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這正是康熙與三個輔政幾天來密議的主題,四個人不禁對望一眼,康熙卻點頭道:“這是老生常談。說說看,你的文章怎樣做?”他的眼睛陡然放出光來。
“八阿哥坐鎮刑部,撤查獄案,若能着實剔察,雷厲風行,撿着幾個貪贓壞法的官員,着實清辦他一批,無論州縣臺府乃至部院大僚,該殺的要殺一批,不可心存慈軟,不可如同以往,只辦小官不辦大吏!”
胤禩聽了心裡不禁一陣光火:我還沒上任,你怎麼就知道我要“慈軟”?但他素來涵養最深,因插口道:“四哥說的極是。確有罪證的,我一定不放過他。”
“小慈乃大慈之賊。”胤禛當然聽出了胤禩的話意,沒有理會,徑自向康熙又道,“治亂須用重典,這都是通常之理。皇上久已制定聖訓十六條,應頒發天下學宮,訓導士子知廉知恥,使爲民者各守其分,循法馴良,爲官者知聖人之道,法不縱貪。吏民皆知守法忠君,公忠無私,吏治自然轉濁爲清。”康熙聽了這番侃侃議論,暗自稱賞,卻不肯露出聲色,只點頭道:“這是又一層意味。看來你還有建議?”“是。”胤禛畢恭畢敬答道,“各省疆吏、各部官員都應體貼聖意,將吏治大事當作第一要務。兒臣建議,無論何種任職,上至上書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員,凡逢有百姓攔轎鳴冤的,一概停轎接狀,訂爲國家制度。這樣,各有司衙門就不至差使不同互相推諉,庶幾天下冤獄可漸減少。”
康熙早已聽得站起身來,慢慢踱着步子,待胤禛說完,方嘆道:“你在京外辦差多,到底是知情人啊……廷玉,你覺得四阿哥的條陳如何?”
“奴才覺得極是。”張廷玉躬身笑道,“頑而不化者有訓,教而不遵者有法,應當擬成詔旨,明發天下。”
“就是這樣。”康熙目中熠熠閃光,沉思着道:“聖訓十六條朕再改改,要編得順口好記些,然後下發學宮。百官停轎接狀這一款,立即辦。”說罷掃視阿哥們一眼道:“處處留心皆學問,四阿哥這人耐煩不怕瑣碎,做事認真有條理這一條,你們得學着點,聽着了?”
“扎!”
各色各樣的目光都投向了胤禛。
胤禩早已從內廷得信,要他主持刑部的事,原本極興頭的一件事,在乾清宮被胤禛一個條陳攪得不倫不類。他有一種功勞被搶走的感覺,要多膩味有多膩味。一路坐轎回到八貝勒府,兀自怏怏不樂。此時天已過了酉時,王府上下人等都已得知主子奉了欽差,管家老蔡頭帶着幾十房家人頭領掌着燈迎在門口,見胤禩躬身出轎,黑鴉鴉一片跪下請安道:“八爺納福!知道爺奉了恩旨要去刑部,福晉叫奴才們先來給爺道喜請安!”胤禩目光炯炯看了衆人一眼,倏然間又黯淡下來:“我爲天璜貴胄,爲國辦事是本分,有什麼喜可道——福晉在哪裡?”
“在後頭頤浩堂。”老蔡頭賠笑道,“兩個和碩公主姑奶奶、四姨奶奶、馮二舅都來了,福晉在那邊陪着呢。”
“九爺十爺呢?他們沒來?”
“方纔派人去問了。”老蔡道,“十爺去玉泉山進香,九爺鬧肚子,一時來不了——只阿靈阿張德明來了。那邊有客眷不方便,我沒叫他們過頤浩堂。”
聽到胤禟胤誐沒來,並連胤禵也沒到,而且揆敘、王鴻緒這一干必定來的人也不見影兒,胤禩不禁一怔,心知必有緣故,略一沉吟說道:“你去代我給兩個姐姐問安。告訴福晉我暫不過去,叫他們只管開席——只當尋常家宴,辦差有什麼賀不賀的?”“扎!”老蔡頭答應一聲回身就走,胤禩卻又叫住了,一時沒說話,良久才道:“我這回去刑部,要做鐵臉王爺,是伸國法、順民氣去的。家下人良莠不齊,都想跟着發財。你告訴他們趁早打消這個妄想,親戚也不例外!佛爺也會變閻王,有指稱我的名目到部院撞木鐘、詐財打秋風的,查出來剝皮!”他頓了一下,放緩了口氣又道:“挑二十個年輕識字的奴才,要精壯,能熬夜不貪財的跟我去——漂漂亮亮辦完差,錢我有的是!——就這話,你傳給他們!”說罷轉身向西花園書房迤邐而去。
張德明和阿靈阿早已等在這裡了。兩個人都是便裝,阿靈阿瘦弱,夾袍外加了件天馬風毛的套扣巴圖魯背心,張德明卻是單菖皁袍,足登雙樑四層底布鞋,靠在沒有生火的熏籠和阿靈阿攀談。聽見胤禩的腳步聲,兩個人都站起身來,阿靈阿只揖手爲禮,張德明拈鬚笑道:“善哉!無量壽佛!八爺此心上恪神明,必有厚賜!”
“什麼?”胤禩先是一怔,旋即知道他已聽去了方纔的話,淡淡一笑坐了,喟然說道:“這隻能勉盡我心了。”張德明踱了幾步,燈下看去,越顯得鬆姿鶴形,微微笑道:“心即神明。方纔八爺吩咐家政那些話,何其堂皇正大!從此心行之一郡,則一郡治;行之天下,則天下治!”
阿靈阿卻不知兩個人說話的意思,呷了一口茶問道:“八爺,今兒萬歲有什麼旨意?見着太子爺了麼?”胤禩便將乾清宮受命的情形說了,又道:“太子也見着了,只是氣色不很好,言詞含混吞吐,連我也記不得他都說了些什麼,只叮囑我有事多和兄弟們商量。但我想他說的‘兄弟’,無非是老三老四,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有什麼商量頭?偏是該幫忙的老九老十老十四,連個照面也不打!”阿靈阿沉思了一會兒,笑道:“四爺真是醋勁十足!想出這幾條也真動了心思。而且想居高臨下挾制八爺,將來留下搶功勞的餘地。但據我看,無論怎樣用心全是虛費力,天降大任於八爺,非人力可挽——張德明真是道德高深之士,他的話快要應驗了!”
“八爺!”張德明穩重地坐了對面,古井一樣的眼睛閃爍着,說道:“您知道麼?太子身上揣着春藥,叫養心殿的人見了,告訴了萬歲,他和鄭貴人的事萬歲也有耳聞。一旦東窗事發,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還說什麼‘太子’!”胤禩不禁全身一震:這樣的宮闈秘事,怎麼會傳到張德明耳中,自己還矇在鼓裡!張德明見他吃驚,笑道:“八爺放心,我不是個妖心,這是白雲觀的功效。太監們常去祈福,向道祖懺悔心中事。養心殿的邢年怕這事太子知道了,去神前禱告求佑,恰被貧道聽了來。”
胤禩聽得心裡一動:怪道的張德明消息靈通,原來有多少人心甘情願源源送上門來!想着,笑道:“你也不怕褻瀆了神明,其實我並不想知道這些事。只願循自己的本心,國家吏治財政敗壞如此,有志之士應該起而振作,匡扶大清社稷是當今第一要務啊!”
“八爺,這真是確乎不拔之理。”阿靈阿欠了一下身子,削瘦的面孔毫無表情:“方纔和老張我們也議到這兒。說事情就連帶了局勢,如今人事紛繁,裙帶門生勾連,盤根錯節到這地步兒,收拾起來談何容易!就是九爺十爺,今晚不來,難道就沒有緣故?”胤禩吃了一驚,忙問:“什麼緣故?”“他們也有自己的算盤啊!”張德明嘆道:“如今又到轉捩關口,不但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就是九爺十爺十四爺,哪個不是人傑——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上樓幹什麼?還不是要望一望‘天下路’,想一想自己的步子怎麼邁?”阿靈阿見胤禩聽得發怔,語氣沉重地說道:“天下,大任也,太子,重器也,同爲龍種,焉能無動於衷?”
一陣寒風撲進來,滿室燈燭搖曳不定,窗紙都不安地簌簌作響,書房裡剎那間變得有點陰森。胤禩機伶打了個噤,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一下肩頭,聽着院外蕭索的落葉聲,良久才道:“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了。照你們的說法,我該怎麼辦纔好?”
“其實八爺已經有了主意。”張德明冷冰冰說道,“天下吏治昏暗不堪,貪風熾烈,污吏盈庭。只有一條:鏟!鏟盡不平天下平。”阿靈阿道:“我最怕的就是八爺手軟。牛刀割雞原是必操勝券,但若手軟,那就另是一回事。比如刑部的案子,如果牽連到九爺十爺,八爺下得手麼?”
這正是胤禩最擔心的,被阿靈阿這個病夫一箭中的。胤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半晌才道:“不但老九老十,恐怕這類事太子、大千歲、誠郡王和老十四都難免。如今臨事才知道老四的難。”
“所以才叫‘天降大任於斯人’。”阿靈阿俯仰之間,顯得精神煥發,“讓太子暫時佔去天時,大阿哥三阿哥佔地利,八爺你占人和。不操婦人之仁,而用申韓之忍,果然將吏治清出頭緒,連四爺十三爺也要跟着你走——今日四爺發言,反過來看,也未必不是要在你跟前站個地步兒。八爺,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張德明接口便道:“這話見得深。昔日鴻門之宴,項王不取,遂有垓下之刎;王莽篡漢,劉玄稱帝,不誅光武,於是更始短命;陳橋兵變,趙匡胤如愚忠戀恩,哪來的宋朝?千古機遇如電光石火,轉瞬即逝,後世人還不是枉自扼腕痛惜?”
胤禩霍地站起身來,急速在屋裡踱了幾步,倏然回頭上下打量着這兩個人,心裡真是百感交集,原以爲王鴻緒是學問最好的,阿靈阿不過是個趁食旗人,張德明挾術士倚附王侯,詎料關節眼上才瞧出來,兩個人竟有如此心胸才智,而且忠貞誠篤遠在標榜道學的揆敘、王鴻緒等人之上!許久才點頭道:“今夕何夕,勝讀五車之書!你們好自爲之,一切如常。張先生,你在武備上替我操操心。中唐李泌以道士出山爲輔,我看你不亞於他!”
“武備”指給了張德明,“文事”自然就是阿靈阿的,阿靈阿深沉地點頭會意。張德明莊重地說道:“貧道爲拯生靈塗炭而來,功利二字不在計較之中。爲備非常之用,貧道早已在物色了。嵩山十六友,如甘鳳池、石騰蛟輩都和貧道有忘年之交。這就修書給他們,請進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