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追到朱雀航看到朱雀門和西水關燃起的火焰,心頭一片冰涼。兩道關口被阻,短時間內驍騎營和石頭城守軍無論如何是指望不上了,緝拿石青只有靠現在的兩三千殘兵。
讓他稍有安慰的是,石青是從烏衣巷向東南突圍。東南是大晉腹心之地,石青這種突圍方式明顯是南轅北轍,越走距離中原越遠。當然,謝安知道,石青向東南突圍的目的不是遠離中原,而是爲了避開白鷺洲和石頭城的水兵大營;迂迴到其他地方渡江。不論從哪裡渡江,迂迴都要兜個大圈子,都需要時間,這就是他謝安的機會。
“追!纏上去!”對方人馬會合的越來越多,被打殘的兩三千臺軍也許不再能正面相抗,謝安仍然果斷地命令高崧率部向烏衣巷方向追攆。
烏衣巷濃煙滾滾,巷子正中被天騎營用柴草鋪了一道十幾步深的火帶。追到烏衣巷入口,高崧擔心伏兵,腳步不由遲疑下來,他正考慮是否先分遣斥候進去打探,巷子內突然響起一陣嗡嗡聲。一片鵰翎箭雨越過火帶撲進臺軍之中。
禁衛臺軍很少經見陣仗,很多士卒還是初次上陣,這些“新卒”剛纔就被石青和天騎營殺得膽魄丟了大半,驚惶之時哪還禁受得箭雨的突襲。前首數十名中箭士卒的慘呼剛剛響起,後面的發一聲喊“有埋伏!”,然後拔腿就跑。謝安稀裡糊塗的不知是怎麼回事,就被一幫忠心耿耿的私兵護衛架起來隨着人流一起向後潰逃,一直跑到朱雀航才停下來。
躲在火帶後面準備阻擊臺軍強攻的安離見狀哈哈大笑,也無心再等對方回來,和兩百弓手隨即撤進庚氏別院,乘船溯秦淮河而上追趕石青去了。
謝安掙脫了護衛的扶持,目光從慌亂的臺軍臉上一一掃過,沉默了好一陣,他才沙啞着嗓子嘶聲喊道:“諸位!天子詔令我等緝拿叛賊,叛賊就在前面,我等拿還是不拿?拿——叛賊兇悍,可能會有許多江東兒郎因此喪命;不拿——公然違抗聖旨那可是株連全族的死罪!是戰死沙場還是被律令處死?我等該如何選擇?諸位心裡應該明白,我等其實沒有選擇。既然不拿叛賊必死無疑爲何不行險一搏?或許僥倖功成保住性命,或許依然會死,不過就算會戰死,也好過臨陣脫逃讓家門蒙羞的死法,戰死的話至少可以給家人掙些撫卹……”
“諸位!謝司馬說得很直白了,我等沒有選擇,只能上前不能後退!”高崧鐵青着臉接過謝安的話頭,厲聲告誡道:“從即刻起,高某手中刀再不認人,但見後退者,就地正法!”
初夏午後的陽光明亮熾熱,往昔熱鬧繁華的朱雀航卻如鬼蜮一般冷冷清清,一個閒雜人影都不見。在謝安、高崧一剛一柔的鼓動下,三千餘殘兵振作起精神開始向烏衣巷挺進。當他們再次抵達時,巷子中鋪設火帶的柴草燒得差不多了,火勢因此小了許多。
高崧命令士卒掘土填埋,三千餘人一起動手,不一刻就在火帶餘燼上鋪上一層泥土。追擊隊伍隨即穿過烏衣巷,繼續向前追趕。
烏衣巷東邊五里是丹陽郡城,丹陽郡城不是後來的丹陽城,而是扼守建康外郭東部的陸上堡壘,丹陽郡城東三裡就是建康外郭東城籬牆,籬牆在此開了兩道門戶,一個是秦淮河進入建康的水上門戶東水關,一個是陸路進入建康的三橋籬門。三橋籬門和東水關一水一陸相互依靠,三橋籬門的防衛不算什麼,東水關卻不一樣,它和西水關並列爲建康兩大水上門戶的要隘,隨時都駐有一千臺軍守衛。謝安之所以急着追趕,心中還是存了一份僥倖,丹陽郡城常駐三千守軍,東水關常駐一千臺軍,如果石青被堵在丹陽郡城之下,他這部人馬和丹陽、東水關兩地臺軍前後夾擊,水陸夾攻,還是很有希望取得大勝的。
謝安很快失望了,當他趕到丹陽郡城之下,沒見到被堵的石青,只見到慌忙來迎的郡城守軍,還聽見迎接的守軍將士高興地問道:“各位可是來救援的?來回不到一個時辰就趕過來了,行動真夠快的。”
謝安聽到救援兩字猛一激靈,急忙追問道:“救援?哪裡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守城將士被他問的有點發蒙,稍傾才答道:“午後不久,先是烏衣巷方向出了事,跟着東水關也出了事;一兩千來歷不明的匪徒突然從船上岸上冒出來一起動手,佔據了東水關。我等見勢不好,就一邊回稟朝廷請求援兵,一邊出兵救援東水關。只是……”
守城將士聲音低了下來,尷尬地說道:“這股來歷不明的人馬很是兇悍,兄弟們死傷不少也沒能攻下東水關,只好等待朝廷援兵了。”
午後不久烏衣巷火起的時候,石青還沒出長幹裡,這說明攻擊東水關的人馬是石青安排的另一路伏兵。想到石青處心積慮在建康附近潛伏瞭如此多的人馬,謝安心頭一寒,緝拿石青的信心忽然不翼而飛。
正在這時,一個丹陽郡城守軍士卒匆匆跑過來稟報道:“稟將軍,適才由十來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的船隊從東水關駛出溯秦淮河而上,東水關的匪徒乘船與其會合一處,跟着也撤走了。”
“船隊?難道石青在烏衣巷換乘了船隻?”謝安恍然一悟,隱隱明白石青安排人手大鬧烏衣巷的目的了。丹陽郡城這等要隘城池不是隨便能攻取的,與其相比,奪取東水關,走水路出建康顯然要穩妥的多。
想透這些,謝安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石青若是走水路潛逃,自己可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他不擔心石青走陸路迂迴,只要把江東的幾個關隘一閉,任石青再是厲害也不可能依靠三兩千人馬殺過長江。但若石青乘船就不好說了。
南人以舟當車,湖港交叉,水路交通四通八達,遠比陸路方便,東吳時期,爲了開發江東,孫吳政權在秦淮河上游的方山開鑿了一條工程浩大的運河——破岡瀆,以此將秦淮河、長江與太湖水網徹底聯通起來。
從目前的勢頭來看,石青顯然準備通過破崗瀆進入太湖。千里太湖之地,港灣支流叢生,十幾艘船隨便找個地方藏起來,如何讓人追蹤?
“快追!一定要在方山埭攆上石青。”
謝安驚惶地衝高崧大叫,繼而掏出天子諭令,對丹陽郡城守將道:“某乃徵北大將軍府司馬謝安,奉朝廷詔令緝拿叛賊石青,太后、會稽王賜予謝某便宜行事之權以調動建康外郭各地守軍聽用。汝等自此刻起歸入謝某麾下,隨某一起追擊石青。”
方山是秦淮河水系和太湖水系天然的分界線,地勢比太湖、建康要高,山上的水很難保存以至於沒法通航,爲了溝通兩大水系,開鑿破崗瀆時,東吳人在方山兩端築了十四道蓄水大壩,稱之爲方山埭,方山埭就像一層高過一層的臺階,將水位逐漸上擡,過往船隻行到山下然後靠耕牛或者人力拉縴將船隻拉到山頂,再順流而下進入另一片水域。
方山埭的這種特性使它成了謝安阻截石青航船的最佳地點。將丹陽郡城守軍和東水關的殘兵招之麾下,謝安集結了五千餘人馬從三橋籬門出了建康外郭,匆匆趕往方山。
方山距離距離建康皇城四十里,距離三橋籬門三十里左右。爲了管理堰埭行船和縴夫,大晉朝廷在此設有吏員;不僅如此,這裡還是建康人士向去太湖的賓朋送別之地,平時十分熱鬧;算是建康附近的一處名勝了。
五千多人馬來到方山之時,天已黃昏,朦朦朧朧中,謝安擡頭向上看去,但見十幾艘大大小小的船隻各自被一幫壯漢拖拽着往山上拉,其中快的已經上到最頂了。方山四周和平素一樣,有縴夫熱鬧的鬨笑,有從山那邊上來的行船,這裡的人們還不知道建康出了異常。
“殺上去!阻止叛賊拖船——”謝安疾聲下令,末了又添了一句。“纏住叛賊就行,援軍馬上就到。”
“衝啊!殺啊——”人多膽壯,又有援軍後盾,五千多臺軍忘記了恐懼,順着縴夫小道和陸上大道衝向山頂。
方山說是山,不如說是一道緩平的土崗。崗坡不陡只是比較長,從下到上約莫三百多步,其間沒什麼遮攔。禁衛臺軍剛一發動衝鋒,縴夫道上和坡上閒散人等便發覺不妙,顧不得探問,哄地一下四散逃開了,只剩下石青一方人馬。
謝安隨臺軍衝到方山半腰的時候,兩千天騎營士卒一隊隊一排排按照陣形向下推進,迎着禁衛臺軍殺來。看了眼上面一幫布衣排列的整齊陣形,再看看身邊衣甲齊整卻亂哄哄臺軍,謝安暗歎一聲。“即便武侯重生只怕也不能帶領檯軍這樣的隊伍取得勝利,朝廷若要振興,必須先訓練出一支戰力兇悍的新軍才行。”
“集結!集結——聽某號令!”高崧意識到麾下部衆的鬆散,慌忙調整應對策略,防止被對手一觸即潰。
天騎營似乎沒把臺軍放在眼裡,推進到臺軍六七十步時在山坡上停了下來。郗超從陣中走出幾步,語聲清越大聲疾呼道:“謝安石!石大將軍心憂民生疾苦,不願與江東刀兵相見,是以誠心來投,汝等爲何咄咄逼人蓄意加害,定要攪起戰火?自八王亂起,天下蒼生遭受數十年荼毒,汝等還嫌不夠麼!”
謝安望了望正在整理隊形的臺軍士卒,有心爭取點時間,便即邁步而出。揚聲說道:“郗景興。汝是名門子弟,學識修養向來不差,怎地如此是非不分?石青投誠是假,謀逆是真。這等奸詐小人若不緝拿問罪,日後必定禍亂天下。朝廷爲蒼生計纔有此舉措,汝不僅不予以襄助,反而助紂爲虐,當初怎生學的“忠義”二字?”
“忠義?不肯入仕爲天下計、爲黎庶謀的謝安石也配說忠義?”
郗超連聲冷笑。“郗超雖然年幼,卻已看清建康諸公是何模樣。這時候的烏衣巷,不知有多少人做夢都想當曹丞相呢!可惜諸位既沒曹丞相之膽略,已無曹丞相之雄才,除了彼此牽制扯皮再也不可能有點作爲,這等人妄言忠義,不怕被天下人笑話嗎!”
郗超連損待譏,激得謝安怒火中燒。他悄悄向旁看了一眼,見高崧已將隊形整頓的有了點模樣,便即一揮手道:“進攻!天色已晚,不能再拖延了——”
郗超看到了他的手勢,聲音一冷,寒冰一樣刺過來。“謝安石!真正的英雄不是尋常人能夠隨便褻瀆的,石大將軍不是懦弱的大晉天子,不是你和建康人士能夠左右的,相反終有一天他會左右你們的命運!”
郗超話音未落,謝安心中已是一片冰涼。繼而憤聲疾喝:“攻上去!不要讓石青跑了——”
“衝啊——”暮靄深重之中,五千臺軍裹成一大團吆喝着向上衝去。
“找死!”郗超嗤笑一聲,從容後退,口中命令道:“放箭!”
嗡嗡嗡——
箭如飛蝗嗡嗡叫着撲進臺軍陣中。雙方相距僅有五十餘步,正是能把箭矢威力發揮到最大的距離,臺軍使用的密集陣形又是箭矢最容易命中的目標,只一輪箭雨灑過就有兩三百人中箭倒下。
“不許後退!衝上去——”高崧嘶聲叫喊,親自帶着一隊親衛在後督戰壓陣。
躲避箭矢打擊最好的方式就是抵近對手,爲難的是,爲了保持編制臺軍的攻擊速度不可能太快,而且進攻是從下往上發起的,無形中又增加了許多艱難。
嗡嗡嗡——
密密麻麻的箭矢連續不斷地掠過天空,放肆地收割着臺軍的性命。臺軍端着刀槍,低着頭默默地承受着箭雨的摧殘,卻沒有後退;督陣的鋼刀和臨陣脫逃的罪責讓他們不敢轉身。
四輪箭雨過後,禁衛臺軍終於抵近天騎營戰陣,只是這不意味着痛苦的結束,而是更殘酷的殺戮的開始。
“殺!”天騎營士卒大呼,一排排長槍居高臨下地攢刺下來。這些歷經戰陣的北方勁卒無論是體力還是作戰技巧都不是安守皇城的禁衛能夠比擬的。
禁衛臺軍舉刀槍擱架,刀槍歪斜人被洞穿。舉盾抵擋,連人帶盾被抵得倒退,雙方甫一接觸,臺軍前沿便成了七零八落的散兵線;更加糟糕的是,付出偌大的代價,臺軍看不到一點勝利的希望。人數優勢被方山的坡度限制住了,無法凝結出強大的衝擊力。
“殺!”毒蛇一般的長槍忽伸忽縮,天騎營士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緊守防線。臺軍在部將的督促下衝上去又被逼下,再衝上去再被逼下。幾個來回下來,雙方七八步寬的接觸地帶已經仆倒了上千具屍首,其中絕大多數是臺軍留下的。
“殺上去!殺上去——援軍就要到了!”
謝安站在臺軍陣後瘋狂地叫喊,傷亡數字不再重要,是勝是敗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攻上去阻止對方船隻翻過方山堰埭,重要的是堅持到援軍到來。他相信,援軍回來的,也許下一刻就到了。就在這時,方山頂上爆出一陣歡呼,似乎是拉縴的敵軍發出的。
“啊!難道對方翻過了方山?”謝安心裡猛然一空。
船隻登頂預示石青能夠從容離開了,只需留下一支敢死之士就地阻擊便可,若是如此可就糟糕了,就算最後能殺光山腰上的敵軍也無濟於事。
謝安正自忐忑之時,石青的聲音突然從山頂傳下來:“兄弟們!且隨石某去衝殺一陣,讓晉軍知道知道厲害!”
“願隨大將軍前往!”
“殺!”
聽到這個聲音,謝安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喜得是石青沒有撇下部衆先行逃離,憂得是石青親自衝陣,對方士氣必定大振,傷亡慘重的臺軍是否能夠抵擋得住呢?
謝安的疑惑馬上得到了解答。
石青、弓蠔、安離率領近千充當縴夫的士卒分成三路,在暮靄中如三條狂飆突進的黑龍呼喇喇向山腰下捲過來。山腰上臨陣指揮的孫霸不失時機地吹響了反擊的號角,隨即大喝一聲,率先殺出戰陣,向臺軍反撲過去。
“殺——”近三千天騎營士卒在石青、弓蠔、安離、小耗子、孫霸五位猛將的帶領下,虎入羊羣一般撲進臺軍陣中。疲憊不堪的臺軍哪裡禁受得這種衝擊,心驚膽寒之下終於忘掉了督戰隊,忘掉了臨陣脫逃的罪責,轉身向山下逃竄。
謝安心中一黯,身子搖搖晃晃地向山下逃去。天色模糊,逃兵可不一定能認出他的樣貌,萬一被人撞到,可就沒有半點僥倖了。
臺軍亡命奔逃,天騎營不爲己甚,追到山下便停下腳步,轉而折回山上。來到山頂,士卒們舉起火把開始登船,石青卻在向孫霸、安離、黎半山道別。
“自此時起,你們的職責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找機會把兄弟們帶回中原就是大功,不要想着殺敵,也不要在意船隻,該捨棄時就捨棄。”
“大將軍放心。孫霸一定會將兄弟們帶回中原。”
“大將軍勿須擔憂,船上糧食又備的足,太湖水道四通八達,我們隨便找個地方多幾天就能矇混過去了。”
孫霸、安離慨然應命。按照預定機會,他們兩人將率領天騎營主力乘船進入太湖水網,吸引大晉朝廷的注意,石青和弓蠔、小耗子等一小隊親衛喬裝改扮,將從蕪湖縣迂迴渡江,然後經合肥、走畁水、由羊市渡過淮河北上中原。
“過淮河了,石某會想辦法顯露形跡,一旦大晉朝廷得到消息就會放鬆對太湖的注意,那時就是諸位偷渡過江的機會。諸位切切小心在意。”石青再次叮嚀了一句,隨後招呼何三娃、弓蠔、小耗子和二十名親衛從東邊下了方山,隨後在夜色的掩護下,向西南方向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