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名的話讓劉晉戈和任堂都精神一振,挺直胸膛向鄧名看過來。
“首先我還是得責備你一句,你這個政府辦得太糟糕了。”鄧名故意賣了一個關子,也是希望劉晉戈以後不要再做這種欺壓農民的事情。
“是,卑職忘本了。”劉晉戈聞言又露出一些羞愧之色。他自小就從父輩那裡聽過不少農民的悲慘故事,但等當上了成都這裡的提刑官後,劉晉戈優先考慮的就是如何保證成都的軍需,如何維持提刑衙門的利益。
“我不是說你忘本,我是說你這個政府辦的和以前沒有區別,不就是徵糧,不交糧就打板子麼?這誰不會幹?隨便誰都能勝任,我還讓你來管都府這裡的事嗎?”
這幾天鄧名打聽了成都周圍百姓的情況,在他看來,劉晉戈他們的所作所爲和傳統的官府沒有什麼區別——當然,要是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鄧名又該以爲劉晉戈也是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未來人了。
劉晉戈慚愧地連連點頭,但任堂不答應了:“先生這話不對,什麼叫誰都能幹?縣令要科舉出身的人才能勝任。”
“進士就有什麼出奇之處麼?不繳糧還是打板子。審案的時候先把疑犯打一頓,問不出結果就再去抓一個疑犯,再打一頓板子。”鄧名笑着搖頭道:“這一套做法,技術含量太低了,不用進士,就是目不識丁的人有兩天也都能學會了。”
“那先生來說一個連進士都不會的好了。”任堂感覺鄧名正在羞辱士人這個階層,生氣地嚷道:“剛纔先生不是說有什麼好辦法,收稅又輕還能徵糧嗎?卑職洗耳恭聽。”
“要是我說不出來,諒你也不服。”鄧名哈哈大笑,從懷裡掏出幾張紙片。這幾張紙片都是長方形,上面畫着不同的圖案,四角上都寫着相同的數字,這全是他最近幾天畫好的:“這是欠條,最大面值一百元,最小的一元。這次劉兄弟和劉帥他們多收的糧食,我還不起,只能先欠着。馬上找人制造木版,印刷這種欠條。”
“先生到底要發多少欠條?”劉晉戈聽說鄧名居然要印刷欠條,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寶鈔麼?”任堂的反應遠比劉晉戈快,已經察覺到了鄧名的用意:“這個‘元’,與銀兩如何折算?”
“類似寶鈔,但是不同,這個元也不與銀兩兌換,而是和糧食兌換。農民每給我一石糧食,我就給他一百元。每個有十畝地的農民,每年就要交給我一百元的保護費。從此以後,我的保護費盡可能不收糧食,而收這種欠條。不是總有人說路上搬運會有損耗麼?好吧,以後農民不用給糧,每畝地給一張十元的欠條就行了,這欠條總不怕磨損吧?稍微磨掉點角,我一樣認得出來。”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識字率問題,鄧名仔細斟酌了不同面額的欠條上應該用什麼樣的圖案。他首先讓任堂仔細看一百元欠條上的圖案,那是一石米;接下來是十元面額的欠條,上面畫着的就是一個鬥,一元的就是一個小米升;五十元意味着半石米,就是一百元的圖案被從上到下整齊地切開,只留下了兩半。不同面額的欠條,顏色也有區別。
“先生的意思是,以後可以用欠條完稅。”任堂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此一來,一百元就永遠等於一石糧食,不會和寶鈔一樣變成廢紙。不過,今年我們要給農民的欠條,就夠他們未來很多年完稅所需了吧?若是這麼辦,豈不是未來幾年我們一石糧食也拿不到?”
“這個只是稅而已,但是農民可能會把手中的一部分糧食換成欠條,除了種子糧和保命糧以外,只要他們認爲欠條比糧食更有用,就會不停地到我們這裡用糧食換欠條。”鄧名一直認爲,發行紙幣是近代國家的重要財源之一,起碼也是相當可觀的第一桶金。
看到任堂和劉晉戈臉上都有懷疑之色,鄧名知道他們還是不相信老百姓會用真正的糧食來換自己手中的欠條,就啓發式地提問道:“你們想想,如何才能讓百姓心甘情願地用糧食來換欠條呢?”
任堂和劉晉戈都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半天,但最後任堂一個辦法也想不出來,而劉晉戈認爲除了使用板子沒有任何辦法,而用板子顯然不能叫做心甘情願。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鄧名抓住機會打擊了一下兩人,在他的理解裡,所謂遣將不如激將就是這個意思:“聽說有些從建昌來的雲南人,他們還有親人在慶陽王那裡,如果他們想把親人贖出來,需要自己運五十石糧食去建昌換人,對吧?”
“是的。”劉晉戈也聽說過這件事。
“如果我說,你給我五千元的欠條,我幫你把人要回來呢?”鄧名輕笑了一聲:“自己一個人運五十石糧食去建昌,這談何容易?有沒有拉車的牲口?要多少大車才能拉去?還有路上的損耗,沿途官吏的訛詐,最後沒有個七、八十石下不來吧?這個事老百姓心裡也有數,而且他們也沒有辦法去討價還價,只能建昌那裡說多少就是多少。而劉兄弟不同,都府可以和建昌那裡討價還價,完全可以把價格壓低到三十石一個人,甚至更少。而且都府運去的糧食,路上損耗要少很多,又有誰敢揩油?”
“這樣就掙了二十石的糧食。”劉晉戈眼睛一亮。
“不錯,並且你要說明只要欠條,不要糧食。想把親人贖出來的人就會自己去籌糧,把糧食換成欠條來要你幫忙贖人。”鄧名進一步啓發劉晉戈道:“有的人現在可能湊不出這麼多欠條,沒關係,我可以先借給你,比如:借給你五千元欠條,等你把人贖回來後,每年還我一千元欠條,十年還清。一千元,不過是幾畝地的產出而已,一個勤快的男丁還怕掙不出來麼?他的兄弟也可以幫他,更不用說若是遇上災年,我還可以給你延期。”鄧名未必會向農民要這麼多,但是爲了說服劉晉戈,就多說一些。
“妙啊。”劉晉戈聽得撫掌大笑:“借給欠條,連糧食都不用出,這是沒本錢的買賣啊。”
“可建昌那邊是要糧食的,”任堂潑冷水道:“向建昌要人,就算三十石贖一個人,也要用糧食換的。”
“哦。”劉晉戈一想有理,頓時情緒又低沉了下去。
“建昌要老百姓贖親人的時候一次付清五十石糧食,那是欺負百姓沒有反抗能力,也不敢討價還價,如果惹惱了建昌,那就是把你運去的糧食強徵了,人也不還給你,你又能如何?可都府不同,都府完全可以說,這個人我先借用幾年,反正他在你治下一年也就能幫你掙個三石左右的糧食,我給你五石,連續給十年,這個人就是我的了。這種事建昌會不答應麼?就算他們嫌少,也可以繼續討價還價啊。”鄧名一番話頓時把劉晉戈的情緒再次調動起來了。
“沒錯!”劉晉戈一拍大腿:“每年還一千元,就是要用十石糧食從官府這裡換欠條,我們只給建昌五石就夠了,能賺五石糧食,就算路上有損耗也沒多少。”
“其他還有很多辦法,比如打狼,本來是好事,結果被你們搞得天怒人怨。根據自願原則,交欠條就派人在家門口巡邏,一定有很多人願意,這種事完全不應該由劉帥去做,明明是政府可以掙錢的工作。”鄧名隨口又說了一些點子:“政府可以提供很多普通人難以自己解決的服務,而這些服務都是要收費的。政府是最容易掙錢的行當,但劉兄弟你除了打板子什麼別的辦法都沒有,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劉晉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暗自下定決心要挖掘出更多種收費服務來。而任堂在感佩之餘,也在心裡罵自己愚蠢,怎麼會這麼快就忘記了鄧提督在南京和湖廣的風采呢?
根據鄧名的記憶,好像以金本位發行貨幣是未來的世界主流,中國似乎也可以考慮銀本位,但現在鄧名沒有那麼多金銀,所以最後決定採用糧食本位制度。
“要立刻向都府百姓宣佈先生的新法麼?”劉晉戈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
“當然,我是打算立刻宣佈的,不過由於你們的出色工作,現在都府的百姓會不會信我的話不好說了。”鄧名找到機會就挖苦一下劉晉戈,他不打算追究成都的擅自徵稅,所以就希望通過這種手段讓劉晉戈以後減少別出心裁的可能:“說不定還會有很多人認爲我今天說的話,明年就又不算數了,所以要多給他們一些東西,讓他們感到沒太吃虧。”
當天劉晉戈就動員提刑衙門的兵丁挨家挨戶地統計多徵的糧食數據,鄧名錶示多給一些也沒問題。進行統計的時候,士兵當場給一張手寫的、用“正”字計數的臨時欠條,按上手印後就可以作爲日後交換正式欠條的憑據。
接下來就是政策宣講的工作了,本來劉晉戈打算按照以往的慣例,在城門張榜,然後向進城的百姓宣讀榜文,通過這些人口口相傳,把新的政策擴散開。但鄧名唯恐中間有出什麼毗漏,堅持由自己親自向百姓講解,反正現在也是農閒時分,訓練士兵可以交給衛士們去做。
於是在統計欠賬的時候,士兵就順便通知百姓,指定了一批集合點,讓他們在規定的時間前去聽鄧名親自講解政策。
李延鵬和他的鄰居們拿到士兵給的欠債憑證後,有幾個人一開始很興奮,認爲官府可能要退還糧食了,但更多的人對此不保指望。所有集合地點都是就近指定,李延鵬他們覺得反正也不遠,去聽一聽也無妨,再說這種近距離觀看大人物的機會並不多。
第二天一早,鄧名就提前抵達了集合點,等他趕到時,李延鵬等附近居民已經聚集在剛搭起來的臺子前。看到鄧名在幾個衛士的簇擁下趕到後,這個集合點的百姓紛紛跪倒在地,向着緩步登上講臺的鄧名叩首行禮。
登上講臺後,鄧名也不耽誤時間,把一個鐵皮做的傳聲筒放在嘴前,開始大聲講述他和任堂、劉晉戈說過的政策。
聽說正式欠條可以用來繳納所有官府費用後,李延鵬心裡依舊是將信將疑。鄧名坦承還不起糧食、併爲此道歉,這給百姓留下了一個還可以的印象,但到底明年官府會不會遵守諾言,在場的百姓並沒有充足的信心。不過這畢竟是給了百姓們一個盼頭,李延鵬摸了摸懷裡的欠條,感到這東西的價值增加了一些。
“我會盡力用贖買諸位手中的欠條,一年贖不清就兩年,兩年贖不清就三年,但在贖清之前,諸位都是我的債主。”鄧名拿出了精心準備的殺手鐗,這殺手鐗並不是單純用來對付農民的,他相信同樣會對成都官方產生巨大效果。這個殺手鐗雖然鄧名早已經想好,但事先並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相信會讓成都朝野震動:“爲了感謝諸位借糧食給我,所有我的債主,我都將給予秀才功名!”
本來安靜的臺前想起一陣嗡嗡聲,下面的百姓都在交頭接耳的議論,確認他們的耳朵沒有聽錯,而本來氣定神閒站在鄧名背後的任堂,則驚訝至極地張開嘴巴。
“任何債主,只要有一元的欠條、也就是一升糧食的話,他就擁有秀才功名,無論這個欠條是在身上、還是在家中都有效。”鄧名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擁有秀才功名的人,擁有見官不拜的權利,從此以後,任何一個債主都不需要向任何官員行叩頭禮;擁有秀才功名的人,不可以施加肉刑,所以從今以後,任何一個債主在大明境內可以被下獄,但不可以被打板子、被夾夾棍、不可以被遊街、不可以站枷……”
鄧名說到這裡的時候,劉晉戈也已經驚呆了,雖然早就聽鄧名說過要多給百姓一些東西,以補成都官府的言而無信,但聽上去給得實在太多了。
“若是不能用肉刑,那欠皇糧不繳的人怎麼半?”劉晉戈這個念頭才一冒出,就自己否決了:“三太子說過,只會打板子的官府是沒有本事的官府。”
“擁有秀才功名的人,除了盔甲和弓弩外,是可以佩戴武器的,這個權力債主同樣享有,因此,你們以後可以擁有、佩戴刀劍和火器。”臺上的鄧名依舊在繼續:“在大明境內,擁有秀才功名的人傳州過縣不需要路引,不需要戶籍就可以居住……在全大明境內,不僅限於四川,你們如果訟告官府,不算民告官……有秀才功名不需要服徭役,哦,不對,這個秀才功名免去的是力役和雜役,當此國難之時,兵役不能免……”
在最初的議論聲過後,臺上、臺下就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全神貫注地傾聽着鄧名說的話。一直到鄧名結束很久後,他周圍的人羣依舊保持着寂靜。
“你們有什麼問題?”
鄧名再三重複着這句問話,終於,他看到第一個出頭鳥。
“大人!”李延鵬在人羣中喊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鄧名大聲問道。
“小人李延鵬。”
“你是我的債主嗎?”
“小人有一張欠條。”李延鵬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欠條掏了出來。
“那好,你以後在我面前可以自稱‘學生’或者‘我’,不需要再自稱‘小人’了。”
“小……小……”李延鵬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不敢玷污“學生”這兩個字,更不敢在鄧名面前使用“我”這個自稱,至於“卑職”、“屬下”等自稱也不合適。
“不會有一個秀才自稱‘小人’的,”鄧名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恐嚇道:“李延鵬你是要侮辱朝廷的秀才功名嗎?”
任堂聞言腹誹了一句:“到底是誰在侮辱秀才功名?!”
不過李延鵬的膽氣倒是因此而一壯:“我不敢。”
“好,諒你也沒有這個膽子。”鄧名微笑道:“李秀才有什麼疑問?”
“我……我想問一下,等到欠條都贖回後,我的功名還有嗎?”李延鵬問道。
“嗯,這個嘛。”鄧名覺得他給予成都百姓的是基本的公民權,不過暫時沒有必要揭開自己的底牌:“我還沒有想好,到時再說吧。”
其他一些人也問了些問題,鄧名逐一解答後,見臺前又陷入沉寂,就宣佈道:“好了,散去吧,我要去下一個集合點。”
鄧名步下高臺時,任堂急急忙忙地湊到近前,但不等任堂出言反對,鄧名就搶先阻止:“事急從權。”
“唉。”任堂退而求其次:“那等還清欠條後,這些功名要一概剝奪掉。”
“我也有此意。”鄧名並不想刺激任堂太過,任書生由於沒有參加過滿清科舉,所以現在還沒有秀才功名呢。
等鄧名離開講臺後,李延鵬這批農民才又想起幾個問題,可鄧名錶示離臺後就不再回答問題了後。
“哎呀,怎麼剛纔沒想到?”不少人都後悔地連連頓足。
“不要緊!”馬上就有聰明人說道:“下一個集合點不遠,我們跑過去問好了。”
“對!”
被這個人提醒後,數百秀才拔足急奔,就算沒有問題的人,也想着要再聽鄧名說一遍,以確認自己沒有在做夢。
鄧名登上第二個講臺時,面前的農民也和第一個講臺前的人那般紛紛跪倒。但此時已經有幾個飛毛腿秀才趕到,其中有一個已經擠到了臺前,這幾個秀才不敢侮辱朝廷的功名,一個個挺身而立,在人羣中顯得鶴立雞羣。
鄧名掃了這幾個人一眼,臉上浮起笑容,又舉起鐵皮話筒開始宣講政策。
等鄧名說完後,大批秀才都已經趕到,在他們的帶領下,這次的提問比剛纔熱烈得多,鄧名爲了及時趕到下一個集合點,不得不中止了提問。
就這樣一個接着一個,臺前圍攏的人越來越多,站着的人的比例也越來越高,最後鄧名不得不讓衛士維持秩序,以保證還沒有聽過政策的農民能在臺前有一席之地。
一天之內,成都就有了兩萬多名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