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搖了搖頭。腦袋裡像塞了一個大鐵棍,撐得腦袋脹脹的、木木的,隱隱生痛。
昨夜的酒實在喝的有些多了。周成要喝回以前相請的酒,孫威和石青是久別重逢,張艾有拔擢之喜;有這許多理由,石青想不醉都不行。這是他第一次喝醉,至於喝了多少酒,他不知道。最後如何收場,他怎麼睡在帳中,他也不知道。
起身洗涮,癔症了一會兒,左敬亭過來稟報:“石帥。周渠帥和孫將軍問你,是否和他們一起去鄴城。”
“他們還在?”石青一個愣怔。
“石帥能醉成這般,他們只有更很。”左敬亭偷笑道:“難得見到石帥如此暢快。昨夜幾個將軍都喝倒了,石帥還扯着孫將軍,讓他起來陪你喝。。。。呵呵。難能的是,孫將軍夢話也在乾杯,石帥竟是信了,呵呵,連幹了三盞。”
石青雙頰一熱,橫了左敬亭一眼,惱怒道:“這是軍機大事,以後休要在外亂嚼。”
“屬下明白!”左敬亭大聲應答,隨後扭過頭不敢讓石青看到嘴角上的笑。
石青還是很滿意地嗯了一聲。“傳令韓彭,和我一起進鄴城;你帶些布帛隨行,待會我們見了老帥,多少需要些禮物。”
左敬亭大聲應是。
這一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太陽穿透層層雲翳,露出大半個臉。
辰正時分,石青離開明光宮營地,隨周成、孫威前往鄴城;他們直接走西苑禁軍專用城門,來到鄴城倉時,已是巳時正。
孫威領着石青直接進了石閔理事的大倉房。
石閔很忙,石青等人上前行禮,他只略略點頭示意,讓他們在旁稍候,便繼續和一個臉膛黑紅的文士說話。“劉僕射。不要理會枋頭老蒲洪,眼下,我們只能顧得鄴城。”
前幾日,石鑑依照石閔之意,加封蒲洪徵西大將軍、雍州牧、領秦州刺史、都督關中諸軍事。誰知蒲洪沒有接旨。蒲洪主簿程樸自以爲明瞭蒲洪心事,勸蒲洪進位爲王,與大趙石鑑相等。蒲洪大怒,叱道:無不堪爲天子邪,而云列國乎。並斬程樸傳首示衆。
石閔所說即爲此事。石青事後才知道,那個黑臉膛的文士,就是劉琨之子,劉啓之侄,時任尚書左僕射的劉羣。尚書左右僕射相當於現今秘書長之類的官職,位在中樞,上傳下達;官非極品,權利卻大。
石閔說話,劉羣應了一聲,又問道:“老帥舉薦王謨、王衍、嚴震、趙升。。。武德王以爲該當如何安置?”
“既是老帥舉薦,該當重用。”石閔先定了一個調子,隨後沉吟道:“王謨去尚書檯,任尚書令。王衍任侍中,嚴震、趙升至少給箇中常侍的名分。。。”
“是。劉羣這便擬文,午後請陛下用璽。”劉羣回了一句,隨後匆匆離去。
劉羣剛剛離去,一個精明的青年文官疾步搶進,連聲呼道:“武德王。有急報。石琨、石啓與呼延。。。”說到這裡,他似乎發現有陌生人,於是皺着眉頭打量了一陣石青,住口不言。
石閔一笑,對石青道:“汝去領兵省找胡左丞,傳某口諭,讓他將新義軍登記在冊,糧餉發放,駐防值守,諸般事宜,一應辦理清爽。”
石青躬身稱是,告辭出來。
孫威留下一個叫做馬願的城防軍軍司馬引領石青辦事,他自去巡視城防。周成大概認爲馬願人微言輕,只怕領兵省會怠慢石青,便親自陪同着去找胡睦。
石青到了領兵省,和胡睦寒暄一陣,留下韓彭辦理諸般事宜,自己帶左敬亭等一幫親隨,和周成又回到西苑,去乞活軍大營拜偈李農。
乞活軍的營房是土壘,李農的大帳是間軒亮的正堂,這時候正熱鬧着。熱鬧的不是乞活軍將士,而是老少皆有的一大羣顯貴。
輕裘綬帶,錦衣朱面,一大幫華衣顯貴出現在衣甲簡樸、旌旗陳舊的乞活軍大營裡,很是格格不入。李農被這羣華衣顯貴擁簇着高居上首。
石青看到李農時的第一眼,就感到有些意外。李農看起來還是那付模樣,滿臉皺紋,黑瘦枯乾,笑眯眯的。可石青依舊覺得與前不同。
李農眸子裡精光一閃,發現了石青。他微微點頭,沉吟着沒有招呼,似乎在等石青上前見禮。
是了!現今李農有了與身份相符的氣勢;不像以前,堂堂乞活總帥、位居三公,卻像個老農民。
石青腦海裡電光急閃,猛然明白過來,李農的變化在哪了。明白之後,他也不知道是該憂還是該喜;心情極其複雜地上前,單膝跪倒,規規矩矩地行禮,道:“新義軍石青拜見大司馬。許久不見,大司馬身子越發康健了。”
兩旁就座的貴人停止喧譁,好奇地打量石青,不知道這是哪冒出來的一棵蔥。
“嗯。”李農恩了一聲,眯眼盯着石青;稍傾,索然道:“起來吧。聽說石帥已被武德王拔爲節義將軍,可喜可賀。。。周成!一會兒安排酒宴,你替老頭子好生招待節義將軍。”
“周成明白。嗯。。。”周成上前應了一聲,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
石青道謝起身,扭了扭身子,只覺得好不自在。李農沒請他座,也沒和他敘談的意思,周圍一羣高官貴人,看猴一樣盯着他打量。
“總帥。若是無事,我和石帥先下去了。”周成看出他的尷尬,出口爲他解圍。
“去吧。。。”李農隨意地揮揮手。
石青如釋重負,躬身作禮,小心退出李農大帳。出來後,左敬亭跑上來,指着隨身親衛推的兩車布帛,問:“石帥。禮物還未敬獻給總帥呢?”
石青苦笑,對周成無奈地說道:“周大哥。這是新義軍對乞活的一點心意,你替老帥收下吧。”
“好說。好說!”周成安慰性地拍拍石青,爽快道:“石帥。沒事!別多想,別往心裡去;我們兄弟繼續喝酒要緊,今兒不醉不歸。”
周成濃情厚意,喊來一幫乞活將校相陪,大夥鬧鬧嚷嚷,要灌醉石青。無奈石青心中有事,這酒喝得怎麼也沒往日酣暢痛快。
這頓酒大約喝了一個時辰,李農至始至終沒有出現;石青嘆了口氣,舉碗四周一亮,道:“各位兄弟的好意,石青心領了,只是新義軍初來乍到,諸般事項需要佈置籌措;酒是再不能多喝了。最後這碗酒我敬大夥,今兒就到此爲止吧。”
說完,他一飲而盡。
一衆乞活卻是不依,吵鬧着還要繼續;最後是周成開口阻止,纔算作罷。
飯後,周成單獨送石青一行出城。過了清漳水浮橋,周成放慢幾步,石青看出他有話說,隨之慢了下來。
待韓彭、左敬亭等人走遠,周成沉鬱地說道:“石帥。你不要錯怪了總帥,總帥是爲了避嫌啊。新義軍如今可是歸武德王直屬。。。。。。”
石青心中一沉。
派系!
這個詞語突兀地從腦海裡冒出來。
“。。。別說是總帥,就是周某,以後也不敢和新義軍來往過勤。昨日去明光宮爲石帥接風,那是奉武德王之命。”周成似乎意猶未盡,想了想,還是閉上嘴,拍拍石青,轉身離去。
周成越走越遠,身影最後消失在城門洞裡。石青站在那,一動不動;沉重和無力的感覺再次包圍了他。有些事,不是刀槍能夠解決的。
“石帥!怎麼啦?”左敬亭蹙轉回來。
石青暗中嘆了口氣,轉過身的時候,面容已平靜下來。“沒事!走,回營佈置防務。”
既然拿餉吃糧,就需承擔職責。領兵省給新義軍下了兩道命令。
一是在明光宮附近建築營壘,作爲鄴城東、北方向的外圍據點,必要時協防鄴城。如今是非戰之時,這道命令象徵意義更大一些。
二是戍衛華林苑東區。新義軍進駐後,華林苑以明光宮爲界,分東、西兩個防區。原戍守禁軍負責巡視西區,新義軍負責巡視東區。
石青隨後將新義軍負責戍守的東區劃成三個小區,鋒銳營、中壘營、跳蕩營各負責一塊;親衛隊駐守大營,一千青壯半日訓練,半日建壘。
緊跟着,領兵省頒下新的制式軍旗、帥旗、認旗及各種金鼓號角,新義軍豎旗換裝,面目頓然一新,隱隱有了幾分禁軍模樣。
忙忙碌碌過了三日,新義軍各營,開始按部就班,進行正常的值守巡視。一切就緒,石青也閒了下來。
十一月二十三。一大早,石青就牽着黑雪,拿着蠍尾槍往營外走,看見左敬亭,就招呼道:“左敬亭!走。跟我四處遛遛。喊上馬願。”馬願暫時留在新義軍,孫威認爲有個地頭蛇在身邊,對石青應該有些幫助。石青欣然接受了孫威的好意。
“好咧!你們兩什。。。過來隨護!”左敬亭瞧石青牽着黑雪,當下招來二十名輕騎親衛。他則拎着鬼頭刀,大步流星跟在馬後。
有了馬鐙以後,大多數新義軍將校都能以馬代步;左敬亭也可以。只不過,爲了保住馬鐙的秘密,來到鄴城的新義軍騎士,都不許使用馬鐙。因爲,眼下鄴城敵友難辨,若是馬鐙的秘密公開了,很可能得到便宜的是對手。
不能使用沒有馬鐙,左敬亭只得重新充當步卒。
天依舊陰沉,灰白的雲層將陽光遮蔽的一絲不漏,大白天的,卻像黃昏時的光景;天地間空空蕩蕩,只有西北風在尖利地嘯叫;零落聳立的亭臺、枝椏硬直的疏林讓大地更增三分蕭索。原野光禿禿的,殘葉、草屑不知被捲到哪去了。馬蹄踢踏着堅硬的凍土,發出脆脆的迴響。
華林苑裡一片靜寂,十餘萬內侍、宮女貓在房屋裡,躲避着嚴寒。
石青先在新義軍防地轉了一圈,見到一隊隊新義軍士卒在寒風中來回巡查,他笑了。午末時分,他和親衛們一起,在風中嚼了幾把炒麥,咬了幾口冰茬;隨即轉到華林苑西區——原禁軍的防地。
新義軍是來鄴城作戰的,爲此,他需要熟悉四周地形。
西區戍守禁軍知道新義軍是友軍,沒有阻攔石青一行,任由着他們四處探察。
華林苑的地形很簡單,一馬平川的平原,外帶幾條人工開鑿的溝渠;沒有任何可供戰時利用的險隘要地。沒一會兒,石青就失去了興趣;只因不敢輕率,這才堅持着四處搜尋。
轉了一陣,石青發現一個問題;西區戍衛禁軍出現的頻次太低了,大片大片的區域見不到禁軍的身影;新義軍比西區禁軍只多一千五百人,但巡視的頻次至少是西區的好幾倍。
等到把西區轉的差不多了,石青又發現一個奇怪之處。西區禁軍營地不在華林苑裡面,而在華林苑西南角邊緣地帶,倚着清漳水北岸紮營,與西苑城門遙遙相對。處在這個角落,戍衛巡視需要多走不少路程,很不合適。
“走!過去看看。”石青很有些好奇,不知對方主將是誰,行徑如此蹊蹺。
距離禁軍大營兩百步時,石青勒住了馬。此時,對面大營的情形一目瞭然,石青看後,更覺得蹊蹺。
這支禁軍的職責是戍衛華林苑,轅門應開在北邊,以便人員進入華林苑。這個大營北邊確實開了道營門,不過,它的南邊還有一道更大的營門。相比之下,南邊的營門纔是轅門,北邊的只是一道小後門。
轅門開在南邊,針對的是誰?
石青目光轉動,看到大營正對的西苑城門,霍然一悟:對方防備的是西苑禁軍。是了,這支禁軍是石閔佈下的樁子,防止西苑禁軍不服管制,暗逃北潛。這麼看來,戍衛西區完全是個幌子,這支禁軍另有職守,難怪西區見不到多少巡視禁軍呢。。。。。。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覺不對。
戍守華林苑既然是個幌子,那就說明,華林苑根本沒必要戍守;但新義軍卻在兢兢業業地做着這件不必要之事。難道石閔麾下兵強馬壯,人才濟濟,沒有用得着之處,所以纔將新義軍閒置?
可據石青所知,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石閔得乞活相助,勉強鎮制住場面,此時,離徹底解決禁軍問題、真正掌控局面還差得遠。可他依然把新義軍閒置了。
這說明什麼?
信任!新義軍未能得到石閔的信任。所以才被駐留城外,幹着一件無聊的差事。
苦苦澀澀的滋味在石青心中翻騰,他理解石閔的做法,卻依然感到很難過、很沉重。他豪情滿懷,來鄴城想轟轟烈烈幹一場,想力挽狂瀾,想改變歷史的走向。現實呢。。。原本親近的乞活軍必須和他保持距離,一心追隨的人,對他缺乏信任。
所謂真金不怕火煉,石青自信,他的忠誠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問題是,還有時間嗎?時代的大潮正洶涌撲來,暗流橫生,漩渦處處,稍不留心,就是玉石俱焚的結局,哪有時間按部就班地展示忠誠,獲取信任?
禁軍大營也看出石青一行的蹊蹺——來也不來,去也不去,呆在那許久不動,也不像是查探軍情。
過了好一陣,禁軍忍耐不住;一隊騎兵從營中衝出,迎了上來。
“來者可是新義軍節義將軍!”騎兵之首,一位中年將軍遙遙發問。此人面目極其清朗,透着濃濃的書卷氣,直是一位儒將;他的隨扈大概有認識石青的,事先提醒過,所以他一口叫出石青。
“石帥。小心,不可怠慢,來得是左將軍蔣幹。”馬願在石青身邊低聲提醒。蔣幹不是悍民軍出生,但卻頗得石閔重用;石閔任輔國大將軍時,他最先倒戈相向,很得石閔欣賞,恩寵不在悍民軍雙壁之下。
石青確實不敢怠慢,左將軍是固定封號職位,比他這個雜號將軍職位高多了。就算不說這些,他也不敢怠慢蔣幹。
這個蔣幹可別三國時盜書的蔣幹能幹多了。原本的歷史中,兩年後,石閔被俘,鮮卑慕容大軍圍攻鄴城,城外皆降,就是這個蔣幹一力撐起冉魏朝廷,堅守鄴城四個月。城破之後,他帶着傳國玉璽,縋城而出,逃到大晉。
“正是小將石青。”石青打馬迎上,老遠便抱拳拱手,道:“石青見過左將軍。小將初來乍到,地形不熟;出來走動走動,意欲探察一番;不想驚動了左將軍,實是罪過。”
蔣幹勒馬駐足,捻鬚一笑,道:“節義將軍有心了。既然來到蔣某大營,若是無事,請進營一敘。”
石青再度拱手道:“石青唐突冒昧,只怕打擾左將軍了。”
蔣幹一肅手,道:“既來之,則安之。節義將軍。請!”
“小將不敢無禮。左將軍先請。”石青連連作揖,禮節十足。
兩人遜謝之即,禁軍大營又衝出一騎,快速奔來;一名小校揚聲高喊:“將軍!武德王軍令,召將軍前往西苑緊急軍議。”
兩人都是一怔,蔣幹道:“今日真個不巧,偏生趕上緊急軍議;節義將軍只怕也會接到軍令,我等他日再敘吧。”
“新義軍和將軍營地相近,今日作罷,日後免不得時時向左將軍請益。小將告辭了。”石青不敢耽擱,辭別蔣幹,疾奔明光宮。他擔心誤了軍令,這是他參加的第一次軍議,說什麼不能出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