就看見九王爺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來。她覺得有些眩暈,就像是在夢裡一樣。又可能是暈血了,總感覺這裡不是真實的……
對,逃避,她想逃避。
那個秘密——那個連玉奴她都沒敢告訴的秘密,馬上就要被公諸於衆了嗎?!
九王爺將她扶到牀上躺好,龔太醫捋鬍子的動作都叫人心驚,他將指尖扣在她的脈間,慢慢說道:“王妃這,是喜脈啊。”
九王爺臉上的笑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聲音像是冰凍了千年,僵硬的問,眼神卻是看着嬿洄:“幾個月了?”
“回王爺:五個月了。”
九王爺眼裡全是暗沉的光,他緊緊地盯着嬿洄的肚子,像是一條冰涼瘮人的附骨而生的蛇,他盯着嬿洄的肚子,眼神鋒利像是要把它一片一片將它挖出來,像是要吃人的目光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記得,我還不曾與王妃圓房。這個孩子又是怎麼來的?!怎麼來的?”伴隨着他怒吼的是官窯霽藍描金瓶碎裂的聲音。
嬿洄心裡閃過兩個字:完了。
“你悔不悔?”九王手中拿着弓箭,眉目凌厲冷然,眼底卻盡是瘋狂一片,眷戀與不捨長留眉宇,揮之不去。如此深情與他手中拿着弓箭的模樣實在大相徑庭,卻又帶着一股詭異的和諧。他二人相隔不過數丈,周遭是無數的人。他們臉上帶着驚恐、竊笑、每個人都在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用手小心的捂着嘴,不叫人看着他們的口型,聲音嗡嗡嗡嗡像是怎麼也趕不走的蒼蠅。
“娘,那個姐姐怎麼被綁在貞節牌坊下呀?”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想起,那些嗡嗡嗡嗡的聲音竟然頓時停住了,大家都轉頭去看那個小女孩兒。小女孩被她娘捂住眼睛拖着走了。周圍人都有些興致高昂得等着點燃那個女子的裙襬,然後看她像是在浴火一樣被燒死。烈日下,每個人都像是吃人的妖魔,他們的眼睛像是刀,一點一點蠶食掉嬿洄身上的肉。帶着隱隱的對鮮血的渴望。
像是嬿洄萬惡不赦,不死不足以平民憤一樣。
——可是說白了,嬿洄和這些前來看戲的人有什麼關係呢?
嬿洄頂着五個月的身子,金秋的陽光有些炙人。她嗓子乾的要冒煙,整個人都脫力地被綁紮一根粗壯的木頭上,粗長的繩索將她綁得牢牢地,她全身重量都被迫縛在了雙臂上,疼得已經麻木了。繩索死死的扣進她的肉裡,像是要把恥辱的標記銘入骨血。肚子被特特的關照着束縛起來,顯得尤其的大。
她整個人都瘦脫了形,只有一個伶仃的模樣,如畫的臉龐在將死一刻顯得異常壯美。她有些費力的想掙脫了繩子看已看自己的肚子,卻無奈被困得太結實,只能將眼光往下瞟才能看到那肚皮尖兒。
想是連僕役都看不慣她這“淫、婦”的所作所爲,將她套上繩索的時候便下了狠手。
這些日子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嫁給了王爺。
有了身子。
孩子不是王爺的。
被父母掃地出門,說沒有這麼個下賤爬牆的女兒。簡直丟盡了爲人父母的臉面!
被夫家關進柴房,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像是變成了蚌殼,嘴裡開開合合說的也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麼,只是嘈雜得很,攪得腦子暈暈沉沉,有些發懵。
那個男人,她的丈夫,站在遠處。
她慢吞吞地擡起頭來,那個男人眼裡有些悲哀,他大聲問:“趙嬿洄你悔不悔!只要你誠心悔過我就放過你!”周圍讚揚王爺慈悲的聲音此起彼伏,久久不曾停息,在烈日的炙烤下顯得聲音悠遠又燥心。
嬿洄有些悲傷的看着男人已開弓如滿月。他一雙眼睛像是狼一樣陰鶩的看着她,眼中勢在必得。
將燒死她看做一場鬧劇,稍稍有點血性的人無論是誰面對這樣刻薄的深情都不會開心的吧。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枕邊人,不知出於什麼情緒竟慢慢咧開了嘴,那笑就如初見時杏花微雨般,再明豔不過,覃口微張:“不悔。”卻沒有靈魂,更像是一種譏諷一種讓他嘗受求而不得的痛苦的快、感。
九王爺喜歡她,她早知道了。甚至爲了求自保,還利用過他的喜歡。自己可真是卑鄙。
驀然一箭穿空而來,射中了她挺着的大肚子。被捆了多日,趙嬿洄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唯能感覺到流產的血淅淅瀝瀝的滑下,孩子終究沒能留住。
“你悔不悔?”男子第二次啞聲道。嬿洄眼裡已盛滿了淚。孩子在體內一點點流逝的痛苦和自己被利箭貫、穿的痛苦緊緊包圍住了她,她閉上眼,眼角滲出一滴淚來。
“不悔……”她的聲音已相當微弱,疼痛潮水一樣將她包裹着,一呼吸,就連呼吸都是痛。九王爺甚至只能看到她的脣翕合兩下。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又瞄準了她的心臟旁半寸,開弓!箭離弦,在嬿洄由於失血過多而顯得這過程異常緩慢的眼眸裡顯得異常微妙,她視物已經不是很清晰了,使勁眨了眨眼睛,卻什麼都看不見。
和爺孃斷了也好,這麼屈辱的時刻,就讓她一人受過吧。不要再牽連誰了。
隱約聽到利箭射、入肉體裡發出鈍鈍的悶響。她卻睜不開眼。溫熱的血在不斷的往下淌,她的手已冰涼,血甚至能給她隱隱溫暖的感覺。
這麼痛,爲什麼她還不死?爲什麼,她還要活着被人折磨拿捏?
她覺得自己已處於彌留之極了,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痛了,然而,卻好像有人緊接着靠近了他,一隻手在她瘦削的臉頰不斷摩挲,接着,又在她攥緊了的拳頭裡塞進去了什麼。有些硌手。
那竟是一柄雕花匕首,握把上嵌着各色寶石,名貴異常。九王爺一手執着弓,一手強硬地將匕首塞進她手中,而後垂首看了看她,在她脣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像是最後的纏綿,帶着蠱惑和一股子血腥味:“說啊,說你後悔了,你想和我一輩子。我就放你下來,自有大夫爲你醫治!沒我的允許,閻王爺也不許帶走你!”
嬿洄不知聽到了什麼,脣角似有轉瞬即逝的笑意,無力地吐出最後一個字:“不……”
九王爺勾起嘴脣,眼裡像是有深埋的愛意,將她被迫握着匕首的手緊緊的握了一下:“這是我自小的佩劍。我曾告訴你,哪怕我們只在杏花苑見過一面,可這一面也足以叫我娶你。是你不願意的,趙嬿洄。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下輩子,你可別再這麼倔了……”
我會來找你的。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嫁我的。
然而這話,他嘴脣動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他退後一射之地,從旁人手中接過一隻箭來,那箭與先前的兩隻大不相同,箭頭捆着浸、溼、了油的棉布,當他將箭架在弓之上,便有小廝上來,有些不忍地看了看貞操坊下,血污羅裳,三魂已去了兩魂的九王妃一眼,然後點燃了那棉布。
帶着火的箭毫不猶豫地射、入嬿洄身下堆着的柴堆中,順着風漸有燎原之勢!
嬿洄沒有等到她以爲的第三箭,卻漸漸覺得暖和了起來。火苗燎過她蒼白貧血的指尖,依稀有了溫暖的感覺。
她這一生,如此纔算畫上了句點。
不知怎麼的,她的思緒好像飄了很遠,嘴脣翕合,聲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顧懷遠,我很想你。”
顧懷遠,我很想你。有時候想着想着就哭了,我的眼睛都哭痛了,可是你還是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