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蒙古人已經打進堡壘裡了?”
躲在洞穴深處的好幾個女人失聲驚呼。旁邊立即有人捂住她們的嘴,唯恐她們的聲音傳到外頭,被那些兇殘的野獸聽見。
彷彿是爲了佐證武仙的話,一陣猛烈的喊殺聲混合着慘叫聲,從封堵洞口的土石木料縫隙間傳入。
“還在抵擋呢,不過,堡壘裡的人撐不了多久。”武仙呲了呲牙:“早該聽我的,和蒙古人結好……這會兒死到臨頭,拼命有什麼用?”
說到這裡,他冷笑一聲。
在武仙身旁有個婆子,本想責備他身爲堂堂男兒,卻躲在山洞裡與婦孺爲伍。纔開口,見武仙的黑臉上兩眼寒光閃爍,兇惡異常,婆子被嚇了一跳,訕訕地嘀咕了幾句,往後縮退。
婆子推開半步,便露出後頭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眼睛很大,特地換了粗布衣服,往臉上抹了污泥。
武仙見了這女孩兒,語氣略柔和些:“慧兒,你別怕,叔父都已算定了,馬上就出去解救他們。”
和女人孩子一起躲在山洞裡的鼠輩,還能口氣那麼大,也不知是腦袋發昏,還是臉皮厚的賽過城牆!
女孩兒的臉紅了下,露出一點喜色,而婆子和其他女人們的厭惡簡直沒法掩飾。
這個叫武仙的,大家都認識,算是左近十幾座山寨裡常來常往的人物。
聽說他是威州人,道士出身。早年靠些坑蒙拐騙的江湖路數到處行騙,蒙古軍第一次大舉入侵的時候,他糾合部衆與蒙古人打過仗,又抵抗過去而復返的女真人地方官,遂得女真人皇帝招撫,賜予了威州刺史的官職。
後來大周崛起,武仙打算故技重施,先打一仗然後待價而沽,搏個滿堂富貴。不料周軍兇狠,一仗就把他的部下殺了個血流成河。
武仙只帶着兩三個心腹逃亡深山,沒了受詔安的本錢,只能混跡在賊寇裡頭。
但他生來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總覺得自己才幹出衆,生來就要辦大事、搏大富貴,最好還要活得無拘無束,痛快淋漓。所以,他這幾年四處奔走,往南數次潛回威州抱犢寨糾合部衆,往北又好幾次進入草原與蒙古人勾兌,倒是積攢了點名聲。
可惜這樣的人,生不逢時。
若這天下沒有大周崛起,金國不斷地頹廢直到分崩離析,世道恐怕比現在亂上百倍千倍,各種各樣的野心家正好乘機揭竿而起。但大周的統治已經相當穩固,無數出身邊境的武人,已經成了執掌權柄的邊疆將帥。
他們對邊境的控制何等嚴密?他們對草莽的手段又何等熟悉?
武仙幾次努力,攢下的名聲也不知是好事壞,可家底耗盡,舊部死得七零八落。連帶着武仙的宗族親眷也倒了血黴,有的被強制性地遷徙到中原內地,還有好幾個嫡親的兄弟戰死了。
到了最近幾個月,武仙與大周的仇恨越來越深,於是轉而到處宣傳,勸說賊寇們與蒙古人攜手。
按他的說法,蒙古人和大周眼瞅着又要廝殺,其情形如兩頭巨獸衝撞,先死的一定不是巨獸本身,而是巨獸腳底下苟延殘喘的雜草、鱗蟲之類。
這種時候,還指望輕易矇混過關,絕不可能。所以無論如何,都得抱住一條大腿以自保,而且以投靠蒙古人爲上選。
一者大家野慣了,多半受不得朝廷的約束。二者畢竟蒙古的統治粗糙,千戶那顏就是一片草原的土霸王,己方若舉衆投了蒙古,怎也少不了一個千戶的封號。
更重要的是,近年來蒙古與大周相比隱約勢弱。越是勢弱,就越是得厚賜好處拉攏助力。己方正好從蒙古人口袋裡掏摸點什麼,先吃幾頓肥的!
有人反駁武仙的建議,說蒙古人的好處可不是白拿的,己方必然被驅使羣寇去墊刀頭。
可武仙當場大笑,說新降之衆幹這個,本是理所應當。這天下哪有一開始就被當做自家人的降人,總得付出代價取信於人?而賊寇首領們幾十年來不斷挾裹山民、逃人,慫恿他們去打家劫舍,對此又有什麼爲難的?
武仙的話語頗讓人心動,奈何許多人尚有顧慮。
到最後,寨子裡也沒拿出什麼決斷。反倒是蒙古人突如其來地動用精銳部隊,大膽地穿越了犬牙交錯的邊境,直接衝進了山裡!
三天前,最早被蒙古軍突襲的一個山寨當場就跪了,其首領不僅領了蒙古人的官職,還分派人手充當嚮導,引領蒙古人在山間橫衝直撞。蒙古軍連續攻下了多個寨子,糾合的人手也越來越多。
昨日蒙古人的前哨騎兵出現,堡壘裡頓時亂成一團。卻依然有人不甘心替蒙古人賣命,想再看看情況。
武仙可沒打算跟着這羣蠢貨們一起死。他也沒什麼節操可言,其餘盜匪們準備防禦的時候,他已經一溜煙地混進了婦孺隊伍,逃到了隱蔽的山洞裡,等着亂事消停。
果然,所謂的“看看情況”,很快就發展成了戰鬥。而戰鬥既然開始,怎麼結束就不是山匪們說了算,而得看蒙古人的心情。
躲在山洞的一天時間裡,武仙佔住了能觀望外頭的最好位置。他不斷地眺望,盤算山寨裡還能堅持多久,猜測蒙古人千戶那顏以上的大人物什麼時候回來親臨戰場。
按照蒙古人往日的習慣,凡是敢於抵抗的人,一定要殺盡。但這次未必。
因爲這一帶的山區,嚴格來說屬於大周的疆域,蒙古人長驅而來,是盯上了熟悉地形的山賊們,想要將他們納爲己用。所以,殺人不會很多,意思意思就夠了。除掉那些死硬的蠢貨以後,接下去的收買和威嚇纔是重頭戲。
武仙就打算在這個階段回返到山寨裡。
他這幾年往來草原,學了一嘴流利的蒙古語,能夠和蒙古人順暢交流。他也相信自家的本事和見識,遠遠超過尋常山賊。
旁人就算替蒙古人做馬前卒,頂多能帶人翻山越嶺,過幾個隘口。武仙卻是當過刺史,做過大金高級軍官的!
從這裡直到磁州、洺州,什麼道路他不熟悉?什麼可以駐軍作戰的地形他沒踩過盤子?什麼地方的城池關卡他不曉得攻守的關鍵?
武仙敢拍胸脯說,憑着自家的好記性、好口才,一人可抵十萬之衆,絕對可以打動蒙古的領兵將帥!藉着蒙古人的勢頭統合附近的山匪,他也正好擴充自家手裡的實力,過一陣痛快日子!
此時山寨方向,又一陣巨大聲響傳來。那是堡壘最可靠的一道防線、那座磚石堆砌的望樓被撞到了。蒙古人早先不擅長攻打城池營寨,但隔了幾年再來,他們似乎長進了很多,居然在深山裡臨時憑湊出衝車來了?
有這種本事的,一定是早年被捲入蒙古軍中的漢兒工匠,而能帶着漢兒工匠隨軍的,必然是蒙古軍中的大人物!
武仙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推開了洞口的土石。
洞裡許多人發出壓抑而驚恐的呼聲,有人撲上來阻攔他,都被他奮力甩脫。
他沿着山路大步奔了下去。
山路崎嶇難行,彎彎繞繞。武仙爲了節約時間,好幾次直接順着斜坡向下滑動,只偶爾拉拽樹枝藤蔓減緩速度。
時間算得差不多,這會兒奔到寨子的時間,正好留給蒙古人砍殺一輪不服從的。幾個與武仙相熟的賊寇首領一開始就得了提示,會躲在寨子後方,看情形不對立刻跳反。此時武仙趕上,便可以藉着蒙古人的威勢,一口氣收編這寨子裡所有人。
武仙有套盤算了許久的完整話術,足以打動蒙古人。他手頭也備了幾件蒙古千戶那顏賜予的信物,足以證明自己與蒙古人密切合作的身份。
在萬全的準備之下,蒙古人只是工具罷了。
他還想好了在打動蒙古人以後,要指定寨子裡有些人死,有些人活。該死的人裡,包括了一向蔑視武仙的幾個馬賊首領。該活的,是與武仙親善的一羣人,還有家裡有美貌妻妾和女兒的,比如山洞裡那個“慧兒”的父親和親屬。
當然,如果他們想不通,不願意投降的話,那就得用妻子兒女的性命來逼迫他們。武仙偷偷混在婦孺隊列裡躲到山洞,就是爲了搞清楚家眷們的存生之處……他現在還有相當的把握,這座外人絕難發現的山洞,也藏匿了賊寇們歷年來積攢的財物和糧食。
武仙一遛煙地穿過林地。
隨着他的奔跑,樹枝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皮膚上,把他的臉打到火辣辣地疼。但他全不放緩腳步,以至於好幾次差點失去平衡。山坡上的碎石和土坷垃都緊緊地追着他的身影,嘩啦啦地向下方滾動。
武仙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綿延千里的山脈,對許多人來說是活下去的屏障,對武仙來說卻是一座監獄,他早就想離開這監獄大展拳腳了,替蒙古人賣命也沒什麼,給誰賣命都沒關係,但一定要痛痛快快!
想到這裡,他嘴角帶笑,腳步輕捷。
很快他就穿出了林地,只消轉過一道高崖,就能見到山寨了。
他忽然停住腳步。
哪怕隔着高崖邊緣奇凸的岩層,他也能感覺到氣溫在急劇上升。
武仙的心臟猛然大跳了幾下,他猛地把身體貼到巖壁上,像只壁虎一樣慢慢挪過最後數丈。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場大火。
如今已是深秋,山林早已枯黃,秋風呼嘯着穿越峽谷。用來構建寨子的木料,或者鋪房頂的茅草也都乾透了。見鬼了,蒙古人攻入山寨之後,竟壓根沒有勸降,直接就到處放火?
火借風勢,一下子便燒成了一片!一愣神的功夫,那大火已經貼着懸崖直捲過來,熱浪灼得武仙臉上生疼。而火苗裡分明卷帶着淒厲的慘叫,至少數十,不,上百人瀕死的呼聲纔會如此!那就像是無數惡鬼在火焰和煙霧裡翻騰索命一樣!
蒙古人穿越北面界壕防線,長驅至此,卻把山寨燒了?這麼幹有什麼意義?那麼多的賊寇,都是能打能殺的好手,都能替蒙古人賣命的,就這麼殺了?
他們發什麼瘋?他們不知道賊寇們很有用嗎!
武仙連聲咒罵着往後退走,可後方坡地向高處延伸,下來的時候容易,上去可難。他沒退幾步,腳後跟被藤蔓纏住,整個人仰天就倒。好不容易甩脫糾纏,火勢已然席捲過來,而四面煙氣升騰,嗆得武仙從咽喉到肺臟無不劇痛!
眼瞅着就要死在這裡,武仙心裡一橫,合身往火場猛衝。果然山風是自低往高處吹的,一口氣衝出數十步,他便脫離了火場;隨即整個人失控栽倒,骨碌碌地往坡地下方滾去。
他的怒吼聲被山風和火海掩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隔着高崖不遠處,數百名頭戴尖頂鐵盔、身披鎖子甲的騎兵正沿着山路,往本該隱秘的山洞所在疾馳。
騎兵隊伍的最前方,年輕的伯牙吾部千戶那顏嶽裡帖木兒高聲狂笑着,催促部下們加速前進。
這個年輕而勇猛的部族首領,在最近小半年裡打了這輩子都沒有打過的仗,屠殺了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許多人,搶掠了當年在花剌子模做小軍官時無法想象的財富,當然也釋放了深藏在體內的獸性。
他曾經覺得,蒙古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軍隊。但現在他明白了,只要習慣屠殺和掠奪,每個人都可以變成蒙古人,而臨時黏合起來的軍隊,也可以像草原狼羣一樣令人生畏。
現在的他已經全然不復先前的少年模樣,而是兩眼血紅,鼻翼不住的扇動着,宛如擇人而噬的猛獸。
在嶽裡帖木爾身前引路的,是幾個親手殺死了同伴,又親手放火燒燬山寨的賊徒。那數人無不狂喊:“快!快!殺上山去!山洞裡有糧食酒肉,有金銀珍寶,還有女人!”
在他身周簇擁的,有伯牙吾人、欽察人,還有這陣子挾裹入軍隊的普通蒙古人。在高強度、高密度的屠殺和掠奪之下,他們都已經不是本來的自己了,他們一個個地全都兩眼血紅,臉上簡直沒有人的生氣,只有漠視生死的漠然與毫無掩飾的沸騰獸性。
“賊就是賊,這些年來沒一點長進,沒一點節操!他們絲毫沒能遲滯蒙古軍的速度,投靠去做嚮導的倒是不少!”
身在中都的汪世顯把厚厚一迭軍報擺回案几,提着筆,往身前的輿圖上連續標記:“這會兒西北、西南兩個招討司所屬的雄關大隘,從陽門鎮、澮河堡,到百登臺、牛皮關,乃至九十九泉以西的豐州、雲內等地全都示警。至少四十座屯堡稟報說,他們被萬數以上的騎兵包圍……敵勢有點嚇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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