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單你接旨。”高無庸看了看一臉可憐無告相的張氏,說道:“還有尹泰和尹泰的範夫人,還有張氏一同接旨!在前院正廳,快去!”說罷匆匆先去了。
子母二人愕然相顧,一陣慌亂過後,張氏便忙着翻衣服,尹繼善道:“娘,您甭打份。旨意叫您去,就定必有您的話。您穿得再好,比得及大娘麼?”說罷雙手扶着母親來到前院,已見滿院都是燈燭,內務府的人站得滿階前都是。閤府大小家人慌得拾爆竹似地備酒送茶前後亂竄。尹繼善見母親一臉迷惘,一邊小聲安慰,扶着進了正堂,早見香案已經擺好,尹泰冠袍履帶齊整,“樊梨花”鳳冠霞帔凝立在側。二人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見他們進來,尹泰淡淡說道:“你們也站過來吧”。尹繼善這纔看見是當今皇帝的十七弟毅親王允禮前來傳旨,忙和母親挨身站在尹泰身後。那張氏幾時經過這種場面,瑟瑟抖着站不穩,只靠着兒子勉強站定。
“接旨人已齊。”高無庸給允禮打了個千兒,說道,“請王爺宣旨!”
允禮點了點頭,高無庸立刻退下,轉眼之間便又上來,雙手捧着一個金盤,盤上放着一套輝煌華麗的一品誥命服飾,還有兩個黃燦燦亮閃閃的頭號大金元寶放在盤邊,誥命服上壓着一頂鏤花金座朝冠,三顆榛子大的東珠中間攢一棵櫻桃大小的紅寶石,顫巍巍的在燈下灼灼生光——這套行頭闔府都知道是正室夫人範氏的得意之寶,怎麼又遞來一套?——此刻,外間廊下僕伕長隨丫頭老婆子裡鴉鴉站了三四百,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場面,靜得一聲咳痰不聞。允禮此時纔到案前南面而立,卻是口宣諭旨:
“有旨:尹泰、尹繼善、範氏、張氏聽宣!”
“萬歲!”
四個人一齊叩下頭去。
“尹泰相從先帝有年,卓有勞績,輔佐朕躬,恭心慎事,乃朕之心膂大臣。”允禮輕咳一聲,接着背誦,“且尹泰訓子有方,有子如尹繼善者秉公畏命,懷誠事主,廉能愛民,封疆江南以來於我朝諸軍國要差辦理妥善,不愧古之名臣。朕思子貴父榮之義,已屢有加恩。父子併爲同朝柱廳之臣,乃亦爾家之福也。然非有張氏,則無尹繼善,無尹繼善,則尹泰之勳名焉得如此之顯?是張氏之相夫教子功亦不可泯。今繼善已貴,其母仍忝青衣之列,甚有乖於母以子貴之禮。前已封誥尹泰之妻範氏爲鎮國將軍一品誥命,今遣毅親王允禮持冠傳旨,即着張氏謹受誥詔,同爲鎮國將軍夫人,賜一品誥命服色。爾其受之隨子赴任,毋負朕望。欽此!”
四個人一齊怔在當地。
“恭喜尹老相公,範夫人。”允禮滿面笑容,又向尹繼善一拱,“恭喜張夫人,繼善公!”因見四人僵跪不動,詫異地問道:“怎麼,你們不奉詔?——我可是自帶酒筵要在此飽醉而去的呀!”
尹泰左右看看,似乎有些茫然,身邊的三個人都低着頭,各人心裡什麼滋味他心裡雪亮。但這種絕不可能的事居然此時真真實實地出現在自己身上,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恍惚之間,他叩下頭去,說道:“老臣謝恩!”他這麼一開口,尹繼善三人也都參差不齊地叩頭含糊不清地謝恩領旨。
“這是天大的喜事,小王今日好高興!把我帶的席面擡上來,我陪大人和二位夫人高興!”因見範氏和張氏癱在地下都沒有起身,徑上前一把挽了張氏。那尹繼善何等聰明之人,疾步上前雙手扶起軟得麪條似的範氏,徑是尹泰坐了主席,兩個一品誥命分坐兩旁,允禮親自開樽相陪,尹繼善按捺着激動得要跳出腔子的心,轉桌兒斟酒。尹泰是惱中帶着對浩蕩皇恩的感激。範氏是羞中帶怒加着對張氏的妒忌和聖命不測的畏懼,張氏則是悲喜恐惶如對夢寐迷惘無主。允禮卻是覺得有趣高興,興味盎然。四個人各懷天差地別的異樣心思同席相坐,都是來酒即飲,舉杯即幹,不足半個時辰,都已玉山傾頹,爛醉如泥。尹繼善侍候他們各自安歇了,也幾乎癱倒在地。幸是他心思還算清明,替熟睡的母親打了一會扇子。叫丫頭過來替着,伏案提筆,挖空心思地給雍正寫謝恩摺子。①袁枚《小倉山房文集》中有尹繼善《神道碑》說:“公母徐氏,側室也,以公貴,封一品夫人”。小說大概據此描寫了這段他的家庭狀況。
雍正此刻卻在光火。聽了弘曆傳來的“閒話”,他立命將弘時和弘晝都召來澹寧居。依着雍正的意思,還想叫方苞這個“老給事中”,同時叫進孫嘉淦來細問,卻是弘曆攔住了,說道:“這都是宮闈裡的細事。就是假的,也是無形消弭了的好。只可兒子遇時,套着話問來由——不過看樣子,就是不問,孫嘉淦似乎也要密奏皇上的。依着兒子,就兄弟們這裡問一問就是了。”
“就是四哥說的。”弘晝揉着惺忪的睡眼說道,“這種事曉得的人越少越好。咱們先就自驚自怪的,反倒叼登大了。家醜不可外揚嘛!”他是被人從被窩裡叫起來的,臉上還帶着睡相。弘時聽他說得極不得體,瞧着他的樣子真想笑,只低着頭裝作不聽見。雍正素來威壓百僚,性冷如冰,極挑剔的一個人,偏偏對弘晝這個小兒子異樣寬容溫和,只瞪了他一眼,說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朕有什麼‘家醜’不可對人言?這是有人刻意造謠!原來只在京師,好嘛,現在扇到平頭百姓那裡去了。捉住爲首的,朕必處他極刑!”
弘曆方在沉思,弘時說道:“阿瑪說的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些宮闈裡的事外頭人捏造不來的。皇上孜孜求治,累了一身的病,有人心懷叵測,還在百姓中這樣傳言,真可令人髮指痛恨!”弘晝立刻反駁,說道:“三哥,我們都是皇上的兒子,‘痛恨’還用說?現在不是商量恨不恨的事,是商量辦法!像太后薨逝的謠言,十足的是宮裡太監嚼舌頭——不不,這不叫嚼舌,純粹的捏言造釁亂政欺主!”
“高無庸!”弘晝一語提醒了雍正,他提高了嗓門叫道,“你進來。”
高無庸就守在殿門口,他從來沒見這爺四個半夜三更聚在一處說機密,連引娣都支開了,心裡忐忑着只覺得像要出大事。猛聽雍正一叫腿一顫,忙顛着步兒跑進來,說聲“奴才在”,便跪了下來。
“嗯……”雍正卻覺得一時無從談起,板着臉沉吟良久,說道:“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位份不高。但你朝夕跟朕侍候,其實比都太監還要緊。”高無庸忙叩頭,說道:“這都是萬歲爺的擡——”“不說這個,”雍正擺手止住了他,“朕有時接見大臣,隻言片語的怎麼就傳出去了?”高無庸頓時慌了,連連碰頭道:“奴才是兩代主子使出來的人,曉得主子的規矩,怎麼敢在外頭犯老婆子舌頭?有時外官希圖奴才傳話,能早點覲見,塞給奴才一點紅包兒接了是真的,再大點的壞事奴才沒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就是這殿裡侍候的,也都還規矩……”
“規矩?”雍正冷笑一聲道,“甘肅布政使調湖南,他本人怎麼就先知道的?”
“回萬歲!”高無庸越發驚慌,磕着頭苦着臉道,“那事兒已經發落了,是秦可兒傳的,已經攆到了打牲烏喇去了……不幹奴才的事……”
雍正沒來由叫高無庸進來,見他嚇成這副模樣,不禁一笑,倏地又收了笑臉,說道:“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外頭知道的事傳出去了!——你不要怕,朕知道不是你。但你有責任!”“是是是……”高無庸揩着頭上的汗連連說道,“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他們訓話,誰敢再犯舌,抽了篾條攆出去!”
“你說得好輕鬆!泄露宮闈秘事,朕是一定殺他的!”雍正咬着牙,語氣淡淡地說道,“近日之內,朕必定教你們看個樣子。都給我滾吧!”
弘曆這時纔開口說話,皺着眉頭道:“太監們串茶館吹牛犯舌頭是有的,遠播到雲貴川的民間,簡直不可思議。就是五弟說的,也無須驚怪,看看是什麼苗頭再說。如今有些事很怪,撲朔迷離。寧可續密過一點,疏漏斷不可取。萬歲爺是包容天地的人主,似乎也不必爲這些閒言煩惱。”他的話其實和弘晝意見相同,“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有的事不能認真,也不能解釋,不然就會越描越黑——雍正當然聽懂了的。但這件事愈是咀嚼,後味愈是不佳。文官武將之間結黨,黨援之中傳謠,可以召集起來痛加訓斥,可以捉來下獄、流放、殺頭。百姓們傳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畏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白蓮教,屢禁不止有扯旗放炮嘯聚造反的。各地各行也都自有幫會各有勢力,朝廷也沒有當一回事來控制,也極易爲匪人利用作難。想着,雍正問道:“弘曆,你回京曾經說過,李衛薦了一個叫吳瞎子的跟你,後來他來了沒有?”
“來了,”弘曆一心還在想着孫嘉淦說的那些可怕的謠傳,不知道這一霎雍正已經動了那麼多的心思,忙一躬身,“現就住在兒臣府裡,教習兒臣些功夫,萬歲想見他麼?”
弘時突然一陣失望,弘曆公事之餘,和私邸裡幾個男女高手一處練習武藝,他是早已聽說了的,正想着尋個題目說他“私養死士”狠狠地上一次爛藥。如今這麼明白認承,此事算是休矣。思量着,雍正搖頭說道:“朕暫時不要見他。但這些人物黑白兩道都趟得開,江湖民間消息靈動,又把握着一些幫會,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他們說話辦事,比朝廷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下個摺子,讓他有個明白身分,接見的事以後再說。就像這些謠言,江湖上有什麼動靜,須得讓他留心。”
“是。”弘曆吃透了雍正心思,忙道。
雍正端起茶一邊呷着,出了半日神,說道:“你們不要輕看這件事。謠言,小則傷人,大則滅國,朕遇這種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弘曆現在管軍務錢糧,能留心政治,這就是有大局。弘時你管政務,瑣碎事千頭萬緒,但有風聞也要及時密陳奏朕。弘晝,朕是看你疏散,身子骨兒也不好,所以把太常寺、太僕寺、鑾儀衛、太醫院這些閒差給你,並不是叫你養老。你怎麼可以任事不問,只在府中胡鬧?你們兄弟三人秉性才德各有所長,要各盡所長幫着你們的老阿瑪治理這個天下。信這個任那個,你們瞧着是那麼回事,其實朕的骨肉不就你們三個?你們三個爲一體,要從心裡頭和睦這才成事。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沒有內鬼,招不來外祟,懂麼?”
“兒臣們懂了。”三個人一齊叩頭。弘晝道:“兒子一定記住阿瑪的話。其實兒子那裡有點——”他搔搔頭,“有點百無禁忌,倒是人們見了兒子隨便些兒,什麼話都聽得見。像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正臣,還有些宦場不得意的,宮裡的太監什麼的,兒子都處得好。往後一定多替皇上留心。有大樹才能乘涼,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成個人嗎?”
弘時一臉的鄭重其事,說道:“聖祖駕崩,皇位交接之時那些謠言,兒臣敢斷言,一定是隆科多那個老匹夫造了去的。他現在已經圈禁,但謠言已經傳出去,這種人豈可輕恕?殺掉他,以震懾那些不規之徒,也不失爲一法。”“三哥這個想頭不對。”弘晝一臉皮裡皮氣形象兒,半笑着說道:“我倒覺得隆科多死不得。皇上當初繼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哦不,是阿其那他們在後頭捏造謠言,有事沒事亂攪朝局,殺了他,更死無對證。他活着,不定什麼時候能用得着,能給世人當個見證。”弘曆說道:“五弟這是聰明話。不是你提醒兒,我幾乎忘了。上次允二叔病危我去探望,順便看了隆科多禁所,還沒有走到屋邊就聞到臭氣。看守的兵士悄悄回我,隆科多大小解都不能出屋。這麼熱天兒,非過病氣不可!三哥,你趕緊換換那羣看守的,隆科多罪再大,他前頭還算有功嘛!”
雍正愈聽愈覺不對,但“不對”在哪裡,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他也不能把心思和盤托出。他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神色平淡又似有着深深的憂鬱,一直都不言聲。弘時見衆人詞竭,笑着岔開了話題,說道:“父皇料理事情常有出人意料的,多難辦的事也都是歡喜結束。就如尹繼善,他府裡此刻不知怎麼個熱鬧法呢!”雍正這纔回過神來,想象着尹府情形,不禁一笑。三兄弟又湊趣兒奉迎承歡給他說笑話兒解悶,鍾撞十一點子時時牌才恭肅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