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按照上級指示,及時採取措施,很快就控制了局面,事態沒有進一步擴大。而何飛在此期間,按照市府和市局的要求一直沒有敢公開露面。既然事情已經進入司法程序,雙方也都聘了律師,大事小事都由他們去磋商,何飛和林藝也就沒多少事好幹了。
熊啓的事也沒着落,雖然林藝使了不少勁,也做了許多工作,後來又由律師出面和市局交涉,但市局請示上面之後,出於維穩考慮,也爲了要給公衆一個交代,沒有允許保釋。
按理說來呢,既然市公安局正式介入調查,事情真相很快就能查清楚,況且這件事的真相本來也並不複雜,除了衆多目擊者,還有一個很關鍵卻也很特別的證人李小玲。
這個案子的焦點是張克文的死因。但這裡有兩個重點問題,必須要弄清楚:一個是何飛究竟動沒動手打人?另一個是張克文被推倒在地,是直接還是間接?有意還是無意?
看起來雖然很簡單的事,警方實際處理的時候,卻遇到了意料不到的麻煩。
既然人命關天后果嚴重,而且牽涉到巨大的利益衝突,所以涉事雙方都堅持自己的說法,死不鬆口。雙方聘請的律師也各執一詞,陽光集團堅持認爲這是一樁意外,應該屬於民事糾紛,而小池子方面則表示此案鐵證如山,毫無疑問應當屬於刑事案件。
市局立案之後,根據雙方的描述,很快便到小池子做了現場模擬,但之後卻沒有作任何說法。
小池子的衆多目擊者,都回避談論何飛和熊啓抓小偷的事,只說沒看清楚,但卻衆口一詞,死死咬住何飛和熊啓,硬說他們兩人都是動手打了人。而何飛一方無論怎麼解釋,也只能算是自我辯解,說服力便大大打了折扣。
警方也獲悉李小玲是關鍵證人,但可惜的是,無論警方如何勸說她,告誡她有義務說實話,她都只說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沒看見。對此警方也毫無辦法,也不能她不願說實話就真把她抓起來。
警方經過調查得知,知道李小玲家原來也是要柳樹坪首批賣地簽約戶之一,顯然她這樣做也跟利益衝突相關。
柳樹坪原本屬於拆遷地區,公共設施非常落後,現場根本就沒有什麼監控錄像之類的設備,所以警方取證非常難,辦案進程也就因此而進入僵局。其間根據調查之後獲得的一些資料,又派人去做了一次現場模擬。但出於謹慎,仍然未做任何結論。
就在各方做工作想努力促使當事雙方坐下來,好好商談如何處理這事之際,誰也沒想到事情居然又節外生枝。
這一次的事情,卻起源於陽州日報內部。
張琴走進高明辦公室的時候,臉色非常憔悴。她的突然到來,讓高明非常意外,趕緊起身笑臉相迎,忙不迭地打招呼,說張琴,來來來,這邊坐這邊坐。有什麼事兒,能讓你主動到我這裡來?好像還真不容易呀。
張琴慢慢在高明對面坐了,雙手捧着高明遞過來的水杯卻沒有喝,苦笑了一下,才說高主任,你說得對。對我們小小老百姓而言,你這裡就好比是衙門,我也真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
高明也覺得自己剛纔說的話,似乎不那麼得體,便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張琴,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對?這樣吧,咱們也不是外人,你有話直說好嗎?
張琴默默地看了他一瞬,然後從兜裡掏出一個U盤放在桌上,說那我就長話短說吧。高主任,這是我在小池子調查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請你抽時間看看吧。後面那篇調查附記,我建議送報社領導,看看能不能上內參。
高明默默地看着那個U盤,卻沒有伸手去動它,然後將目光轉向張琴,問她,市委關於這件事報道要求,咱們不是傳達過了嗎?
張琴點點頭,說這我知道,但我並沒有違反報道紀律。因爲我沒有打着報社旗號去公開採訪誰,我只是以一個普通公民的身份瞭解到一些真實情況,我認爲我有義務向領導反應這些情況。
高明嘆了一口氣,說張琴,你也是老記者了,有些事不用我多說,你應該明白自己應當怎麼做,對吧?
張琴的臉色稍稍變了一下,但馬上就回復了正常,說高主任,我也是黨員,我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做。
高明嚴肅地說張琴,那你能告訴我,你和這事到底有什麼關係嗎?
張琴的表情非常頑強,她平靜地看着高明,說高主任, 我從來不想瞞誰,小池子事件的死者張克文是我親堂哥,雖然我們平時往來不多,但畢竟是很近的親戚。所以我在任何場合都沒有對這事說三道四,我相信政府,具體的結論等公安局來做。我瞭解到的這些情況,只是事件發生之後,陽光集團所採取的一些行動,至於怎麼看待這些事,請高主任看看調查附記,相信你會有自己的評判。
高明沉吟一瞬,慢慢拿起U盤看了看,又放回桌上,問張琴,那你能告訴我,這裡面都有些什麼內容嗎?
張琴說內容不多,只有兩段錄音和一篇調查附記。
高明一聽,不禁嚇了一跳。說錄音?什麼錄音?
張琴正要說什麼,突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我不想影響領導的判斷,你自己聽聽就知道了。不過高主任你請放心,這些東西,肯定不是通過違法手段弄來的。
高明沉吟好一陣,才說,這件事你其實應該找錢主任纔對,畢竟他是一把手,應該由他來拍板。你找過他了嗎?
張琴搖搖頭,說我打過電話,錢主任辦公室沒人接,我想他可能不在吧?
張琴說完便避開高明的目光,但高明卻敏銳地發現,張琴說話時臉色不太自然,於是也就沒再糾纏這個話題。他仔細考慮了一下,纔對張琴說,這樣吧,這個東西你先放這兒,等我抽空看看再說好吧?
張琴說,那就麻煩高主任了。然後起身告辭回辦公室去了。
目送張琴出了門,高明苦笑着拿起那個U盤在手裡掂了掂,仔細想了想,心裡就很有幾分糾結。
前幾天任劍和蘇菡也送來一個U盤,裡面是他們倆合寫的一篇情況反映,現在正壓在他手上,還沒決定怎麼處理,現在張琴又送來一個U盤。目前報社幾個領導誰也不知道這兩個U盤的存在,高明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任劍和蘇菡還好辦,只要打個招呼他們就會閉嘴。但張琴的事卻很麻煩,萬一正常渠道走不通,她有了別的想法,就不知道會弄出什麼事來。想了好一陣,最後決定把任劍和蘇菡的稿子放一放,先處理張琴這件事。
高明本來心裡有點好奇,很想先聽聽錄音,但剛把U盤放進電腦,轉念一想覺得還是謹慎一點好,便改了主意,就決定先不聽了。他想了想,然後拿起電話撥了錢衛東辦公室。錢衛東那邊很快就接了,問高明,你找我有什麼事?
高明說錢主任,剛纔你一直在辦公室嗎?
錢衛東說是啊,我在給黃總寫報告,哪兒也沒去,一泡尿憋到現在,還沒功夫上廁所呢。你查我的崗什麼意思?
高明趕緊說錢主任你說笑了,我哪敢查你的崗?我剛纔有事想去你那兒,又怕你不在白跑一趟。
錢衛東就笑了,說那你有什麼事找我?好事壞事?好事你現在過來,壞事就別過來了,電話裡說吧。
高明說這事是好是壞,我真說不清楚,等我過來當面跟你細說吧。也不管錢衛東啥態度,當即掛斷電話。
張琴撒謊並不出高明的意料,但此刻他卻來不及多想此事,匆匆忙忙拿了張琴那張U盤,就往錢衛東辦公室去了。
到了錢衛東辦公室門口,剛一敲門,就聽見錢衛東在裡面大聲抱怨,說高明你就別裝了!算我怕你,趕緊進來吧。
高明推門進去,笑容滿面地往沙發上一坐,說錢主任,你忙我也忙,咱們就不繞圈子了,長話短說好不好?
錢衛東也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說好吧好吧,反正你也不讓我安生,等會黃總來電話催我要報告,你接就是了。
高明沒接他話茬,卻拿出張琴的U盤往茶几上一放,三言兩語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然後就等着錢衛東拿主意。
錢衛東的反應和高明來之前所想的一模一樣,他根本就沒去看那U盤,而是繃着臉緊盯住高明看了一瞬,才說,我說高主任哪,你還有沒有點政治頭腦?有沒有點原則性?這種事還用來找我商量?你直接把道理給她講清楚,把這個玩意退給她不就完了?
高明說我開始也是這麼想來着,但如果我們不理睬,萬一她把這個東西發到網上怎麼辦?那不真的把事情搞大了嗎?
錢衛東一聽這話,還真被嚇住了,但嘴裡卻沒服軟,說如果她真那麼幹,後果就自己承擔,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高明說錢主任,你可別忘了,張琴怎麼說也是記者部的人,她要有事,你的領導責任還跑得了?
高明這句話徹底讓錢衛東傻了眼,他看了看茶几上的U盤,問高明,你聽過那些錄音了嗎?都說了些什麼?
高明搖搖頭,說我想等你拍了板再說。
錢衛東一聽話就蹦了起來,說高明你太可惡了!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你就來跟我彙報?快去快去,先把事情搞清楚再來。說罷一把將高明拉起來就往外轟。
高明說錢主任你聽我說,我怎麼覺得這事好像應該……
錢衛東拿起U盤往向高明手裡一塞,說這樣吧,現在咱們倆分分工,我趕緊把報告寫完給黃總送去,你呢先去仔細聽聽錄音,再把張琴的調查附記好好看看,完了我們再商量怎麼辦,好不好?
沒等高明回過神來,錢衛東卻不由分說,就把他推出了辦公室,然後朝他揮揮手,就輕輕地關上了門。高明愣愣地站在那裡,想想錢衛東這番安排,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高明回到自己辦公室,仔細聽完U盤裡那兩段錄音,心裡除了震驚,更是感到萬分後悔,覺得真不該多事接下這個U盤。那兩段錄音的內容,都是林藝接觸小池子事件相關人員的談話,一段是她和李小玲的談話,另一段是和張克文老婆邱麗的談話。兩段錄音記錄的都是事情剛發生之初,雙方均未聘請律師之前接觸的實況。
從內容判斷,這兩段談話很明顯都是偷偷錄下來的。因爲如果公開,可以被人作多種解讀,而
且對林藝非常不利。和李小玲談話時,有這樣一段錄音:
李小玲: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
林藝:但我覺得,你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沒說。
李小玲(猶豫):就是問我一百次, 我都只能說什麼也沒看見。
林藝:如果你把看到的真實情況講出來,我們會表示相應的誠意,答應你提出的任何合理要求,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李小玲(猶豫):你,這什麼意思?
林藝(笑):你當然明白我什麼意思。
李小玲: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林藝:你現在面臨說實話和說假話兩個選擇,將來也會面對兩種完全不同後果,所以我非常希望你能做一個誠實的人。
李小玲(沉默好一陣之後 ):我,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
林藝(笑):事實真相早晚有一天會澄清,如果你現在不說實話,到時候你肯定會後悔。
李小玲:你,你,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林藝:我沒有威脅你。我說的是實話,但你沒說實話。
李小玲(突然大叫):你走吧,我討厭你!
林藝和張克文老婆邱麗的談話,也有一段錄音很耐人尋味:
林藝: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我們會盡量滿足你。
邱麗:我只有一個要求,讓兇手償命!
林藝:我還是希望我們好好談談,不要說那些過分的話好不好?
邱麗: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的話過分嗎?
林藝:那麼我請問,誰是兇手?
邱麗:除了你們何董事長和他的打手,現場沒有別人。
林藝(沉默,然後突然提高了嗓門):你知道不知道,沒有證據指控別人就是誣陷,情節嚴重的也要承擔法律責任?
邱麗(也提高了聲音):你們動手打人,我老公死了,這是不是事實?如果事實都不是證據,什麼纔是證據?
林藝:咱們能不能冷靜一點?如果你還是這種態度,我剛纔說那麼多,全都白說了 。
邱麗(冷笑):要是你老公不明不白被人打死了,你還能這麼冷靜嗎?
林藝: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但是既然發生了,我們就只能面對。我們已經多次表達善意,願意盡最大努力來幫你。
邱麗:你們怎麼幫我?你們能讓我老公活過來嗎?
林藝:人死不能復生,我們是誠心誠意想用別的方式補償你。
邱麗(很激動):我不想要你們的錢,我只要我老公好好地活着!
林藝(沉默之後,嘆息):你這樣講話,是不是有點不太講道理?
邱麗:你們隨隨便便打死了人,還不讓老百姓討還公道?
林藝:但事實並非你說的那樣,如果不相信,我們也可以等法律來裁決。我只希望在此期間你能冷靜,不要有什麼過分的言行。我相信到時候你所看到的結果,並不一定比現在我們能給你的好。
邱麗(大叫):你給我滾出去!我不相信法院也是你們開的!
然後高明又認真看了張琴寫那篇調查附記。看得出來張琴很下了些功夫,除了那兩段錄音,她差不多找過小池子事件所有的目擊者和證人,並和這些人都談過話。那篇調查附記實際上有兩個部份,一個部份是這些談話詳細的原始紀錄,另一個部份是她個人根據這些材料和錄音,對小池子事件所做的一些分析。
張琴的文筆並不怎麼出色,但這麼多年的記者生涯,卻讓她也能發現問題的要害所在。她從目擊者的談話中,發現何飛一方並未說明熊啓的特種兵經歷,他身手不凡,而且情急之下出手也很重,應該說這些細節對陽光集團相當不利。
張琴還抓住林藝錄音中一些明顯帶有情緒化的語言,大加發揮,質疑陽光集團以威逼利誘手段,欲收買死者家屬和關鍵證人,並暗示其要害就是想掩蓋某些事實真相。
如果從公正客觀的角度來說,這些都只是一面之詞,而且明顯帶有張琴個人的感情色彩,但其中有些觀點,卻很能打動人。
高明看罷,一邊感嘆張琴的執着,一邊也替林藝捏了把汗。
坦率地說,高明先前對林藝的好感,大部分已經隨着她近期那些出格的言行而迅速消失,只希望她的印象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淡漠,之後再慢慢地將她忘卻。但無論如何,他也並不願意看到她陷入困境。
憑着高明對林藝的瞭解,他並不否認她是一個難得的公關人才。但問題是林藝性格太過強勢,她的經歷也只限於長期和各種有身份的人士打交道,很少與一般平民百姓接觸,對他們的各種習性也缺乏瞭解。所以在與小池子村民打交道的時候,由於沒經驗,她火候分寸都掌握不好,很容易讓人抓住把柄。況且她也許根本沒想到,張琴還讓人錄了音。如果這些錄音公佈出去,可能不僅對林藝而且對整個陽光集團,都可能造成較大的負面影響。
很顯然,何飛沒有意識到,林藝並非處理小池子事件這類危機的合適人選,所以纔會弄出現在的局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