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祥聽着他的話,好像從很遠處傳來,又好像清晰得耳語一樣,五臟中格格微響,像有一股熱氣在推撼着澀滯已久的經絡。一個念頭“試試何妨”剛剛閃過,已經不由自主推枕而起,恍惚之間已站立在地!
“我起來了!”他驚喜叫道,通身的不適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試着走了幾步,居然腳步健穩,高興得揚臂大呼:“我能走了!哈哈哈哈……”他舒展雙腳,甩着臂膀衝出門去。
淨心精舍所有的太監宮女都驚呆了,如果不是眼前活靈靈的事實,就說是神仙下凡他們也不信允祥的病能好得這麼快!弘皎用虔誠得近乎崇拜的目光凝視着毫無自矜之容的賈士芳,“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連磕三個響頭,說道:“活神仙!你救了我阿瑪的命,我給你起一座觀,要賽過白雲觀!”
“不是救命,是治病。”賈士芳目光幽幽地看着院外欣喜適意正在散步的允祥,微笑道,“任誰的命都是本自生滅,非大善大惡不能移。十三爺命不該絕,沉痾自然能起。”弘時看着這一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皇阿瑪也有病在身,我要薦仙長進內給他老人家療治療治!”
說話間允祥已經回來,說道:“這一身汗出得痛快!”便脫外邊大衣裳。弘皎忙要阻攔,剛說了句“看冒了風”。賈士芳便道:“不妨事的。焉有冒風之理?方纔居士許願給我蓋道觀,我雲遊天下救物濟人,其實用不着。現在就住白雲觀,只是當客人不便,要能知會那裡張真人,將我的篆籍收在觀中,就足感厚愛了。”“這個有什麼難爲的?我回去就用印,叫順天府辦。”弘時笑道,“要不是張真人早已敕封過,就要你主持白雲觀也是理所當然!”
“道長,能不能就留在這裡?”允祥坐了炕對面的椅子裡,揩着汗笑道:“生死人而肉白骨這是大能耐,大本領。據小王看,凡有大本領人所不及之能耐者,必遭庸者之忌,在外於你無益。我願隨道長學一點吐納性命之道,皇上龍體欠安已久,就便兒可以隨時調理。”賈士芳隨意端坐在允祥對面,笑道:“什麼都講究緣分。皇上的病如果該是貧道治好,他自然要召貧道去的。就比如王爺您,如果心裡壓根不信我,我來了也是束手無策。請十三爺留意,貧道閒雲野鶴之人,不願受一點規矩拘束。”他站起身來,對弘皎說道:“王爺原來吃的藥還可以接着吃。不吃也沒要緊,隨意兒些,想走動就走動,想吃就吃些東西。這也忌,那也忌,世間庸醫常以此賣弄學識誤人性命——貧道告辭,觀裡許多病人巴巴地等着呢!”
一語提醒了弘時,園裡也有多少要緊事等着他辦,忙也起身辭出來,弘皎直送他們出門口才回去。弘時掏出金錶看看,對賈士芳道:“回頭怡親王必定有重禮謝你,我無物可贈,這塊表是個稀罕物兒,捐給你,好麼?”賈士芳莞爾一笑,說道:“我是天下最懶散人,表於你有用,於我實沒有一點用處。我曉得,三爺想讓我推一推休咎,可以實言相告,君王侯相命繫於天,非塵間術士所能預知。但敬天守命,莫不所向唯吉,大抵有所克削,都因是自克,雖有天命亦不可恃。目下王爺正在薰灼之時,因時而導勢,祺祥自在。”說罷飄然而去。弘時聽着這話泛得毫無邊際,只一笑當即升轎而去。弘時剛到園門口,便見光祿寺寺卿弘晏站在雙閘口東張西望,他是康熙長子大千歲允的大世子,地地道道的弘字輩大哥,已經四十五六歲了。允被搏圈禁時,他在黑龍江跟着巴海練兵,康熙晏駕時他又在嶽鍾麒軍中應差,年羹堯敗事他又恰在江西催糧,小心謹慎得逢人就笑,從不在背後說一句別人短長。有這些好處加上幾次事變都不沾包,因而父親的事不但沒有連累他,秩位還多少升遷了一點。弘時下轎,一邊精神抖擻往園子裡走,一邊打招呼:“大哥!在這等誰呢?”
“是三弟吶!”弘晏一溜小跑過來,胖乎乎的肉一步一顫,到跟前笑眯眯說道:“你是當家人哩,大哥不找你找誰呢?”弘時看左右進進出出的人太多,笑道:“大哥,走,裡頭慢慢談。”
於是兄弟二人聯袂而入,一路上到露華樓張廷玉那裡的官員很多,還有來來往往在園裡各處當差的太監見他們過來,紛紛側身避道,請安的,問好的,故作莊重的,彬彬有禮的各色人物俱有。直到進了韻鬆軒,弘晏才覺心裡安生。因見外廂有幾個官員跪着候見,弘晏屁股略一落座便笑道:“我方纔從戶部過來。宗學裡兩處房屋都破敗了,今年幸虧雨少,不的早塌了,得要五千兩銀子修繕。還有咱們小字輩的兄弟下半年學費,得一萬多銀子,平郡王、英郡王、車騎都尉將軍允家三位郡主下嫁,兩位五千的,一位二千的……”
“大哥嚕囌的多了我也記不着。”弘時笑道,“你無非想要點銀子,說個碼子給兄弟就是了。”“到底兄弟是如今攝政王!”弘晏笑道,“手面氣魄風度都出尖兒的,我方纔和你一道兒走就想:今番也算狐假虎威呢!——我要五萬七千兩。”弘時不禁一笑,扯過一張條子在上頭批了幾行字交給弘晏,說道:“這裡忙,不虛留哥哥多坐了。說歸根兒,我們一個爺。記住這就成了,說不到虎還是狐的——別的沒有事了吧?”
弘晏接了條子要走,又站住了腳,說道:“內務府昨個稟上來,二叔的病只怕不好呢!昨兒只吃了一碗稀粥,今兒水米都不進。內務府看管的人好歹勸着,中午才喝了半碗蔘湯。太醫院這會子去人守護,二叔已經昏暈不知人事,只口口聲聲要見皇上一面再西去。——你看,皇上這會子又不在北京,可怎麼好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弘時皺起了眉頭,“還有你父親,就關在二伯伯隔院,如今瘋得越發連人都不認得了。你想去看看他,是麼?”
“不不不!”弘晏驚恐地向後趔了一下,雙手搖着說道:“我父親是亂臣賊子,我是國家忠良。三綱之內君臣大義爲首,我怎麼會想到他!”弘時道:“就是想也不是罪,值得大哥嚇得這樣?如今可真夠熱鬧,阿其那得了乾嘔的症候,塞思黑在保定肚子疼,允在張家口‘眩暈不能自立’,十三叔和李衛咳血,田文鏡肝病,大伯伯瘋了,二伯伯病危……”沒有說完自己已經先笑了,“人仔細想來,竟都是累出來的病,連皇上——”他想說雍正的病也是累的,話到口邊改成“也爲這個焦心呢”。
弘時站起來悠了幾步,臉上已經沒了笑容,“大哥先回去。二伯伯和大伯伯那裡,我一會就指使太醫院,派最好的郎中去看脈。鹹安宮上駟院都是要緊去處,內務府宗人府是朝廷直接管,也受你理藩院節制。告訴他們,就說我的話,兩處太監都要換一換。如今朝廷仍是多事之秋,他們垂死之人,不要沾包兒最好。”弘晏滿心的話,允是當過四十年太子的人,如今病危,至不濟弘時弘曆也要去探視一下,自己隨同前往,或許有機會探望一下父親。誰知這位三爺對自己儘自禮數周到客氣十分,連提也沒提這檔子事,心裡一涼,搭訕着便起身告辭。
“大哥走好,有事只管找我!”弘時目送他出了韻鬆軒客廳,對身邊太監道:“我進來時見九門提督圖裡琛在外間候着,請他進來吧。”那太監答應着出來轉了一遭,回來稟道:“王爺,圖軍門見大爺進來說話,先去見張中堂了,說稍等等再來。”弘時心裡一陣不快,略一思量,笑道:“那就先叫順天府府尹湯敬吾進來。”
“湯敬吾進來了。”與他同時進來的還有上書房奏事處司官李文成,李文成抱着一厚疊已經拆封的奏摺,輕輕放在卷案上,然後纔打千兒行禮,說道:“王爺,卑職剛從風華樓過來。這些摺子張中堂都看過了,方先生摘要,連日加急遞了皇上行在。上頭劃了圈兒的是要緊奏議,都放在上頭。沒有放到目錄裡,張中堂特意關照王爺,留心看保定胡什禮的摺子。”
“老湯請坐。”弘時擺手示意湯敬吾坐下,抽過目錄來看,前面幾份是山東山西和直隸藩司報稱“久旱無雨,秋賦可慮”請求朝廷予爲地步,早籌賑災糧食調撥備用的,其餘的幾乎清一色的是議論田李之爭。儘自軍機處批交六部時,批文上明寫“實心王事者自有公論,黨援私結之風斷不可長”。但從奏摺題目看,左田右李的摺子還有一少半。弘時略一過目便撂了案上,見李文成要退出去,又叫住了說道:“嶽鍾麒軍裡要兩千架牛皮帳篷,那個片子軍機處批了沒有?目錄上沒有見。你告訴張相,我見過人就過去。”李文成忙躬身回道:“嶽軍門那是密摺,皇上批轉了軍機處,張中堂已經處置過了,原折退回皇上,所以目錄上沒有。再回王爺,廢太子允病危。方纔寶親王爺約了張相和方相去探視,這會子只怕在路上走呢!”
弘時心頭一頓,突然有一種受嫉妒被冷落的感覺,呆了一呆,擺手道:“你去吧。”因見圖裡琛微微瘸着腿,馬刺踏得地板嘰叮作響昂然進來,弘時漠然一擺手道:“不用行禮了。剛剛兒我還派人去叫你,老湯也在這裡,我們談談。”
湯敬吾咳嗽一聲正要說話,圖裡琛卻搶先說道:“我先說。天氣早已入暑,我們軍裡常用的涼藥還沒發下來;還有夏裝,頂不到秋涼就稀爛了。我下去看看,軍士們都亂罵。有的營傳痢疾,一倒一片,連操都練不成。請三爺早點調撥些綠豆、甘草二花黃柏黃連。這是半點也耽誤不得的。”湯敬吾笑道:“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駐德化門的兵士和豐臺大營的人,爲爭買藥在德化桐君店前大打出手,一個店砸得稀爛,店主人告到我那裡,兇手又拿不住。請示三爺和圖軍門張雨軍門,怎麼平息了這事不傷和氣,藥店那邊也要有所敷衍。”
“這件事我聽說了。”弘時看了一眼圖裡琛,不知怎的,他一直覺得這個滿身傲氣的傢伙有點看不起自己。但圖裡琛原在東北與羅剎周旋,是有名的孤膽將軍,擒拿諾敏是在他威勢正盛之時,故是最得雍正信賴的滿洲哈喇珠子。他也不敢開罪過甚。因又笑道:“店鋪砸壞物品,由順天府賠償。圖將軍,鬧事爲首的也要懲戒,這樣才能平復人心。張雨那邊我去說,你這邊自己處置,要帶枷示衆!”
圖裡琛其實對弘時也沒什麼成見,他天生的不苟言笑,加上頦下那道長長的刀疤,誰瞧了也有些心障。聽弘時說“枷號”,圖裡琛冷然一笑說道:“我的人已經處置過了,爲首三人嫋首軍中示衆。其餘的十四人枷號三日。湯大人可以去看。但藥材還是得給,三爺,這誤不得。”
“我稍等一會就叫戶部星火來辦。”弘時說道,“我想找你們另有差使。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的囚拘,無論在京在外,都歸你兩家管。他們是犯罪抄過家的,還都帶着家眷和大羣的奴才左右侍候。這樣守刑,未免太舒服了。這些家人,如何柱兒、公普奇、雅齊布、翁牛行、吳達禮、毛太佟寶,自己逍遙法外不說,還到處捏造謠言,傳聞官闈秘事,誹謗聖祖當今。不追究他們當初助紂爲虐仗勢欺人的罪,按現在的罪,也斷不能再留京師逍遙法外爲非作歹!”
弘時接連點了許多人的名字,有的是允允門下已革犯罪官員,有些則是允府中太監家奴。主子失勢被圈禁,奴才們不服,四處串着搬弄是非,歷來都有,單允府兩千家人,抄家拿問走了不到一千,還有一千餘人,有指着主人四處告窮借貸的,有熟門熟路各衙門串着吃幫邊子官司飯的,有在酒肆大街使酒罵座指桑說槐的……種種不法情事皆都有的。弘時齊根兒耨了扔出京外,無論圖裡琛和湯敬吾都覺得省心。湯敬吾先就鼓掌稱善,“三爺,這樣最好!這乾子二太爺們故意尋事,有時真氣得乾嚥,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活似一堆剁不爛煮不熟的滾刀肉!遠遠的打發出去,不但我們耳根清淨,就是八——阿其那他們,也少吃這些醃殺才們的掛累!”圖裡琛卻細心,問道:“三爺這麼辦,請過旨沒有?四爺原來在這裡主持有話:凡屬阿其那塞思黑等幾個人有關的事,無大無小都要請旨。”
“這是處置他們家奴嘛!”弘時木着臉說道,“我又沒有動他們本人一根汗毛!這件事明天早晨就辦。我給你們寫手令,出了事都是我的。”
聽見沒有旨意,圖裡琛便有些犯嘀咕,把允身邊人全部趕出京,流放外郡,這是幾千人的大發解,不請旨就辦,這個三爺也真是個葷大膽兒!他思量着,又問:“不知道御駕幾時回京?三爺別誤會。我本人其實心裡贊同你的辦法。不過事情不小,還是應該請旨。”
“我不知道皇上幾時回來。”弘時冷冷說道,“你是九門提督,有直奏權。要請旨,我也不能攔着。”一邊說一邊去取胡什禮的摺子。
圖裡琛和湯敬吾便覺無趣,訕訕辭出來。在韻鬆軒前假山石旁,二人不約而同站住了腳,圖裡琛道:“有他擔着,咱們給他辦!”
殿裡的弘時此時目光也是一跳。原來,胡什禮的奏摺上只說了一件事,這直隸總督李紱五月二十三日筵請自己,席後談話說,“允罪不容誅,我們作臣子的不能叫皇上爲難。老兄管着這事,可以便宜行事”。
“他想殺塞思黑,還不想沾血,”弘時陰冷地一笑,“真聰明啊!豈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