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聽見特磊如此恭謹有禮,高興得臉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禮,事情有幾分指望。鍾麒,你和李衛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經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軍事奏章,軍機處接到就轉給你,只留心些就罷了。這部《大義覺迷錄》剛剛刻成,已經頒佈天下學宮。這是樣書,賜你一部,拿回去仔細參詳。像曾靜,張熙這樣的人,只要向化,不但不殺,還有官給他做,由他們遊學天下現身說法,比朕自己四面八方地應付謠言不是強得許多麼?”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齊齊的書遞給嶽鍾麒,看了一眼朱軾和弘曆。朱軾和弘曆都是力主要殺曾靜的,只低了頭不言語。
李衛和嶽鍾麒出殿,見特磊手捧貢單,才拜到薔薇牆洞旁。二人繞開了,從花間小徑到雙閘口。嶽鍾麒要回潞河驛,李衛生拖住了,笑說道:“那個驛裡悶死了,這會子還有屁的軍務,你跟我來,和你說說話兒——我如今要辦一個要差,得借你一點威氣呢!”李衛是出了名的頑皮,嶽鍾麒雖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這死乞白賴的頑筋,只好一笑,說道:“人都說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陽壽早着呢!拿你沒辦法,到哪裡玩兒,這威氣又怎麼個‘借’法呢?”
“我這身子骨兒得謝謝我們賈神仙。”李衛一邊和嶽鍾麒認鐙上馬,笑道,“——也是來京之後承他咒誦些個,果然就無礙了。”
二人在馬上一縱一送正向東邊城裡來,走了約一里許地,只見一乘二人小轎閃悠閃悠迎面而來,旁邊還有四名順天府的衙役護送,走得飛快。嶽鍾麒正奇怪這樣的纏藤轎怎麼能擡到禁苑,李衛已跳下馬去,笑嘻嘻攔住了,說道:“老賈出來!”正自詫異,那轎已經頓住,賈士芳已笑着躬身出來,嶽鍾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緩緩下馬。李衛一把扯了嶽鍾麒,指着賈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宮裡說一不二的人物兒了,又使不完的金銀,還是個出家人,仍舊勒啃,坐這樣的小轎!”“嶽大將軍安詳!”賈士芳神采奕奕,向嶽鍾麒一稽首,說道:“——你小瞧這轎麼?比馬還快呢!我本來愛騎驢,莊親王爺說沒個騎驢進出紫垣的,太扎眼了,我就換了這乘轎。”
“你這小藤轎不顯眼麼?”李衛仍舊嬉笑着,說道,“你這會子不要進園子了,皇上正忙着接見外臣呢!他現在身子沒事,進去也是閒着。來來,隨我到個好去處,我給你二位開開眼,一個是殺人不眨眼大將軍,一個是砍不掉腦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個餓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吶!”嶽鍾麒笑道:“我帶一輩子兵,就我身上這把刀,不知殺了多少人。總沒見還有砍不掉腦袋的人!”李衛笑指賈士芳,說道:“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風亭他吹出來,張五哥不信,連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彈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連個紅印也不起!”嶽鍾麒只當玩笑話,賈士芳也只笑而不語。
於是三人棄馬輟轎,乾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門西大廊廟轉了一會兒。這裡卻十分熱鬧,一街兩行書畫、玉器、碑帖、煙料、料器、瓷器、花木、舊書、唱本書的……應有盡有。旁邊有狗市、蟈蟈市,一片聲嘈叫亂叫。賣耗子藥的大聲吆喝:
“一包管保六個月,坐地戶兒,藥不死耗子您找我!”
賣首飾的說:“買過的您知道,帶過的您認得,露出銅色給我拿回來!”
“金回回的膏藥!五癆七傷骨斷筋折只用一帖管好!”
“買孟家百補增力丸!不損陰不傷陽,一夜管睡百姑娘!”
嶽鍾麒看着周匝把式賣乞的,說相聲彈弦子把式耍叉賣眼藥的,亂哄哄人來人往,笑着對李衛道:“你真是個乞丐兒,專愛轉悠這些地方。我來北京這多次數,從不知還有這種地方!”李衛顯得如魚得水,買了十幾個雕鏤蟈蟈葫蘆說是“送給小主子(小阿哥)們玩”,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蘆,給賈士芳和嶽鍾麒一人一串,還有什麼雲片糕、桂花糖、餳人兒,每人懷裡塞得滿滿的,笑道:“能天天到這裡轉轉玩玩是福氣!你到西邊出兵放馬,想起今兒準會思念我這叫化子。你別小看了這西廟會,沒聽人家說,‘東西兩廟貨真全,一日能消百萬錢,多少貴人閒至此,衣香猶帶御爐煙!’別以爲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爺?!”兩個人眼花繚亂,口裡塞着,懷裡揣着,耳朵裡聽着,已被這位“纏死鬼”總督弄得五神皆迷。順他手指看去,果見新封的和親王弘晝頭戴紅絨結頂一統青緞帽,一身月白府綢夾袍,腳下蹬着雙樑起明檢鞋,握着一柄漢玉墜兒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東悠閒着過來。嶽鍾麒忙拉賈士芳,說道:“咱們躲躲!”李衛笑道:“不成,五爺已經瞧見咱們了!”
“原來是你三個!”弘晝身邊也有人耳語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趕過來,笑道:“李衛這狗才,你們想躲我麼?”李衛嬉皮笑臉道:“是東美想躲,怕不好見禮。您瞧我買這蚰子葫蘆兒,有永壁小世子爺一份子呢!”弘晝笑道:“這種地方行什麼禮呢?方纔我還見小叔王帶幾個太監那邊玩,見面一笑就罷。”
李衛見弘晝說着就要走,笑道:“五爺,有什麼好地方兒玩,帶攜我們則個。好歹今兒碰上,也是我們的緣分。我們都打園子裡纔來,可憐見的餓得前胸貼着脊樑骨,吃這些個充飢!”
“別他娘裝窮賣苦了!”弘晝笑道,“不是我不帶你們,其實我去慶雲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們嘴不嚴,漏出去我就得寫謝罪摺子。再說,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種地方,萬一破了戒,往後狗皮膏藥賣不成。”賈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貧道如沒有大定力大神會,焉能修到這一步?我無慾,欲何能誘我?我們道中也盡有男女修合採補御女成道的,不過我不從那一路出就是了。‘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給主子發氣療病,主子不高興,說,‘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我說,‘您是人主,管人嘛!’既這麼着,你們去玩,我回去讀經了。”說着便要走。李衛哪裡肯放他走,死乞白賴拽住了,說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爛經簿子!什麼意思嘛?走,擾定了五爺的,他老有的是錢,咱們幫襯!什麼****定力見了真的你不動心,那纔是真神仙!”連說帶撕拽,嶽賈二人都拗不過他,便跟了弘晝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衚衕,出到棋盤街口,一帶粉牆,仿江南沈園式樣的歇山頂二層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慶雲堂”了。
四個人穿過熱鬧嘈雜的前店酒樓門面,踅過樓北一個小側門,由後梯拾級登樓,迎門便是一座鑲金嵌玉的玻璃屏風①當時玻璃尚是極名貴的裝飾用品。——原注,又向北折,出門來,卻是一座加亭空中游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綠色如雲的蟬翼紗。腳下是海子,滿塘的蓮葉,遠處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彎彎的石欄橋透窗可見,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鋪滿了猩紅地氈,湯裱鋪糊的米黃壁紙,每隔不遠就懸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到了這裡,處處都有一種身處仙境,隔絕塵圜之感。見弘晝不由人引導,穿堂入室走得熟門熟路,李衛不禁笑道:“我的爺!再想不到慶雲堂後頭還有這麼大景緻!這和內苑比也不相上下。”“別瞎扯了,”弘晝在前頭走着,笑道,“這是專門接待王爺的堂子!——那不是老鴇?”
三個人眼迷神悵,發怔時,果見一個嫋嫋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紀不過三十,淡施粉黛輕步迎出,相貌端麗舉止嫺雅,迥異尋常妓院老鴇那副趕前趕後,絮絮叨叨蛇蛇蠍蠍的俗像。至四人跟前,只瞟了嶽鍾麒一眼,穩穩重重蹲下身去,說道:“五爺您來了!爺們吉祥!”
“我是五爺,你是五娘,咱倆剛好配對兒。”弘晝笑道,“這是我幾位朋友,都沒有開過洋葷,我帶他們來玩玩兒。”那五娘臉紅了紅,笑道:“人都在後頭水榭子上排戲,這裡只有小五子小六子。爺們且進去坐着,叫她們唱曲兒聽,我這應叫她們過來——不知爺們要開西洋葷,東洋葷?”
弘晝見幾個人都瞠目不知所云,笑道:“你別問他們,都是土佬兒——就來東洋秘戲,下次再見識西洋的。”說着便進來。三個人傻子一般跟着弘晝進了樓,這纔看清是一座環樓,原是個四環天井院,上頭封了頂子,院內一色的紅氈鋪地,四角掛着盞粉色玻璃燈,既照樓上又照樓下,都映得一片柔潤晶瑩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欄杆的天井中間,幔着一層霧一樣的雲紗,樓下情形一覽無餘卻又模模糊糊。天井院下四壁都掛的小紅燭燈,比樓上亮得多,這樣,樓下人就看不清樓上的人。四個人在臨欄前坐下,弘晝和賈士芳對面倚欄,中間隔着條案,李衛和嶽鍾麒,一個挨弘晝,一個挨賈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沒頭腦,那五娘帶着兩個雲鬟小丫頭,捧着條盤、醬西瓜、荔枝、葡萄、菠蘿、香蕉、蘋果一一進上來,最出奇的還有一大盤鮮桃,絕非時令果品,也獻了上來。李衛先就咂舌道:“別的也罷了,這桃子希罕!五爺,到這來玩一晌,怕得幾十兩銀子吧?”
“幾十兩!”弘晝撲哧一笑,轉臉對五娘道:“你聽他是個土佬兒吧!想開東洋葷,得一千五百兩銀子,開西洋葷,得兩千兩呢!”說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什麼一千兩千兩,人意兒比錢貴重!小五子小六子,給爺們來一套《帳》,我獻個醜討爺點賞!”弘晝順手抽出一張銀票遞給五娘,說道:“難得你巴結。這是兩千兩的票子,今兒攬總兒有了,你自己調停分賞就是!”
五娘笑着領了,略一頓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箏,旁邊一個小丫頭吹簫伴奏,微微調絃試調,一陣輕舒、柔緩、溫滑的曲調如流水行雲悠然而起。五娘輕舒皓腕,眄目四流柔聲唱道:自將楊柳品題人,笑拈花枝比較春。輸與海棠三四分,再偷勻,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太柔靡了。”嶽鍾麒聽着五孃的曲音,如風送春水,細雨潤石般嫋嫋縈繞,若有若無,若斷若續,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青海,不禁嘆道:“像我這樣的人,不宜聽這歌的。”李衛笑道:“人生能得幾回歡?好好聽着罷!別惦記你那些兵,聽起來就入耳了。”
此時樂聲再起一疊,嶽鍾麒見賈士芳聽得心不在焉,側耳小聲說道:“賈道長,我想求問一件事——”
“唔?”
“西線軍事,想必你推過休咎的……”
賈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隨便地一笑,說道:“半兇半吉吧……再過幾天就有消息……”嶽鍾麒還要問,李衛道:“老賈別理他,這會兒聽曲子。”賈士芳便不言語,看弘晝時,卻是閉着眼如癡如迷地雙手拍節,五娘唱道:
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嬌欲眼,粉郎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五娘一邊風荷擺塘般婉轉嚶鳴而唱,一邊向席上送風情媚眼,人似煙中仙姝,歌如軟金纏玉,除了賈士芳,都聽得如身在醉鄉,隨拍按歌微搖着身軀。忽然,弘晝欠身倚欄,指着紗幕下的天井說道:
“你們看,東洋海歌舞!”
四個人齊往下看,六對男女歌手從樓下屏風兩邊翩翩而出,樓上五娘這邊樂止,樓下笙管竹絲之聲卻冉冉而起,與五孃的歌聲銜接得絲絲入扣,卻已換了曲調牌子:
開簾怯睹落花紅……只這一句男女柔聲齊唱,便似柔金軟玉十丈紅飛,令人不禁,饒是嶽鍾麒鐵石心腸將軍,也把剝了半個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頓春愁……亭午中……那兩隊舞手接着唱,嶽鍾麒定神看,只見六個是妙鬢雲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都穿的一色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絲褲微露紫絹履,腰圍繡帶下垂於膝。孌童則都一色緊身玄色衣靠,黑緞皁靴。從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豐,男的猶似牙琢玉雕,一邊隨節而舞一邊互送媚眼秋波,偶爾橫斜一眼樓上,勾得弘晝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聽歌詞時卻是:……吩咐呢喃雙燕子,替人千萬罵東風。同眠轉覺繡衾寬,哪識秋生午夜寒。最是曉窗鴛枕畔,紅腮無計避郎看……
“你們瞧!”李衛心中一片殺機,臉上卻毫不帶出,指着樓下道:“各是各的一對兒,脫衣服了……”說着,他自己也嚥了一口水。
其實不用他指點,幾個人都在張着嘴看,先是六個女郎,旋轉歌舞着委拽脫衣,男的也開始鬆帶解鈕,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爲浴蘭湯羞避人,紅寮掩映碧紗新。聞歡昨夜調家婢,一笑花間事恐真……唱着唱着,十二個韶顏男女已是脫光了衣服,竟是赤條條一絲不掛在紅氈地上徐徐蹈步,交錯摟抱着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擁抱親吻之後,年歲彷彿的一對兒便滾倒在地下。至此歌歇樂停,只餘一縷似有似無的簫聲仍在隱隱吹奏,配着下面六對男女尋歡魚水,真個****萬端。此時從樓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經分成六對,都在互相撫摸,猶如柔道,繾綣翻滾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緊緊纏着打滾,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有的女男劈叉****,女的和另一男的親吻,男的又抓撫另一女的大腿下陰。最出奇的還有一對顛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陰,女的則把弄着那話兒親吻狂吮……樓上樓下一片淫喋浪語之聲。樓上幾位看客都是面熱神昏,連五娘和兩個丫頭也都直喘粗氣。忽然下頭幾個女的樂極呻吟,小親親、小乖乖、親媽好妹子混叫一氣,那弘晝頭一個掌不住,一把便拖過了身邊的五娘。李衛也抱了個丫頭做嘴兒,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紅筋暴脹的嶽鍾麒,已是垂頭側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賈士芳以定力自詡,開頭還能自持,胡亂吃兩個葡萄,削一片菠蘿,後來倚欄微笑着看。下面的淫媾浪話不時傳起來:
“往下一點,奴的親哥……”
“你用手導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兒肉……”
“奴的親達達喲……留着點勁……別弄壞了!”
……賈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閉目守定,但李衛偷看時,他胸部起伏呼吸愈來愈粗,雙手也在不停地抖……李衛輕輕放開那丫頭,踱至欄邊,說聲:“真好風流相!”猛然間“唰”地抽出嶽鍾麒腰中懸劍,空中弧光一閃,“噌”地一聲,賈士芳已經身首異處!那顆頭直滾到天井幔中間,兀自含糊叫了一聲:“好李衛!”
這一突如其來屠手疾如閃電,直到血如繽紛之雨濺得樓上樓下都是,嶽鍾麒才驚醒過來,所有的人都驚木了,都原姿勢不動盯着這位滿臉陰笑的兩江總督。
“壞了你們好事,污了你們寶地。”李衛笑着用粉紗擦乾淨劍上黏乎乎的血,把劍還給嶽鍾麒。“請五爺再賞他們點銀子,奴才這就給萬歲爺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