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張熙一案驟出,震動京華。一個小小秀才,竟敢於光天化日之下,不遠數千裡直奔野戰軍營,勸說主帥倒幟造反,這真是亙古沒有見過的異事。本來已經傳說得老疲的謠言再度乘風而起,有說曾靜在湖南聚兵十萬,專派張熙去西寧聯絡,和嶽鍾麒互爲犄角之勢,約同起兵兩路進攻中原的;說岳鍾麒的奏摺是試探朝廷,如果朝廷還信任,那就押送張熙進京,如果不信任,依舊造反;更有說得玄乎的,朱三太子已從呂宋國啓程回國,主持討清復明大計……如此種種,像瘟疫一樣在酒肆茶樓秦閣楚館中散佈,連六部小吏們也一改往日懶散習慣,天天一早就到班,從主管司員臉色到部院大吏隻言片語,探查朝廷有沒有大的行兵動向。
整個北京都睜大了眼睛。
但接着出來的旨意卻是人所意料不到;剛過正月十五,弘時便帶人親自到刑部傳旨:“李紱、謝濟世、蔡鋌等人結黨營奸,攻訐正人,李紱着即革職,鎖拿進京交部問罪。刑部員外郎陳學海通連其中,詆譭坑陷國家大臣田文鏡,其罪亦不可逭,亦即就地革職。餘犯着大理寺嚴鞫竅實,依律定罪。欽此!”
旨意宣過,刑部大堂死一般寂靜。李紱田文鏡互訐時日已久,現在作結論,尚在意料之中。陳學海不過口風不嚴,生就一張臭嘴,傳言了些田文鏡任上的笑話兒,他竟也“不可逭”?還有對蔡鋌的罪名也定得奇怪,蔡鋌是康熙平定三藩時就功勳卓著的老將軍了,四十多年鎮守西南,人們所知道的,也就是他曾經推薦過黃振國當河南布政使,和李紱過從得近一點,時有詩文酬唱。那謝濟世是出了名的戇迂人,跟李紱只是點頭交情,怎麼也捲了進去?因此衆人一齊愣住,面面相覷着沒有說話。許久,刑部尚書柯英才領銜叩頭,說道:“臣領旨!”
“衆位大人也都起來吧。”弘時換了笑臉,“我是夜貓子進宅,來了沒帶好事兒。”見陳學海兀自跪着沒有動,便走過去笑道:“陳學海,你可知罪麼?”
陳學海看了一眼弘時,重重叩頭道:“奴才知罪!”他挺起腰來,拍蚊子似的“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奴才嘴臭!”弘時性格陰微,被他逗得一笑,便發不起火來,問道:“你嘴臭,都說過田文鏡些什麼,跟誰說的?”陳學海道:“奴才說過,田文鏡是頂尖的好人。卻偏他孃的跟好人過不去,真是莫名其妙。其實去河南的官,在原任各省也都是些了不起的能人,偏一去河南一個個都成了窩囊廢。田文鏡在河南就相信親近過一個張球,偏偏張球是個墨吏,這也就太不給田大人長臉了!王爺別笑,我說的真心話,就是有點想不通——說他這個人,連家眷也不帶。當巡撫當總督,沒有一個親眷跟着發財,他只做事,不發財,和李衛一樣。憑誰論,他也不是個昏蛋。但既是好人,又和所有的好人都弄不到一處。這不怪麼?我見誰都這麼說,走哪裡也說。我這嘴不是臭極麼?”
弘時一邊聽一邊肚裡不住暗笑,但他是奉旨問話,必須拿起架勢,因又問:“你和謝濟世說過沒有?”“說過!”陳學海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是見人就說。這部裡沒有不知道的,就在三爺您府裡,寶親王府,還有五爺府,我也說過。旨意既問到這裡,奴才還敢隱匿麼?”弘時想了想,又問:“謝濟世把你的話轉述皇上,寫了奏摺預先和你商議過沒有?”
“沒有。”陳學海越發覺得輕鬆,裝了一臉可憐相,“好三爺你哩!謝濟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員外郎,離着大幾千裡地,我們兩個沒有通過信,就是兔子也沒有那麼長的耳朵呀!”
“近段時間他來京,沒有見過面?”
“三爺,奴才不知道他來京。這幾日部裡上下都忙,瞪着眼豎着耳朵等着湖南消息。”他果真十分饒舌,“要是永興縣審問曾靜,是個串連造反的人,那招一個是要拿一個的,又怕他們不諳事,拿着良民頂供邀功,又怕他們怕事,走了要緊從犯。我們都急得了不的等着他們的信兒。三爺,我忙得連家也沒空回,哪裡有空找謝濟世這個混賬王八扯閒篇?再說……”
“好了好了!”弘時好氣又好笑,擺着手道,“不就是沒見面麼?”想起旨意裡還有革職的話,因又道:“來,革去陳學海的頂戴!”
陳學海止住了走上前來的官員,自己摘下大帽子,邊旋着鈕子取那紅纓,邊笑道:“這個頂子沒花錢掙來,又沒花錢去了。如今世事真正有意思,像田制臺,花錢買捐掙的紅頂子,到底戴得牢靠結實——和買東西彷彿。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他交了頂子,叩頭謝恩,見弘時要走,兀自追幾步笑問:“三爺,您還欠着我一回東道呢——幾時回請?——您走好了!”
弘時打轎回暢春園,一直捺不住肚裡發笑。剛在雙閘口落轎,便見小太監李來蘇迎上來道:“奴才等了有一陣了。萬歲在澹寧居等着召見您,請爺這就過去。”弘時點點頭加快了步子。
進了澹寧居,弘時立刻覺得氣氛不對,雍正沒有在東暖閣,迎門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朱軾、方苞、張廷玉、鄂爾泰、允祉、允祿、允禮和弘曆都側身侍立身旁。一個身穿鷺鷥補服的六品官,硨磲頂子放在地下,正在激烈陳詞:
“漢武帝戾太子之事乃千古帝王殷鑑。不但阿哥,即使太子,也不宜干預外事。皇子春華毓德,修身養性,萬歲萬年之後,期望他們輔佐垂治,纔是至公之理!”
弘時不禁一怔,不言聲向雍正行了禮,挨着弘曆站定,悄悄問道:“這是誰?”“工部主事陸生楠。”弘曆也悄悄說道,“已經和皇上頂了一會子了。”弘時看時,果見雍正臉色鐵青,死盯着陸生楠,說道:“你說這話罪不可赦!不立太子,是聖祖定的。今日朕爲天下之主,也不立太子,天下如今有什麼不安之處?你說的是聖祖不該廢太子,還是朕不該不立太子?”
“聖祖不立太子,所以有皇上兄弟骨肉之變!”陸生楠擡起頭來正視着雍正目光,“以聖祖之天縱英睿,尚且不易善後;後世子孫,皇上能使他們都似您一樣?”弘時這纔看清,陸生楠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五官也還勻稱,只眉心倒剔,一雙鬥雞眼好像總在盯着前上方,脖子梗得有點歪,隨時隨地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傲慢相。別說和皇帝說話,就是這神態兒,能在工部衙門混到主事,也令人納罕。再看雍正,果然已經惱得額上青筋脹起,口氣也變得陰寒異常:“連聖祖也不放眼裡,你還算個人臣!朕與左右臣工追隨聖祖數十年,竟不知道聖祖有‘不易善後’的事!你既然這麼大的才學,倒要請教一下!”陸生楠側耳聽着,他臉上天生的那副倨傲相越發令人瞧不受用,碰一頭便直起身子,說道:“聖祖晚年不立太子確是一憾,阿其那塞思黑所以敢於覬覦皇位,落了身死囹圄下場,就是因爲沒有太子。設如先帝早定儲位,君臣相信,兄弟相安,焉有鬩牆之禍?又哪來的流言蜚語充斥朝野?”
雍正身子向前一探,冷笑一聲說道:“原來你是在替阿其那叫撞天屈!哦,朕倒想起來了。當初阿其那鬧八王議政,有幾十個京官聯折上奏,跟着呼應起鬨,聯名,其中是有你的吧?”陸生楠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昂聲說道:“有的!皇上下詔求直言,難道是擺樣子的?這麼大的天下,用封建制兄弟分而治之,皇上垂拱九重統馭萬方,不比現在這樣早起五更夜伴明燈‘宵旰’勞作好些?自周以來,國祚沒有超過五百年的,就因爲秦始皇爲他的一己貪念,行使郡縣制。人主威以愈重,爲禍愈烈,就因爲他可以隨意賞罰,生殺與奪。人雖怒而不敢言,雖欲報復而不敢舉。蓄之既深,其發必毒,難道不應警惕?”說罷叩頭碰地有聲。
殿中諸人此時個個面如土色。召見陸生楠,是張廷玉的建議,原本是爲計議嶽鍾麒製造六千輛戰車的事想聽聽司官建議。誰知陸生楠劈頭說講了一番民間流傳嶽鍾麒的那些閒話,請雍正“先息謠言,以不疑之心用兵”,惹翻了皇帝,撤去東暖閣會議,升御座正規接見。陸生楠如果磕頭認錯也就罷了,但他生性倔強傲慢至死不變,又進而以謠言扯到允等人的死,愈說愈僵,沒等幾個軍機大臣想出轉圜辦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弘曆眼見他是脾性不好加上一副天生不討人喜歡的尊容,要說話,連個插口的餘地也沒有,心裡喟然一嘆:此人休矣!此時連張廷玉方苞也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好一篇利詞!”雍正目光閃爍,臉上帶着刻薄的笑容,“自秦始皇以來二百餘帝,你是一個也瞧不起!聖祖也不在你眼裡,何況朕這樣的尋常皇帝。你既有如此通天徹地前無古人的大才,怪道的與謝濟世同鄉,又受李紱重用!過去有個‘八爺’,弄了個大‘黨’,害君禍國;如今又是一個李紱,通連一位蔡鋌,拉上黃振國、謝濟世,又成了一個小‘黨’。朕御製的《朋黨論》你們瞧不到眼裡,不讀也還罷了。連聖人的四書五經,你們也是個‘蔑如’。不就是翻過朱子幾篇格言評註,會抄幾篇高頭講章麼?就好把自己扮了諸葛亮,把朕躬看成是阿斗?——你們似乎忘了。朕爲四十五年皇阿哥,並不是幹領那份俸祿,一言一動聽之於保夫保婦的闊哥兒!朕是水裡進火裡走,六部裡辦差,外省民間闖蕩出來的鐵漢子、硬骨頭!朕在滔天黃水中視察河工時,你還穿着開襠褲呢!你既無忠君之義,朕又何來的愛臣之情?——來!”
“在!”
“將他官服剝掉,”雍正凶狠地一笑,對擁進來的侍衛道,“送到養蜂夾道獄神廟,和謝濟世、黃振國一處關押,待李紱和蔡鋌押解來京。刑部大理寺着實讞審後,自有應得之罪!”陸生楠不等人來架,急一叩頭道:“萬歲,臣願盡言而死!”雍正不屑地一擺手,道:“刑部大堂上說去!”
幾個侍衛不容分說,撲上來撮起陸生楠腳不點地便往外走,陸生楠身子一縱,說道:“死則死耳,這麼侮辱斯文!”仰天哈哈大笑漸漸遠去,老遠還聽他在叫,“殺英雄頭,剝英雄皮,千古一快……”叫得殿中人無不失色。
“狂生!”雍正額上青筋霍霍跳動,端起杯來喝,茶水已經震齒價涼,“豁啷”一聲將杯摜得稀碎,惡狠狠笑道:“有時候刀子比四書管用——像陸生楠這樣的王八蛋,吏部還保了個‘清才’——傳旨吏部尚書、侍郎、考功司主事,各罰俸一年,記過一次!”說着,徑下御座,向東暖閣走着問道:“弘時,刑部傳旨過了?”
弘時邊跟着進來,一一回奏了傳旨經過,也虧得他好記性,滴水不漏將陳學海的話複述了一遍。說得雍正一肚子氣全泄了,笑道:“天下大了,什麼樣人全有。範時捷當順天府尹,拿了我雍王府的人,朕那時還是掌管部務的皇阿哥。和他好說叫放人,死死頂着一定要審。老十三擰着他耳朵臭罵一頓,笑嘻嘻把人就放了。”①見《九王村嫡》第十三回。弘曆見雍正氣消了,賠笑道:“皇阿瑪說的是。君子小人也只在人主調配得宜,各得其所而已。就如陸生楠,按情罪而言,實在也是誅不勝誅,不過一個妄人就是了,主子別生他的氣。”
“你們不曉得。”雍正嘆了一聲,“還有一個楊名時①楊名時仍遭雍正打擊。雍正四年楊誤將密諭寫入題本受呵責。五年楊離任時奏請用鹽務盈餘修洱海,被斥是沽名釣譽,令自費修死後子孫修。貴州布政使常德壽任內虧空,說楊不彈劾由楊代賠。雍正死後楊爲乾隆起用,滇黔人狂喜歡告“至環馬首不得前”(袁枚語),表明羣衆對受迫害士人的同情和愛戴。,昨天整整在這談了一個時辰。他當然不像陸生楠,陸生楠不單是個狂妄人,他後頭是有另外圖謀的,所以不一樣。朕也不一律相待。像楊名時,阿其那的政見和他幾乎沒有多大區分,但楊名時全然是一片忠愛心,想照他那套辦法輔佐朕治好事情。他說的話又都是下來私地和朕商榷,朕就喜歡分出好歹人不同料理。楊名時朕和他談了,他學問好人品也好,也是作實事不說空話的。但天下十七省耗羨歸公,發養廉銀子,沒出什麼亂子,庫銀也加增了,可見朕的制度不錯。他說已經想通了。朕說,既然想通了,還回去當你的雲貴總督。君子不結黨,結黨非君子。楊名時孫嘉淦是君子,李紱這人朕原看和楊、孫是一樣的,想不到背地裡行爲如此齷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