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阿瑪!您醒醒兒……啊!兒子不孝,沒侍候過您一天……兒沒福……臨去也沒見您老人家一面。您醒醒……您爲什麼不理我……啊……嗬嗬……我練了十年字,寫了整整十櫃子,都是叫您看的……您……起來看看吧……我的阿瑪……嗚……”
衆人方纔住哭,經他這一引逗,無論真心假意,一齊大放悲聲。張廷玉因勸不住阿哥們脣槍舌劍,正在焦急,正好趁着機會陪着痛哭了一場,一眼看見隆科多在張五哥和德楞泰陪同下進來,便起身收淚,說道:“止哀!上書房大臣,欽差宣詔使臣隆科多已經到了。請爺們跪好聽命!”
隆科多戎裝佩劍昂然入內,鐵青着臉掃視一眼衆人,走近康熙簀牀,默默行了葰買九叩大禮。胤祥暗自拿着主意,裝着無意向門口靠了半步——只要旨意不是胤禛承位,他就立即奪路殺出暢春園!
“各位阿哥,隆科多奉旨布達大行皇帝傳位遺詔!”
一陣窸窸窣窣,隆科多展開詔書。他臉上毫無表情,避開胤禩等人期磼銚熱烈的目光,徐徐讀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着傳位於皇四子胤禛——欽此!”
殿中寂無人聲,哨風捲着雪撲進沒有爐火的大殿,襲得人人心裡發噤身上打顫,連外頭大雪沙沙落下的聲音都聽得見。許久,胤禟小聲咕噥了一句:“這真奇了!皇上明明說傳位十四阿哥嘛!”胤禩僵直着身子,憤怒得眼中火星迸射,死盯着隆科多——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大鬧一場,還是回頭再說。
“謝恩,領旨!”胤祥頭一個磕下頭去。接着胤蟆⒇俘俊⒇訪丶父魴“⒏繅捕幾着叩頭奉詔。胤祉看一眼木然不語的胤禛,心知如再不吱聲,禍不可測,忙也叩頭道:“臣胤祉稟遵遺命!”
隆科多因見胤禩胤禟胤誐頭似蔥筆價矗着,便冷冷問道:“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你們不奉詔麼?”“不是不奉詔,”胤禩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對面這個兩面三刀的傢伙,強忍着道:“十七阿哥胤禮沒到,是否把他找來聽旨?”胤祥嘴角閃過一絲獰笑,說道:“胤禮統率豐臺大營軍馬,在園子外宿衛!”胤禛一顆心放下,幾乎癱倒在地,隨即就坡打滾,伏地哀慟,哭道:“阿瑪阿瑪……您在位六十一年,吃盡了苦,受盡了難……這是個什麼好去處?叫兒臣來承當這重任,走這沒有頭的路……阿瑪呀……”
“萬歲!”隆科多張廷玉一齊上前,扶起哭得發昏的胤禛。張廷玉挪過椅子請他坐,說道:“大行皇帝廟謨獨運授您大寶,應以國事爲重善攝龍體,宜先定大事,方可一應按制度辦理喪事!”胤祥見胤禛一味哭着推辭,霍地起身,按劍菽看蠛紉簧:“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今日之事,上有先帝遺命,下有羣臣擁戴,萬歲何得再辭?!”他轉過臉,雙目圓睜,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斷喝一聲:“拜!即行葰買九叩大禮!”
“萬歲……”
阿哥們總算叫出了口。
“兄弟們請起!”胤禛拭淚擡手說道,“我本不才,沒有想到萬歲把這萬里江山託付給我。既然到了這一步,只好勉爲其難了,盼請三哥和諸位弟弟扶持。”他口氣一轉,已把“我”換成了“朕”,又道:“目下百事待理,一時沒有頭緒。朕想,上書房人手少,得增補幾個。三哥八弟才識過人,可進來幫着料理。京師防務暫由十三弟十七弟維持。眼下先把大行皇帝的廟號定下來,再接見園中的大臣——十三弟,你去傳旨,叫百官在澹寧居跪候!”
“扎!”胤祥深深叩下頭去,“臣,領旨!”
張廷玉見胤禛多少還有點不自然,阿哥們還在懵怔,便率先發言:“皇上的主意很是。奴才以爲先帝一生經文緯武,一統寰宇,雖是守成,實同開創。所以應定爲仁視皇帝。”胤禛沉吟着,偏過臉輕聲道:“三哥,你看呢?”
“我朝已有兩個‘祖’帝,”胤祉斟酌着詞句道,“太祖之後又有太宗、世祖,大行皇帝仁孝性成,天賜睿勇,似乎擬爲‘仁宗’較宜。”
胤禩一腦門心事,便挑刺兒道:“‘祖’乃‘始’之意,大行皇帝乃第二代,稱祖不妥。不如‘武宗’爲好。”隆科多有意要壓制胤禩,說道:“明武宗是昏亂之君,主上豈可與他同號?”胤禩一聽他說話便氣不打一處來,一哂說道:“那就‘世宗’,國祚又長遠,兒孫又光鮮,成麼?”
張廷玉聽着這話,暗含着對新君的挖苦譏諷,生恐皇帝聽出來,忙道:“世宗也不甚美,不足以概全。”“張廷玉一派胡言!”胤禟傲然盯着胤禛,大聲道:“‘世’字不美,何以置我朝‘世祖’?‘宗’字不美,何以置我朝‘太宗’皇帝?”張廷玉自知失言,頓時滿臉通紅。
胤禛心裡雪亮,不打一個下馬威,弟弟們終久不服自己這個皇帝,遂挪動一下身子,說道:“廷玉,把大家擬的都寫出來。”張廷玉忙至案邊,援筆濡墨疾書幾行捧過來。胤禛略一看,說道:“張廷玉說得好‘名爲守成,實同開創’,所以稱‘祖’未爲不可。皇上一生功業偉大,難於措詞,‘神化難名曰“聖”’。所以朕意定爲‘聖祖’!”竟不待衆人再議,從案上取過裁紙刀,向右手中指輕輕一搪,用血寫出“聖祖”二字。
“至於朕的帝號,朕想可以隨便些。”胤禛立起身踱了兩步,“取個諧音吧,朕名胤禛,叫‘雍諕鋯就是了。其餘兄弟們要避諱,一律將‘胤’改爲‘允’,叫起來方便,也親切些。”一擡眼見胤祥進來,便命隆科多:“暢春園是個花園子,大行皇帝的梓宮停在這裡欠莊重。一會兒朝會罷,要護送大行皇帝至乾清宮奉安。你去傳旨十七阿哥,這大的雪,進城清道的差使交豐臺大營。另點三千兵馬暫充朕的近衛,會同善捕營御林軍,今晚酉時回城。”
“扎!”隆科多忙應一聲,又問:“請旨,今晚萬歲歇宿大內何宮,奴才好預爲籌措。”胤禛擡眼望望窗外,輕輕嘆息一聲,說道:“大內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留着大行皇帝的聖蹟,而今仙人去琴在,朕不忍心立刻進宮,將朕的住處四貝勒府,即行晉升行宮。今晚,還回去吧。”又回顧胤禩等人,溫聲說道:“十五歲以下的弟弟可以退出了。其餘的兄弟隨朕左右參贊朝務。朕心裡悲慟迷亂,一時也離不得你們。”隆科多連聲答應着退了出去。
阿哥們雖不服氣,但此時人在矮檐下,誰敢不低頭?見他如此專斷,心裡彆扭着,卻都伏身叩頭:“雍正皇帝萬歲!”
“發旨年羹堯,飛馬傳十四阿哥允禵回京奔喪,可帶十名從人驗關放行。”胤禛眼中放着灰暗的光,“國家大變,還要嚴防奸佞小人乘亂作祟。明發詔諭,傳令各地方官安守職份,彈壓地方。命各州縣開倉賑濟,有凍死一人餓死一人者,着該地道府監察御史據實參劾——着兵部下牒,將北京九城暫時封閉,天下兵馬非奉旨不得擅調一卒!”
幾道嚴詔雷厲風行,胤禛侃侃而言滴水不漏,張廷玉聽一句躬身答應一聲,走筆疾書。須臾,幾封緊急措置詔書便飛遞出去。一時隆科多進來,胤禛略一整理衣飾,冷冷說道:“走吧。”
“雍正萬歲爺發駕了!”
一聲聲傳呼從窮廬遞送出去。
雍正皇帝率領十四個親王貝勒貝子,冒着大雪牽車推輦,步行護送康熙的靈車回大內,在乾清宮正殿停梓,佈置靈堂,安排關防,直忙到深夜纔回到雍和宮,只見門神已經封了,九盞碩大無朋的白紗大燈翬亂在門洞倒廈的滴水檐下。九門提督、豐臺大營、西山銳健營、善捕營和順天府的兵按區劃分別佈防,宿衛氈幕以雍和宮爲中心,東西南北護得嚴嚴實實,沿街兩行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持戈執戟懸弓帶刀的衛士。見允祥辦事如此周張,胤禛不禁皺了皺眉頭,不言聲進來,只瞥了瞥滿院通明的燈火,徑往楓晚亭迤邐而來——儘自下着雪,所有道路的積雪是早已清理了的——鄔思道一干人早已候在楓晚亭的檐前廊下了。
“就在家住一晚,天不明我就進去了。”胤禛坐下,籲着寒氣,撫着有點浮腫的腿說道:“按理說,孝子苫塊守靈,今晚我不該回來。只是乍逢大變,宮裡情形不明,回來略住一住,老十三也太費事了,有豐臺大營還看不住這麼個院子?”鄔思道滿臉倦容,靠在椅上,似乎有點強打精神,說道:“萬歲,是我叫十三爺這麼辦的。五路人馬平素不相統屬,共同護駕,十三爺居中指揮,就不至於有意外。這個時候越小心越好!”胤禛點頭道:“既是你說的,自然萬無一失。”
鄔思道靠窗坐着,一陣冷風從縫隙中襲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忙道:“臣不敢當。萬歲一身系天下蒼生安危,垂拱駐蹕,原該嚴謹。”說着看一眼文覺性音,兩個人也都無話。
至此君臣詞竭,默然相對。胤禛突然升起一種寂寞感,覺得和周圍的人之間有了一堵看不見的高牆。想了想,正要說話,周用誠進來道:“萬歲爺,十七阿哥請見!”“唔。”胤禛看了看懷錶,已到子正時分,略一沉思道:“叫他進來。”
“萬歲。”鄔思道欠身說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聽善見。”胤禛不禁一笑,說道:“話雖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麼好給他閉門羹吃?怎麼措詞呢?”鄔思道輕聲嘆息一聲,對周用誠道:“你回十七爺話。萬歲稍息片刻就進宮。有公事請他轉告張廷玉處置,要是關防的事,請十三爺處置。要是私事,你就說天子沒有私事。萬歲,這麼回話可成?”
胤禛站起身來點點頭,他已經明白那堵牆是什麼了。思量半日,無話可說,只嘆了一口氣,擡腳去了。除了鄔思道,連家僕長隨都跪地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