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西,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個“秦池勁酒”,也有很多人知道有個“大染坊”,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有個朝邑縣,更加很少有人知道朝邑縣有一個邑莊。所以,邑莊排名頭號的何家就幾乎沒幾個人知道了。
但是,知道的人中,誰也不敢否認老何家如今在整個陝西都是首屈一指的大戶。
何進喜從廣東回來已經幾個月了。在中秋的時候成了親,對象是陝西大商戶王氏一族族長王義林的掌上明珠。那王小姐自小就受名師教導,知書達禮,待人和藹,而且還精通針織刺繡。所以甚得何家長輩的喜歡。可是,何進喜對這門親事卻一直不怎麼熱心,雖然把老婆娶進了門兒,小兩口也很是粘了些日子,可熱乎勁兒過了之後,他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想想當初在廣東的時候,雖然平時沒幹多少大事,可也沒有這感覺呀。
“沒勁,真沒勁!”
何家老宅因爲家業越來越大,家裡又添了不少小輩,所以又擴了幾進,但依然沒有多麼顯眼。甚至就連大門兒也沒變。按何老太爺的話說,“皇上賜的忠厚人家,咱不能有了錢就忘了這訓導”。所以,十幾年來,何家依舊是那麼個小門臉。哪怕家裡有何進吉這麼一個四品的候補知府也依然沒有任何的改變。
如今已經十一月底。陝西已經完完全全地冷了下來。何進喜穿着老孃給自己縫地新棉襖出了家門兒,漫無目的在村裡地道兒上亂逛。一直也沒碰到啥人。因爲他是新婚燕爾,何家的“總經理”何守富已經說了,等過完年再給他活幹。所以,縱然覺得沒勁兒,他也只有呆在邑莊。嘛去?”
遛到村口,早有人在那裡曬太陽了。邑莊這些年富了,人卻沒多多少,何進喜雖然離開了好幾年。可出個門兒還真沒幾個不認識的。
“是栓子啊!你這不回家忙活去,跑這兒躲清閒來了?”何進喜原本以爲何貴替他捐了個六品頂戴,可沒想到最後卻是個五品的遊擊將軍,雖說這官位高了兩級,可回到家之後卻平白得了一個外號:喜將軍!雖說這名字也沒啥,可怎麼聽怎麼彆扭。
“嘿嘿,有什麼忙活的?就只是磨個面。往毛驢兒臉前兒架上一捆蘿蔔,得得直跑!”栓子,也就是當初何貴剛進京的時候跟着張坷拉打算去投靠的那個方小栓,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鄉下人不時興客氣,疏遠點兒的就是爺爺輩兒也敢直接叫名字。所以何進喜雖然小好幾歲,對這方小栓也是直稱小名。
“你還真是懶人自有懶辦法。可話說回來,你這麼大地人了,整天就這麼懶着,叫什麼事呀?”何進喜拿出了當官的架勢。拍了拍屁股直接就坐到了方小栓的身邊,“要不這樣,等過了年,跟我一起去做事兒?”
“不幹!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兒!”方小栓不敢看何進喜的臉,裝作撿起根兒小樹枝兒,在地在胡亂划着,甩了甩頭說道。林雷
“那你想幹啥?當自己是塊料兒,高不成低不就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兒?”跟老方家也算是親戚,何進喜自然知道這方小栓自打從北京回來。聽說何貴不僅熬過了那場跟豐升額的衝突,還入了戶部當了官之後就一直後悔。怪他爺爺方大梁當時沒放他回去……當時何貴就只是一個被人趕出店地破落掌櫃,豐升額卻是銳健營的都統,相當於御林軍,方大梁聽說這事兒。爲了孫子的安全。當然不願意放他去北京。可何守富、何進寶入了京之後,居然不僅沒事兒。還在何貴的幫助下幹出了不小的事業,掙下了十多萬兩銀子的身家回來,還傳回了何貴成了開封知府的消息……結果,從那以後,按邑莊人的話說,方小栓廢了!原本挺勤快的一個小夥子變得懶了起來,啥都不願意幹。這一下子就是好幾年。上一回何貴從雲南回陝西,方大梁倒是想讓何貴再幫着訓訓這小子,可方小栓卻又覺得沒臉,躲着好幾個月沒敢見人,還逼着方大梁不許說出這事兒,要不然就不認他這爺爺……可等何貴走了之後,這小子又後悔了,怪他爺爺咋真的不說。可方大梁讓他跟何老太爺一起進京參加千叟宴,好到北京去找何貴地時候,他又死活不去!之後何家日漸興盛,不少方家人都放棄了那份兒較真兒的勁兒,進了何家的產業裡打工,可這傢伙就是不去,只是留在家裡……這一次何進喜回家,只見過這傢伙兩三回,頭一次就是在他的婚宴上,這傢伙仗着酒勁兒,連灌了他三大碗,結果倒是自己先醉倒了!
“我這人就這樣了。沒法跟你們比呀!”方小栓“嘿嘿”兩聲,甩手把手裡的樹枝扔了出去。
“啥叫沒得比?要我說,你就是自己把自己給框框住了,要不然,你現在肯定比我強的多!”何進喜拍着方小栓的後背說道。方小栓比他大不少,小時候還經常領着他玩兒,可沒想到……
“進吉那麼聰明的人,不也連個進士也沒考上?人這一輩子,就是命!幹嘛都得有那命才行,沒那命,再掙也是白搭!”方小栓低着頭哼哼道。
“嘿嘿,命?我跟三叔這好幾年,啥本事也沒學到,可就學到了一樣:這世上,你不去爭,就啥也得不到!”何進喜冷笑了兩聲,“知道我三叔剛到廣東的時候當的啥官不?……布政使!可他上邊還有個總督老是找麻煩。總督厲害吧?結果你猜怎麼着。一品地總督,在北京朝廷裡面還是牽着骨頭連着根的。領班軍機大臣阿桂是他爺爺,可最後怎麼着?愣是被我三叔給硬拽下來了……這叫啥?這就叫爭”
“你三叔能耐,我哪能跟他老人家比?”方小栓自嘲地笑了笑,說道。
“你看你這人就是這慫脾氣。我叫你跟我三叔比了嗎?這滿天下還沒幾個人能比得上他老家呢!……我是叫你學他!學他那個爭字!”何進喜叫道。
“那我跟誰爭呀?”一股涼風吹來,方小栓收了收身上地棉襖,苦笑了一聲。
“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虧了我以前還跟你一聲哥……跟你自己爭唄!”何進喜罵道。
“跟自己有啥爭頭兒?”方小栓看了何進喜一眼,經常從事農活曬出的紅黑臉膛上閃出了一絲微笑:“還是你們兄弟幾個行啊。進吉是舉人,又是候補地知府;進寶兒現在管着你們何家偌大一份家業;你呢。跟你三叔後頭,也是巡撫衙門裡出來地大人物……說出話來都跟人不一樣。”“你……”何進喜拿手指了方小栓好一會兒,最後卻只能擺擺手,嘆了一口氣,“得!我是勸不了你了。你愛咋着咋着吧!”
“嘿嘿,你說你急啥?你是我弟弟,咋跟我爺爺和我爹一個派頭兒?當官兒的都這樣兒?”看着何進喜垂頭喪氣地模樣兒。方小栓卻突然笑了起來。
“當官的不是我這樣。人家真當官的,要遇上你這樣不聽話地,水火棍子當場就給你來上一頓。你要是運氣好,再碰上我三叔那種人,還上了脾氣,嘿嘿,能調來大炮活活轟了你!”何進喜沒好氣兒地“哼哼”道。
“大炮?廣東那兒也有大炮?”方小栓問道。
“廢話。想當初,我可是陪我三叔去過廣東水師。那幾百門大炮擺在船上,隨我挨個兒的看!但有不順眼的,直接就叫人拉下去扔了!”何進喜牛氣哄哄地說道。
“吹牛吧。你!當我真沒見過世面?那大炮聽說一門就幾千斤,船上擱得下嗎?還幾百門擺一塊兒?你咋沒沉到水裡去?”方小栓搖頭笑道。
“要沉水裡去你還見得着我?人家水師的炮不一樣。再說啦,那船也大……裝幾十萬斤東西不成問題!”何進喜雙手比劃着說道。
“幾十萬斤?……算了,你還是別吹了。我得回去看看那磨面的驢咋樣了,可別真學精嘍,把那蘿蔔吃了,自己擱一邊兒休息,那我可就有得累了。”方小栓用懷疑兼帶些古怪的眼神看了何進喜一眼,搖着腦袋站起身來。
“嗨,你不信我?”察覺到對方眼神中好像還附帶着一絲的鄙視。何進喜急了,當場跳了起來,然後伸手抓着方小栓問道。
“我信,我信----”方小栓撥着何進喜地手,連連說道。
“一聽你這語氣。就知道你不信!”何進喜就是不鬆手。他可不想讓人說他說大話……本來沒混出啥模樣兒回來就已經讓他很不爽了。總不能再讓莊子裡的人說他說話不着調,那他還有什麼臉面?別看邑莊如今不像以前那麼閉塞了。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姥爺十大叔的,還真沒幾個省油的燈,一件事認準了就能記一輩子!
“我心裡的事兒你怎麼知道?……我是真的信你。”方小栓雙手張開:“大海嘛,肯定比黃河寬多了,弄條能裝幾十萬斤東西的大船放上去肯定沒啥問題,是不是?我能有啥不信的?快鬆手!”
“大海比黃河寬多了?”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彆扭?何進喜本來就因爲回到家裡沒事兒幹,心裡覺得有點兒憋得慌,現在又遇到這麼一場誤會,雖說不見得就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可他偏偏還就較起了這個真兒,手攥得更緊了。
“你小子到底鬆不鬆手?別以爲當了官就了不起,不鬆我可急了啊!”看到何進喜居然不依不饒,方小栓開始有些不高興了。
“放手行,可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兒!”何進喜說道。
“啥事兒?你說。”方小栓只想趕緊脫身,聞言急忙問道。
“等找個時間,跟我一起去廣東!……老子帶你看海!”何進喜瞪着眼睛說道。
“去廣東?你去那兒幹嘛?前兩天不是有消息,你三叔到湖北當巡撫了嗎?”方小栓奇道。
“老子就帶你去廣東,你去不去?”何進喜叫道。
“去去去,我去還不成嗎?”方小栓算是服了,只能連連點頭。
“說好了,到時候反悔的就是熊包兒!”何進喜又道。
“嗯嗯,熊包兒!”你都多大了,還玩兒這一套?對何進喜地話方小栓只覺得哭笑不得,卻也只能點頭應下。
“行了,回去看你的驢去吧!”好像是掙了一口氣,何進喜終於“大方”地鬆開了手。
“看驢?……”被你這麼一搞,還有啥心情磨面呢?方小栓反過來瞪了何進喜一眼,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咦,你咋不走了?”何進喜問道。
“老子看驢!”方小栓憤憤道。
“驢不是在你家磨房嗎?你在這兒看啥?”何進喜咧了咧嘴,正想再說點兒什麼,卻突然臉色一變,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道:“我說栓子,你可別是在罵我吧?”
“罵你?我吃飽了撐的?你可別自己往自己腦袋上戴套兒,呶……”方小栓往沿着村口的那條大路往遠處一指,“驢在那兒呢!”
“嗯?”
何進喜手搭眼蓬順着一看,可不,還真有一輛驢車!可是……
“怪了,那驢車周圍咋還盡是騎馬的?既然有馬,又幹嘛讓驢拉車?”
方小栓也發現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