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凌少祺擁她入懷之前,她就從他黑色的瞳眸裡看到了身後反照的電視屏幕。
熟悉的身影,模糊的輪廓,最初她還不太確定,可是凌少祺的舉動,以及昂着頭,視線堪堪落在了對面大樓懸掛的闊大投影幕上,都在播放着同一個畫面:夜宸雋挽着德麗絲出席莫斯科市的盛典活動,男的西裝革履,丰神俊秀,女的輕紗羅裳,風華超然,兩側的鎂光燈不停地打在他們身上,德麗絲臉上的胭脂脣彩也只能在那一片滲白的光裡隱隱透着一點殷紅,卻依然笑得婀媚多姿。鏡頭驀然轉向,漸漸拉近距離,在華麗麗的大特寫裡,德麗絲右手中指碩大的鑽石戒指光茫四射,無不都在向全世界炫耀她即將入主夜宸家族的幸福生活。
凌少祺沒有說話,只是把那個擁抱繼續收緊。
瀟夏曦幾乎感到窒息。半晌,她擡起手輕輕在他的後背拍了拍,反倒安慰起來:“那是過去的事了!我和他早就結束了!”淡靜無波,甚至聽不出話裡有一丁點剋制和做作的成分。
凌少祺終於放開手,扶正她的身體,雙手卻依然撐在她的雙臂上,凝注着她,彷彿要從她的眼眸裡看出些許躁動。可是那雙眼眸一如印象中清新明淨,瞳眸裡除了他的倒影,別無其他。
反而是他,莫名地失去了素日的冷靜,只是在意識裡第一時間以這種方式掩飾他的驚慌。
他到底在怕什麼?!
瀟夏曦撲哧一笑,伸手在他額上的短小疤痕任性地一勾,隨即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轉身飄然走入商場,風中傳來她輕盈的帶笑:“等我一下,很快!”
但是無論她如何強作歡笑,在轉身一刻,身體依然輕晃了一下。凌少祺出神似的遙望着她腳步蹣跚的背影,蹙起了眉頭。
瀟夏曦的購買速度果然很快。沒有精挑細選,只是粗略地在貨架上流連了一番,把需要的東西放進購物籃,直接埋單走人。
在將要走到出口的時候,倏地從對面跑來了一個小孩,猝不及防地在她的腰眼上撞了一下,瀟夏曦手裡的物件嘩啦啦啦地灑了滿地都是。那個小孩卻連一句道歉也沒有,掉頭就走。
瀟夏曦只能蹲下身,一件件地把四散零落的物件重新裝回袋子裡。當指尖觸及一個白色紙包時,無意識地頓了頓,繼而將紙包也一同放進袋子。
擡眸的瞬間,看見對面牆壁正中的廣告欄貼着一幅巨型廣告,文字以俄英兩種語言標示,兼具配有精緻的圖示——紋身。
心念一動,她徑直按照指示走向那間經營纖體紋身的店鋪。店面的門口用沉色的布簾遮住,外面的人僅能從裡面絲許泄漏的光看得到裡面人影幢幢。
揭開遮掩的布簾,瀟夏曦恍如走進了一個神秘的時空。光線微黯,在兩側牆壁豎着布板,布板上是形態迥異的紋身式樣照片,緊緻的構圖,華麗的色彩,還有女人裸露的曲線,都是紋身師筆下栩栩如生的藝術品,渾然連成一體,躍然于飛。也有一部分紋飾摻入了濃重的宗教色彩,圖樣詭異神秘,令人目不暇給。
一個店員立即迎了上來,笑容可親:“小姐,請問有什麼需要可以爲您服
務?”
“紋身!”瀟夏曦只是簡單地吐納出兩個字。
店員本身就是一名紋身師,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但一身素衣裸妝,金色的長髮全部盤在腦後,看上去很乾淨的感覺,只是略略帶了點嚴謹
她很禮貌地把瀟夏曦引到一個小間,展開一本圖片集放在她面前,介紹各種紋飾的風格:“一般紋身有日本和歐美兩種風格。日本紋身狂野中帶着柔和,粗獷中隱藏着一種神秘感;而歐美紋身的構圖亂中有序,色彩較爲鮮豔……”紋身師介紹得很詳細,一邊解說還一邊指向圖集裡的圖片,從每個細節分解圖案蘊涵的意義。瀟夏曦沒有打斷她,同樣聽得很專注。
這樣的顧客,對所有紋身師來說絕對是受歡迎的,不太挑剔,也不會故意找茬,乖巧而柔順。
待她終於合上了圖片集看向瀟夏曦時,瀟夏曦也同時擡起頭,從貼身的夾層裡掏出一張紙,交給紋身師:“我要在肩胛的位置紋上這個,我相信你們的技術,應該不會成問題!”
紋身師欣然接過,展開,白紙上只畫了一株墨紫的鳶尾花,線條略顯粗糙,但可以看得出,作畫人用心細緻,即便是枝葉上的處理也相當到位。乍看下,昏黃燈光裡的鳶尾花瓣兀自帶着水露,透徹而富有立體感。
店鋪一般都允許客戶自選紋身的圖案,只是在製作上要複雜一些。“沒問題!請你稍等一下,我去準備需要用的器材!”紋身師欠了欠身,轉了出去。
鳶尾花的圖案是瀟夏曦按照吊墜上的雕琢描摩下來的。那天晚上把項鍊交到了夜宸神楚手上後,他並不打算把項鍊重新交還給瀟夏曦,畢竟這項鍊對夜宸家族意義重大,不能輕易流失出去。瀟夏曦完全理解他的想法,此舉不過是物歸原主,讓它回到應該待的地方而已。
她也並非一定要把它攥在手裡,或許,她可以採取另一種方式,繼續擁有。
臥趴在紋身師指定的臥榻上,塗抹潤滑,然後是割線。在此之前,瀟夏曦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直到紋身機的針刺在肩胛遊走,疼痛由一個點上蔓延到全身,仍然忍不住一陣激棱,冷汗涔涔。尖銳的刺痛來得那麼強烈,那麼焦灼,與任何一次撕裂不同,這種痛浮於表攻於心卻深入骨髓,在她的思緒還沒有回籠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侵蝕她好不容易纔築起的防牢。
“很疼嗎?”背後的紋身師關切地問。她坐在背後,看不到瀟夏曦的表情,不過,她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真的很疼。
“再忍忍!”她不得不這樣說。過程必然是疼痛的,每一個來紋身的人都經歷過這痛,也惟有記住了這痛,才能減輕長久縈繞在心裡的夢魘,才能喚醒沉睡在心底深處的潛龍。
痛並快樂着!這是他們的共同體會。
“嗯。”瀟夏曦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她的腦裡一片空白,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其他了,除了痛之外,別無感覺,惟有咬着牙忍耐下去。
然後是打霧,就是俗稱的“上色”。這一個步驟除了打霧機的輔助外,完全取決於紋身師的技藝是否嫺熟。如果打霧的力度用得不恰當,很容易會
出現稠密不一的狀況,那麼,整個紋身就被全毀了。不過,瀟夏曦似乎並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爲她紋身的紋身師手法相當純熟,細緻而耐心。瀟夏曦雖然還感覺到那種錐心的痛,卻已經漸漸麻木,到最後,剩下的只有最徹底的解脫。
她甚至想睡覺了。
朦朧意識裡,感覺到外面一陣騷動,瀟夏曦乍然驚醒,不自覺地蠕動了一下身體,卻立即被紋身師伸手摁住,沉着聲音說:“別動!”她的聲音很柔,卻彷彿有一種蠱惑的力量。
瀟夏曦居然很聽話地重新回覆臥趴的姿勢,顯得十分安靜。
一個店員從外間跑了進來,神情頗爲焦急:“臨街有個店鋪被人放置了炸彈,聽說有人被炸死了。大廈管理處的人通知我們儘快離開這兒!”
瀟夏曦大驚,剛要扭頭詢問,卻看見那個紋身師仿若未聞,仍然專注地爲紋飾打霧,完全沒有受到那句話干擾。莫名地,她也隨之安定了下來。那個店員看她們反應冷淡,也不多說,跺跺腳直接飛奔了出去。
“好了!”待最後一筆提起,紋身師在紋飾上塗抹一層凡士林,再包上保鮮膜,整個紋身程序終於完成。
紋身師似乎對她的成果挺滿意,滿臉堆積着笑容。可惜紋飾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瀟夏曦從鏡子裡看到的只是一團模糊的暗影,除此外,就是又漸漸爬將上來的癢痛。
撫上那片被保鮮膜包裹的紋身,瀟夏曦感到一陣莫名躁動。從此後,這一株墨紫的鳶尾花就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兩相不再分離。以愛的名義,記住這份痛,曾經在她的身體……刻骨噬心。
從紋身店出來,商場裡的境況果然比想象中還要亂糟糟,商品灑了滿地都是,上面還鋪了一層七零八落的腳印。商場裡幾乎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走,也有個別人逆流而上,被來勢洶涌的人羣撞得搖搖欲墜。看過道的盡處,紙屑紛飛,烽煙瀰漫,倒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慘烈的仗,哀嚎聲一片。
瀟夏曦急忙拎了東西挑着地兒走。她離商場的大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熙熙攘攘的人羣擋住了視線,凌少祺還等在外面,估計發生了這樣的爆炸事件,他也早已經坐不住了。
才走出幾步,又一個走路慌失的老年婦女撞了過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老太太的身材稍顯臃腫,幸好瀟夏曦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纔不至於摔在地上受傷。
“謝謝!謝謝!”她頭也沒擡,慌不迭地一味道謝。
瀟夏曦明知道她未必看得到,只是頜首搖頭示意,兩人才要再分開,倏地橫裡有隻手伸了過來,二話不說拽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突如其來被一股外力扯着,瀟夏曦本能地做出反應,用另外的手猛敲對方的胳臂:“放開我!”可是對方聽而不聞,鐵箍般緊緊環住她的手,依然故我地扯着她一直往前走。
當她看清楚了前面那人的背影后,所有掙扎瞬間趨於無形,甚至還加快了腳步緊跟在他的身後,惟恐落於人後。
老太太奇怪地看着兩個遠去的背影,木然的表情現出短暫的驚愕,隨即瞭然地笑了起來:看來這兩小口子終於合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