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石介叟頓首拜上宋鵬舉元帥武穆少保之後東美將軍麾下他翻眼看了看張熙,接着又默讀信件。那信寫得很長,從略概述了岳飛抗金,百死不回的英雄氣概,陳明當時情景,若是高宗信而不疑,力主決戰,傾東南之力橫掃中原,百代之下決無風波亭之遺恨。接着又談歷代功臣受主猜忌,勳名赫然功垂竹帛然後身死家亡的慘禍……嶽鍾麒一邊看,覺得上面的字麻花花一片亂跳,一時間頭脹得老大,陡然間曾靜筆鋒一轉:夫昔日之“金”即爲女真之族,狼狽蹂躪中原而後遁逃長白山興安嶺改稱曰“滿”。是滿之祖爲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孫有如東美者反爲仇之臣!此豈以爲孝?彼蠻類之族,豺狼之心,蛇蠍之性,雖竊有神器,實華夏之難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但非君,且爲吾諸夏之仇也。以仇爲君而事之,豈得爲忠?昔年羹堯助紂爲虐,殺良報功,竊得勳名無雙,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於中朝,身死而無聞。將軍以彼爲法,豈得與仁與智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將軍乃戀棧於僞朝,苟延於危疑之間,擁兵處兇險之地,將軍之危危若朝露!君知之否?五百年有王者興,自建炎年至今,恰已適其數,君以忠良之後,英資天表,懷億萬兆華夏兒女同愾之仇,高張義幟復我漢家衣裳,則鼙鼓一鳴天下皆起,十萬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陸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復甦矣!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陳嶽鍾麒看到這裡,已經通身是汗。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嶽鍾麒雙眉緊蹙,說道:“這確是一封性命交關的信,一輩子能讀到這麼一封信也不枉爲人了。只是——只是這石介叟,像是一個人的號,當然我不能計較。但我既承信任,總該知道他是誰,總該見一面纔好呀?”
張熙拉得弓弦一樣的心鬆了下來,嶽鍾麒看信時,他緊張得臉色蠟白,一顆心差點跳出腔子外,簡直比熬受酷刑還要難忍。此刻心智清明,態度也就隨便從容了許多,因一揖說道:“現在我只能稟知麾下,這是我的老師。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風角六壬皆貫。東美大將軍只要心同此意,旗幟一張,老師千里萬里朝夕可至。”嶽鍾麒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道:“難以憑信。”
“張熙也是七尺之軀,我留在這裡爲質。”張熙昂然說道,“您舉事之時老師不到,您殺我祭旗就是!”
“這麼大的事,單憑你我他,恐怕也難辦起來。”
“只要照信上說的辦,天應人歸,有的是人擁護。”
“你們看看這位少年娃娃。”嶽鍾麒對幾個聽得如墮五里霧中的軍將笑道:“他來勸我造反,又信不過我。我要這麼帶兵,你們不譁變纔怪。”幾個軍將都以爲嶽鍾麒開玩笑,不禁鬨然大笑。
張熙感到一種被人輕蔑的羞辱,“唰”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人如不相信,就放我走,大人如要邀功,人頭就在這裡。何必譏笑?!”“放走——邀功——哼,譏笑?”嶽鍾麒冷笑一聲,“你太嫩了,年輕娃娃!快講實話,派你來的是誰,你又從哪裡到這裡的?”張熙此刻才知道嶽鍾麒的真意,此時自己身陷天羅地網,絕無生還之理,因仰天大笑,說道:“岳飛後代原來如此,哈哈哈……”
“來!”嶽鍾麒聲音冷得像結了冰,“拿下!”
“扎!”
“拖出去,抽四十篾條,狠點!”
“扎!”
幾個戈什哈眨眼間就把這個座上客揪了下來,拉到外邊廊下縛在柱子上,噼哩啪啦就是一頓猛抽。
“送後堂用刑,”嶽鍾麒聽不見張熙一聲呻吟,氣得三尸暴炸,大聲喝令,“只要不死,什麼刑都可以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嫌涼,又親自去茶吊子上倒,又傾在手上,燙得手一縮,“豁朗”一聲把杯子摜得稀碎。恰高應天一步跨進來,怔着道:“外頭打人,裡頭生氣,大帥這是怎的了?”嶽鍾麒喘了口粗氣,指了指案上的信,一句話也沒說。
高師爺幾步上前,拿起信,頭一行看完兩腿就是一軟,順勢坐了木凳上,定着神又仔細看。嶽鍾麒道:“盡着有人拿着屎盆子往我頭上扣,他還來送把柄!這世道怎麼了?似乎人人都活夠了!我這裡軍事旁午,忙得四腳朝天,他還要把禍推給我!”高應天緩緩折起信,問道:“大帥,你打算怎麼辦?”
“這個案子應該刑部問。”嶽鍾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應天道:“萬萬使不得。你一公開解送,或者遲滯審問,元兇首惡拿不到,御史們雞蛋裡頭還要挑骨頭呢,立地就要彈劾你姑縱主兇,這事辦得利索了,不但那些說你是岳飛後代,圖謀不軌的謠言不攻自破,說不定幫着皇上查出一個潑天造逆大案。不但無禍,而且有功呢!你把這功勞拱手送給刑部那起子齷齪官兒們麼?”高應天是嶽鍾麒幕僚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叫他來,原爲訓斥他糧草調度失宜,此刻嶽鍾麒早已把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他用欣賞的目光看着這位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師爺,說道:“老高,這見的是!你說怎麼辦?我現在最怕這小子咬碎了牙一聲不哼。”
高應天撫着稀疏的黃鬍子,悶着孤拐臉思量,說道:“那當然。那還要出新謠言,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不定說是你預約在先毀約在後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麼話編派不出來?”他頓了一下,雙手一合,眯縫着的眼睛裡貓一樣放着綠幽幽的光:“苦肉計——對。”
“唔?”
“大帥這樣幹一下極好。”高應天嘻嘻笑道,“使勁打,打得吐了口最好。打不怕這廝,直娘賊的咱們再用軟功。一上來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嶽鍾麒咀嚼着他的話,半晌才道:“我這裡正保奏人呢。不拘怎的,先保你個軍功道臺。”
張熙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中被人搡進一間小房子裡。他也見過府衙過堂,也瞧過巡撫衙門三堂會審,衙役們將犯奸婦女按在燒得通紅的鐵鏈子上,一股青煙兒就人事不省。比起那個刑罰,他也覺得這幹軍務們下手忒毒了些……先用鹽水蘸皮鞭子抽,抽得還要出米字形花樣,待全身都是“花樣”,滲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黃水。軍校們喝着酒,慢慢燒烤着通條,一點一點照着“花”樣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這樣重複……
半夜時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張熙漸漸醒轉來。他渾身都是焦痂,反而覺得疼楚並不那麼難忍,只是口中渴,渴得從咽喉到心臟都乾裂了。他頭稍微側仰了一下,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隔着土牆的小套間裡,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見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強地繃緊了嘴,漆黑的夜中只能看見他一雙眸子幽幽地閃着光。忽然,隔屏風兩個人低得近乎耳語的交談傳過來:
“喂……醒了嗎?”
“沒有。哦,是高——”
“噓——你們沒弄點水給他喝?”
“這是個倔驢性子,醒着時候不渴,昏迷時候灌着餵了幾次。”
“軍醫來看過沒有?”
“來過了,都上了藥。說請大帥放心,一點內傷也沒有。當然,疼是免不了的。馬軍醫說,只要好好吃喝,幾天就好了。”
“噓——趁他昏迷,你再去喂點水,我去見大帥。”
幾聲極輕的腳步響過,外間沒了聲息。一個穿着號褂子的老兵舉着油燈進來,覷着眼瞧張熙時,張熙忙閉上了眼。一陣倒水聲響,老軍嘆息一聲過來,接着張熙便覺脣邊一涼。這一次他裝着不省人事,不再拒絕喝水,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蒙過去。
“張熙——張先生……”
一個帶着哽咽的聲音在耳畔叫道,接着燈光一亮,張熙睜開了眼,卻是那位凶神惡煞似的嶽大將軍站在眼前。他哼了一聲,想背轉身去,箭鑽心價的痛楚止住了他。
“張先生,我來看你了。”嶽鍾麒眼中滿是柔和的光,湊近了張熙。高師爺在旁邊掌燈,幫着嶽鍾麒查看着傷痕,小聲道:“不妨事的,大人,都是皮肉傷,老馬他們還算會辦事。”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張熙脖頸上,張熙激得一顫,凝神看時,竟是嶽鍾麒的眼淚,高應天在旁勸道:“大帥,不要傷感嘛……張先生養好了我們再細談。”張熙一眼不眨地盯着嶽鍾麒冷冰冰說道:“你是滿家大將軍,我是漢家冤魂,我們有什麼好談的?”嶽鍾麒像猛地捱了一棍,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緩緩卻步退到一邊頹然坐下,將臉埋在雙臂之間,彷彿抑制着極大的痛苦,渾身抽搐着啜泣。
“嶽大將軍是岳飛老帥的第二十一代孫。”高應天冷冰冰說道,“你要再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喂狗!反清,是滅門九族的大禍;復明,又是光耀千古的事業。你張熙憑什麼一紙書信就要我們相信?”張熙像被焦雷震了一下,渾身一個寒顫,口吃地說道:“原來……原來是試我?”
嶽鍾麒捱過身來,用粗糙的手撫着張熙的頭髮,緩聲說道:“好兄弟,去年皇上調我進軍機處,我不敢棄軍赴任。也有那麼個人,到我軍中勸我起兵,他還不知從哪弄來的朱三太子諭令給我。我信了他,結果他送出去的信給我的人截回來,原來是雍正粘竿處的細作!你知道,我一身系漢家安危,仰承祖宗英烈,要擔着很大很大的干係的呀!”張熙死盯着嶽鍾麒的臉,但那張臉,那雙眼裡滿都是誠實的淚水,飽經滄桑的皺紋在燈下一折一折地放着光,掩藏着心底無盡的憂患。良久,張熙也嘆息一聲,問道:“你爲什麼非要現在就知道是誰派我來?”
“我們不知你根底,焉敢跟你一處作這種事?”高應天冷笑道,“你真的是太嫩了。馬光佐的三萬人就駐在甘肅,勒格英的一萬五千人就駐在松潘。西安將軍瓦德清五萬軍馬都擋着路,你說一聲舉義旗,就能出三秦?既然來共謀大事,你就該剖誠相見,你自己不誠,卻要我們誠?你這個老師真有意思!”
張熙繃緊了嘴脣,嶽鍾麒和高應天這番做作深深打動了他,而且剖析出的理由也真是無懈可擊,他翕動了一下嘴脣,又抿住了。
“張先生也累了。”嶽鍾麒站起身來,“老高,明天你嚴嚴實實弄乘轎,送張先生走。給他帶一百兩盤纏。”
“慢着!”
張熙不知哪來的勁,一撐身子竟坐了起來,說道:“既是誠意,你們可願與我結爲生死兄弟?”“有何不可!”高應天愣着沒有回過神來,嶽鍾麒已經慨然答應:“來來來,就這裡撮土爲香,我們三人結爲金蘭之好!”
於是二人攙着張熙下炕,在一盞忽明忽滅的瓦臺油燈下擬好誓詞,南面而跪,齊聲唸誦:今有嶽鍾麒、高應天、張熙三人面對昊天上帝並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志同一,爲天下蒼生,爲光復漢家偉業奮起共討滿清醜虜。生同此志,死同此心,願生生世世結爲兄弟。如有違此志,叛兄賣弟者死於刀箭之下,永世不得輪迴!一陣驚風掠房而過,砂石打得屋瓦一片聲響。張熙低聲說道:“二位兄長,我的老師是……”
嶽鍾麒和高應天回到簽押房,二人在燈下相視一笑。高應天道:“既然已經知道了曾靜,大帥怎麼還和他優禮周旋?”嶽鍾麒道:“從現在起,我不再見他,由你和他打交道,直到拿住曾靜!——萬一他再弄假,我這一整治,再想唱戲比登天還難呢!唉……千古艱難唯一死,張熙要走正道兒,不失爲一條好漢呢!”
“皇上那頭怎麼交待?”高應天提起了筆,“共同盟誓的事要不要寫?”
“寫。”嶽鍾麒略一思索,斷然說道,“原原本本地寫。要把我們萬般無奈,只好計出下策的情形寫足,不必再提誓詞裡反滿復漢的話,只說結爲同生共死兄弟也就可以了。”
天色黎明時,嶽鍾麒的八百里加急奏摺已拜發出去直呈暢春園。
四天之後,由軍機處發出的八百里加緊廷諭由北京直髮湖南永興。
再越五日,永興縣衙傾巢出動,快馬緹騎直奔曾家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