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一槍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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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如潮,笑語不斷,間或雜着呼朋引伴的喧鬧,大祭結束了,文武百官書辦小吏各種角色一蜂窩向朱雀門涌去,石青混在其中和郗愔並肩緩行,腦袋裡翻來覆去回味着司馬昱的話語:“汝乃社稷有功之臣,朝廷不會虧待,這兩日忙罷,太后、皇上就會有明詔賞賜。。。江東久承王化,風土人情與中原有些區別,汝安心在建康待一段時間,用心體會忠勇仁義之道。。。朝廷本已備好驛舍,既然汝意欲駐馬烏衣巷金鄉郗家,那也由得汝。呵呵,只要汝不怨怪朝廷薄待即可。。。”

司馬昱如淳淳君子,話語溫和親切,直讓人如沐春風,當時褚衰也跟着湊趣,一本正經地問起石青年庚,言道要爲他說一門親事,在江東娶一房如夫人。至此石青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沒有對自己生出殺心,可能是抱着懷柔撫慰的心思,想收自己爲江東所用。如果真是這樣,可算是瞌睡來了遇枕頭,中原需要時間喘息,正抱着息事寧人的主意呢。

想到這裡,石青精神一振,挺了挺腰,直感覺來建康前的忐忑純屬自己嚇唬自己。就在這時,一個打招呼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安石——好久不見,只聽說你在會稽風流,可難得見回一趟建康。”

“安石。這不是謝安的表字嗎?”石青一閃念,循着聲音看過去。他對謝安早就留上了心,南下之前更是在心裡回味了一遍這個人的生平。是以一聽到“安石”即刻反應過來。

揚聲喊話的是個四十許的文官,面目對於石青來說陌生的很。他招呼的人離石青很近,就在左手五六步外。那人面容側向另一邊,只露出一隻肥肥的右耳、白淨紅潤的右頰和一縷修剪整齊的短髯,具體長相卻看不見。

“楊大人,傳國玉璽迴歸江東這是多大的事,謝某就算再是貪玩,也不敢不回朝恭賀啊。。。”那人回了中年文官一句。石青聽到“謝某”二字,便即斷定,這人必是謝安謝安石了。

石青猜得不錯,那人正是謝安。

謝安回答的話語不盡不實,事實上,他在建康流連半年了。這段時間大晉彷彿成了天下的中心,鄴城來降、幷州來降、燕國來使恭賀、西涼張重華來使恭賀、仇池國楊初遣使前來求封、募捐賑濟中原、傳國玉璽迴歸建康。。。。。。諸般事宜紛至沓來,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謝安哪裡還有隱居邀名的心思,只一心待在建康細觀世事變化。

似乎感受到有人注視,謝安招呼了一句之後,忽然回首向石青看過去,恰恰和石青探詢的目光碰個正着。謝安微微一笑,像老朋友一樣衝對方微笑示意。石青先是一怔,繼而想過去和謝安招呼,隨即突然醒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在建康還是低調保守一些爲好,便衝謝安點點頭,然後加快腳步趕上在前等候的郗愔。

又走了一二十幾步,來到朱雀門內側,何三娃和五十名親衛一擁而上,圍住石青,何三娃急惶惶地問道:“大將軍!沒什麼事吧?”

石青歉意地向郗愔笑了笑,然後瞪眼一橫何三娃,佯怒道:“石某不是好好的麼?天子腳下,能有什麼事?”

何三娃任石青叱喝,憨厚一笑,也不多辨,只連聲吩咐親衛道:“走!護衛大將軍出城。”

對何三娃來說,高大結實的建康皇城是個危險所在,越早離開越好,皇城外就好多了,不僅外郭籬門單薄,而且有天騎營士卒接應。奈何他雖有儘早出城之心,實質卻是難能。朱雀門內側集結了太多的文武百官的坐騎車馬護衛,大家都搶着出城,只把朱雀門城門洞堵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

“讓開!讓開——徵北大將軍來了!”何三娃和一幫親兵不由分說,連推帶搡,硬生生給石青擠出一條路。這羣廝殺漢子野慣了,意識與在中原時還保持着同步,以爲只要喊出“徵北大將軍”的名號就足夠震攝人了。誰知建康和中原不同,這番舉動招來的不是退讓,而是一雙雙噴火的眼珠。

“住口!不得無禮。”石青沉下臉低喝,他是身不由己地被親衛涌進城門洞,到發覺不對有心退讓時已經沒辦法退回去了,當下只好出口喝阻何三娃。

“呸——什麼徵北大將軍?自賣自誇!”

“不知禮的北流!和蠻夷何異?”

“天子腳下也敢如此猖狂,真是豈有此理。。。。。。”

四周響起一陣不屑的議論聲,何三娃黑臉騰地一紅,變得黑紫黑紫的。“嗆啷”一聲,背上的環刀抽出一半,他望着石青求懇道:“大將軍——”

“稍安勿躁,汝等安心跟在石某身邊就是,不得妄動。”石青面無表情地吩咐親衛,他明白,此時的江東和中原就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地士民處事的理念,對善惡是非的理解有很大區別,其中一方在沒有強勢消化另一方之前,兩方相遇很可能會因觀念的差異發生各種各樣的碰撞。

“嗆啷”一聲,環刀歸鞘,何三娃和一幫親衛忿忿退回來,在石青四周衛護,卻也不再使力推搡。

“留心!這裡不是中原。”低聲交代一句,石青便閉上嘴,一手牽了黑雪,一手綽着蠍尾槍隨着人流緩緩向城外行去。

出朱雀門,過浮橋,來到朱雀航南端,人流向三方分去,擁擠程度大大緩解。石青翹首望向東邊連綿起伏的粉牆黑瓦建築羣,笑問郗愔:“郗大人,那裡就是烏衣巷吧。這次只怕要在貴府叨擾一段時間了。”

“得蒙大將軍登門,郗氏蓬蓽生輝。呵呵。。。”郗愔謙和地笑道:“只要大將軍不嫌郗家簡陋就好。”

兩人邊說邊向東轉,拐上通往烏衣巷的幹道。就在這時,長幹裡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的斷喝:“站住!你這賊廝是不是叫做毒蠍的青州石青?”話聲中,百十名拈槍拎棒的漢子呼啦一下涌過來,從東、南兩面堵住去路。

石青詫異地看過去,但見問話之人三十出頭,瓜子臉、柳葉眉,面白無鬚,沒繫腰帶的開襟大氅隨風鼓盪,七分柔媚中帶有三分颯爽;若不是對方脖頸有個粗大的喉結在上下滾動,石青只將這人認做是女扮男裝了。另外給這人添彩的是他雙手持得兩把沒開刃的厚脊鐵劍,這劍後人給起了個名字,叫做“雙股鐗”,乃是較爲沉重的雙手兵刃,極不好使,普通人根本使不開。

石青能沉住氣打量對方以揣摩來歷意圖,何三娃哪裡忍得住有人辱罵石青,當即跳出來抽出環刀指定對方怒叱道:“好大膽狂徒!不知死麼?還不快跪下受縛,聽候發落。若敢遲疑片刻,何某刀下無情。”

“跪下!”厲喝聲大作,二十名親衛騎抽刀挺槍衝上去,意圖制住對方。

那人並無懼色,嘿嘿冷笑連聲,斜睨石青,看也不看何三娃一眼。他身後的漢子不待吩咐,吆喝一聲撲上來,抵住何三娃一幫親衛,大呼道:“好猖狂——這裡是建康,不是肥子,哪裡容得汝等橫行霸道!”

雙方刀槍互指,劍拔弩張,眼看就是一場血拼。原本向其他方向散去的文武將官瞧見熱鬧,呼啦一下圍過來,對峙的兩夥人轉眼就被裡三層外三層圍成了一個小圈子。

石青聽到肥子二字,心中一閃,憶起當年在肥子杖責江東子弟之事,當下向四周搜尋,但見尋事的這夥人身後,當年捱過杖打的何鬆寬袍輕裘,意氣風發,指點着自己正對身邊一個臉色青灰的中年文士解說着什麼。

看到何鬆得意的樣子,石青無謂地搖搖頭,衝何三娃道:“走!毋須糾纏!”

聽到‘走’字,持雙股鐗的俊彥哧地一笑,撇撇嘴道:“走?不交代一聲就想走,你這廝把江東英傑當作什麼了?”

石青腳步一動又復落下,掃了眼四周,隨後問道:“汝是何人?欲待怎地?”

“這位大俠姓武,人送美譽曰潘安,你在肥子倚仗人多勢衆,折辱江東俊彥之事傳回江東,武潘安大俠聞之義憤填膺,正打算北上找你理論,沒想到你自己倒送上門來了。武大俠大人大量,不願倚仗人多勢衆,只以兩把游龍劍與你單打獨鬥一場,讓你受點教訓知道天高地厚便即罷休。”武潘安素面朝天,似乎石青所問太過淺薄,不屑於作答,倒是他身後的一個漢子開口回答了石青的疑問。

聽到這話,石青差點樂了。自己執掌一方,手握生殺大權,這般情況下,竟有人用江湖套路對付自己,不知道是對方無知呢還是另有所圖。嘆息着搖搖頭,石青道:“對不住,好意心領了,石某知道天有多高也知道地有多厚,不需他人教訓。”

“怎麼?怕了?”武潘安一擺大氅,橫跨三步擋在石青面前,脆聲笑道:“你若不敢比試也罷,只需從武某胯下鑽過,以後相見早早退避,武某便放你過去。”

“大將軍!”何三娃哀聲懇求,武潘安如此侮辱石青,他眼睛都紅了,若不是恪于軍令早就上前一刀剁了對方。

“呵呵——看來不和汝比試一場,石某今天就不能脫身了。”石青格格冷笑,他是真的怒了。他怒的不僅是武潘安的無禮,還是四周包括郗愔在內的圍觀人衆的漠然;這些人打定藉機試探的主意,一個個興致盎然看戲一般。這給了石青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彷彿荒漠中孤獨的旅者,除了危險和冰寒之外,感覺不到一點溫暖。

好吧,想看戲是吧,我就給你們演出好戲!

心中怒火中燒,石青表面上卻越發淡然,深沉地看着武潘安道:“石某不會比試,爲求活命,自拿起刀槍的那一天起,刀槍就是石某的救命夥伴殺人利器,從沒用於比試。你若想比試,需得有被石某格殺的準備。”

武潘安長嘯一聲,雙鐗在空中相互一擊,斷喝道:“哪來恁多廢話——你若有本事殺了武某,只怪武某學藝不精,怪不得任何人。你若敗在武某劍下,武某也不要你性命,只打你幾劍爲江東士人出氣就是。”

“好——藝高人膽大,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武潘安!”武潘安一番話說得堂堂正正,當即贏來一片叫好聲。

何鬆笑對劉惔道:“真長兄,武潘安雖是草莽之士,氣度可比石青強多了,真不知道石青靠得什麼運氣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劉惔哂笑道:“世無英雄,遂使豎子稱兄。天下人物盡在江東,中原人才凋零,是以才便宜了石青。”

“此言有理。”何鬆頜首附和。

“汝可準備好了?”石青沉聲喝道,身子一動,跨出幾步,與護持的親衛騎拉開一點距離。

四周觀衆見狀,知道雙方即將動手,嘩啦一下向外散開,騰出更大一個圈子以方便拼鬥,

武潘安長嘯一聲,雙鐗在空中相互一擊,斷喝道:“來吧!武某讓你三——”

“殺!”

武潘安“招”字還未出口,石青如怒目金剛,瞠目爆喝。

這聲斷喝是他胸腹間憋悶許久的鬱氣的大爆發,當這股鬱氣從口腔噴涌而出的時候,天空突然一暗,緊跟着一聲春雷炸響,直震得衆人耳膜嗡嗡作響,感覺大地在搖晃一般,身子顫顫慄慄,搖搖欲墜之際,忽然霹靂一閃,似乎有電光從眼前一閃而過,有心細看時卻又沒了蹤影。

雷聲電光過去,鬧哄哄的看熱鬧圈子一下變得靜悄悄的,再沒有一點點雜音。就在這時,

“通——”

地一聲重響從場中傳出,這聲響原本不大,只因四周太過寂靜,這才顯得聲音特別大。圍觀人衆的頸項似乎被什麼東西牽引着,不約而同地向場中看去,但見石青從腰間掏了一塊暗紅色皮革,正在仔細地抹擦鐵槍刃上殷紅的血跡。石青身前地面有一人面孔朝下撲倒,後頸處血肉模糊一個茶盞大小的窟窿正汩汩地冒着血水。這人手持雙劍,想來就是武潘安了,令人不解的是,他是如何被殺死的,臨死前爲何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心思靈通之士隱隱猜到,石青吼出的那聲炸雷大約是把武潘安震懵了,炸雷之時閃過的那道電光很可能就是石青的長槍,只是這這一槍太快太狠,一槍穿喉,武潘安還未來得及喊叫便已斃命。

想到剛纔的電閃雷鳴乃是石青所發,圍觀之人一個個大汗淋漓,戰戰兢兢,只想遠遠逃開,再沒有半點瞧熱鬧的心思。

就在這時,又是“撲通——”一聲,響聲卻是從何鬆身邊傳出的,衆人下意思地看過去,卻見劉惔臉色發青,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何鬆最先反應過來。驚叫一聲:“真長兄!你怎麼啦?”隨即蹲下身去扶。誰知他雙手剛一碰到劉惔的身子,便如被蠍子蜇了般甩出去。口中連呼道:“這這這。。。。。。真長兄這是。。。。。。”

人羣中有人叫出來:“死了。劉真長是被嚇死的,臉色發青是膽破之象。。。。。。”

正在擦拭槍刃的石青聞言一愣,沒想到自己又添了一條人命債,竟然有人被活活嚇死。但他並不在意,被嚇死只能怪他膽小還想瞧熱鬧,無論如何怪不到自己頭上。沉思之間,他再次向四周看去,但見原來的觀衆大多哆哆嗦嗦,不敢與自己對視。目光緩緩轉動,突然一凝,與另一人目光碰個正着。那人也許是距離較遠的緣故,受得驚嚇較輕,面色倒算正常。只一雙眼睛幽然生光,帶着些寒意定定地看着石青。雖然沒有敘談過,石青卻知道,這人正是他小心在意的謝安謝安石。

觸到謝安的目光,石青心中一凜,隱隱感覺自己有些莽撞。正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隨着腳步聲一起的還有高崧的呼喝:“出了什麼事!各部禁軍小心戒備!保護民王麾下徵北將軍石雲重。”

踏踏的腳步聲中,一千大晉禁衛臺軍開了過來,將石青和親衛騎四面保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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