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煽動

入夜之後,兩道人影趁着夜色,悄沒聲息的進入了阿芮的帳子。

長安已經起了北風,草原上,早已是朔雪皚皚。

來人穿着厚重的袍子,頭上戴了兜帽,帽檐壓的很低,在面容上投下一片陰影,看不分明,只有一雙眸子熠熠明亮,閃爍着咄咄逼人的光彩。

“可賀敦賞你的東西?”寬大的袖子裡伸出一隻在草原上來說屬於養尊處優的手來,漫不經心的翻了翻旁邊几案上的物件,嗤笑了一聲,“可比之前單獨留你在帳子裡說話之後給的東西好多了,也多多了。看來……你估計沒錯,可賀敦,對你可真沒什麼善意啊!你才因爲得了賞賜捱打,跟着又賞這麼多下來,是唯恐你不被弄死麼?”

“不過我奇怪的是,我們兩個,似乎也沒對你有過什麼好臉色吧?相比之下,可賀敦至少沒有短過你吃喝,偶爾心情好了,還有賞賜……”另一人沒碰那些東西,只冷冰冰的問,“怎麼你反而要出賣可賀敦呢?”

阿芮臉上還有方纔捱打時留下來的痕跡,此刻聞言,露出傷感之色,說道:“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有什麼出賣不出賣的呢?無非就是想活的好一點罷了!”

“方纔可賀敦給你擡了身份,已經是可汗正式的姬妾,而不是沒名沒份的女奴了。”撥弄物件的人再次發出了嘲諷的笑聲,說道,“這樣你還活的不夠好嗎?你不過一介穆人女奴,野心太大,會活不長的!”

“身份?”阿芮也諷刺的笑了笑,道,“就算是可賀敦那樣的尊貴,死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難道不是嗎?”

“嗯?”來人對望一眼,有些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你懷疑可賀敦對你有殺意?這可真是個笑話了,可賀敦要殺你,還用得着假惺惺的裝好人嗎?不要以爲你在可汗面前立下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勞,就是性命的保障!須知道可賀敦與可汗少年夫妻,深得可汗敬重,慢說你這種毫無根基,還是穆人的姬妾了,就是我們出身俟呂鄰部,俟力發圖律提,同可汗是少年時候就肝膽相照的兄弟,有這樣的關係,在可汗面前,尚且同她毫無可比性!”

“若果可賀敦要剷除你……私下暗示一下,你信不信,你絕對看不到明日的草原?”

就是冷笑,“大半夜的,就別浪費時間了!你神神秘秘的,約我們過來,到底想做什麼,就老老實實的說吧!若果有什麼建設的建議,也還罷了!我們雖然不喜歡你,卻也不至於吝嗇賞賜!若果是消遣我們……哼,以爲你被可賀敦擡了身份,我們就奈何不了你?!”

“我的安危,兩位想必也不會太關心,就先不說了。”阿芮緩緩道,“我請兩位這會兒悄悄過來,卻是要提醒你們:你們跟你們子嗣的安危,只怕是迫在眉睫!!!”

“你敢詛咒我們?!”來人頓時一怒!

“可汗的親筆書信裡是怎麼說的,可賀敦可是剛剛讓人讀給咱們聽過!”阿芮冷笑出聲,恞然不懼,語速飛快的說道,“內中含義如何,對兩位還有兩位的子嗣,意味着什麼,兩位難道自己心裡沒數嗎?!”

又說,“而且俟呂鄰的俟力發圖律提,雖然是可汗年少時候肝膽相照的好友,但圖律提俟力發之前隨可汗出征穆國,失陷其中!至今生死不明!早先可汗打算對穆國西疆用兵時,彼時穆國的密貞郡王曾讓人送了信來,以圖律提俟力發等人的性命作爲威脅,要可汗停止進軍,然而被可汗拒絕了!”

“可汗爲此向圖律提俟力發的妻子兒女發誓,會給予他們豐厚的補償!”

阿芮說到此處,慢條斯理道,“這樣的鬼話,你們信?俟呂鄰部作爲茹茹大族,之所以跟可汗關係特殊,無非就是因爲圖律提俟力發!”

“現在可汗連圖律提俟力發本人都能放棄了,何況是這個部族呢?”

“向來茹茹可汗對於茹茹當中的大族,都是帶着防備跟覬覦的心情的。”

“當然了,可汗才當衆立誓要補償圖律提俟力發的妻兒呢,如果俟呂鄰部跟着就在可汗手裡出了岔子,那麼就算俟呂鄰沒辦法可汗,可汗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

“然而現在不一樣啊,現在可汗親征在外,國中由大王子主持,可賀敦輔政!”

“可賀敦還得了可汗便宜行事的許可……”

“若果這會兒給您兩位,還有您兩位的子嗣,弄個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名……回頭順理成章的株連到俟呂鄰部頭上去,完了呢可汗再給圖律提俟力發的妻兒一個特赦……俟呂鄰部併入莫那婁也好,併入可汗麾下也罷,對於可汗還有可賀敦來說,多好?”

阿芮輕快的笑出了聲,“兩位,還覺得我在消遣你們麼?”

來人沒作聲,但急劇起伏的胸脯,說明了她們內心的不平靜。

好一會兒,之前撥弄莫那婁氏送過來的賞賜的人才啞着嗓子開口道:“你們穆人都這麼擅長挑撥離間麼?可汗跟圖律提俟力發的感情,根本不是你們這種只會窩裡斗的人能夠想象的!他絕對不會對俟呂鄰部做這種趁火打劫的事情!否則又怎麼會讓莫那婁氏容忍我們這些年?”

“今日不同往日,再深厚的感情也是會變的!”阿芮冷笑了一聲,說道,“可汗跟圖律提俟力發早先當然是感情深厚無比,說是過命的交情也不過分!但前番既然爲了攻打穆國,剷除密貞郡王,放棄了圖律提俟力發,接下來,爲什麼就不能爲了自己的子嗣,幹掉俟呂鄰?”

“坐上了汗位的人,想法怎麼能跟做臣子的時候比?!”

“莫忘記穆國的周大將軍!”

“這位的名頭,想必兩位就算是一直在草原上,也該有所知吧?”

“他活着的時候,功勞赫赫,論官職卻不過從三品,到死都沒混上個爵位!”

“就是這樣,朝廷尚且擔心他會造反,捏造罪名,滿門抄斬!”

“而茹茹呢?”

“鬱久閭雖然是王族,俟呂鄰、莫那婁、阿伏幹、胏渥……這些部族誰不是跟着鬱久閭初代可汗傳承下來的?!”

“說句不好聽的話,以俟呂鄰等部族的實力,若果鬱久閭衰微,取而代之,根本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原的皇朝,近幾代以來,就沒有出現過皇室之外的顯耀門第,可以長久,甚至數代十幾代手握兵權的道理!”

“位高則權力必定受到限制;權大則地位必定不高!”

“這是他們的皇帝總結出來的經驗!”

“前任可汗登辰利予臨終之前,心心念唸的就是保證他的骨血可以順利承位!”

“這天底下做父親的心,都是差不多的!”

“難道可汗沒有這樣的想法嗎?”

“兩位可不要忘記,咱們現在的這位可汗,是對穆國最瞭解,說的一口比許多穆人還流利的穆國官話的!”

“可汗這樣的關心穆國,豈會不學習他們的皇帝制約臣下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可汗少年時候在前任可汗登辰利予手裡吃過虧,如今放任可賀敦行事,分明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子嗣發生內鬥!”

“只是對於可汗來說,嫡子庶子都是他的骨肉,他就算重視嫡子,也沒有說一定希望庶子去死的。”

“然而對於可賀敦來說麼……嫡子是她親生的,其他的王子公主們,如兩位的子嗣,於她就是威脅!”

“畢竟,誰叫兩位出身俟呂鄰部,就算可汗不重視兩位的子嗣,如果兩位,還有兩位背後的俟呂鄰部起了心思,仍舊可以出人出力,支持他們有一番作爲呢?”

“我不知道可賀敦會做到哪一步,但我知道,穆國的后妃們,爲了給自己的孩子爭取大位,自來是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的!”

阿芮一口氣說到此處,端起陶碗,但很快因爲感覺到水已經涼透了,無奈的放下,舔了舔乾涸的嘴脣,繼續道,“兩位如果覺得我是危言聳聽的話,不妨送了我去見可賀敦?”來人沉默着,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好一會兒,方纔沒有碰東西的人緩緩出聲,問道:“你是穆人女奴,雖然被我們看不起,然而也正因爲這個緣故,可汗的防備,可賀敦認爲的威脅,八成都不會包括你。你又是出於什麼緣故,要主動摻合這樣的渾水?”

“你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

“或者說,你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我說,我的目的就是剛纔講過的,我想好好活下去。”阿芮沉思了會兒,說道,“你們一定不相信。但事實就是,我想好好活下去!”

她擡起頭,直視着對方隱藏在兜帽下打量的眼神,沉聲說道,“我人微言輕,身份也卑賤,就算懷了可汗的骨肉,對於我將來處境的改善,其實也是有限……畢竟可汗根本不缺子嗣,更何況是流着一半穆人血脈的孩子,這個孩子註定跟汗位毫無瓜葛,將來是否能夠受到他兄弟的認可與接納也未可知!”

“所以不管是可汗不喜歡兄弟爭位,還是可賀敦不希望有人威脅到大王子,都不會瞄準了他!”

“但……我很怕我自己成爲目標!”

來人再次對望了一眼,似乎作了個挑眉的動作,笑聲裡滿是譏誚:“你?你比你的孩子還不如!畢竟,你的孩子,至少有一半屬於可汗的血脈,你又算的了什麼?”

阿芮看着她們,半晌,古怪一笑,緩緩道:“兩位,從來都沒想過,如果可賀敦要剷除你們跟你們子嗣的威脅,且還要牽累俟呂鄰部的話,最可能使用的罪名?”

來人顯然愣了一下,才道:“王帳的爭鬥,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手,無非就是栽贓嫁禍什麼的……”

“栽贓嫁禍也要看是什麼事情的!”阿芮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如今可汗帥兵在外,國內空虛,而且可汗承位不久,登辰利予的人手尚未完全剷除!可賀敦在這情況下若是搞什麼大動作,哪怕有可汗的縱容,卻也難保不弄出什麼大的風波來,耽擱了前線的戰事!”

“而可汗屬意可賀敦的親生骨肉承位,這會兒耽擱可汗的事業,等於影響她的孩子的前途,可賀敦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

她臉色如霜,“所以,這種情況下,最好的選擇,就是,將罪名限制在家事上頭!”

“如此,才能夠保證,罪名足夠隆重,打擊面卻都在可賀敦的控制之內,不會出現預料之外的動亂!”

“家事?”來人語氣有點驚疑不定,是在思索。

不過不待她們想好,阿芮已經意味深長的說出了答案:“譬如說,非禮父汗的姬妾?不是我自誇,然而可汗不好美色,近年都不曾納過人,如今帳子裡頭最年輕美貌的,就是我!”

“我還是個沒有根基沒有靠山,穆人女奴出身的妾室!”

“將我拖下水,甚至不需要考慮會引起誰的不滿與報復!”

“本來我沒有身孕,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你們跟你們背後的親人長輩,還能勸說可汗還有可賀敦,只是一個穆人女奴不打緊的。”

“這會兒有孕在身,可賀敦還專門提了我的位份,列爲可汗正式的姬妾!”

“如此,若是諸王子再有對我無禮的嫌疑,可賀敦大發雷霆要求嚴懲……豈非理所當然?”

“噢,對了,兩位今日當衆帶人過來搶走了可賀敦的賞賜,還毆打了我,這一點,王帳附近,裡裡外外都是看在眼裡的!”

“那麼回頭兩位的子嗣有點什麼動作,可賀敦還能說成是爲了給你們幫手什麼……連動機都是現成的!”

“你們說,我如何能不自救?!”

目送兩道人影有些倉皇的離開,阿芮眼中閃過一抹得意,但旋即有些疲倦的嘆了口氣,正打算起身到帳子裡間去收拾,帳子的一處陰影裡,油燈照不到的地方,卻突兀的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你確定她們會信了你這番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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