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聽!”狗兒咬着牙道,“這些個驢日的嘴裡嚼的什麼蛆!”
胤祥側耳聽聽,裡頭果真七嘴八舌,不涼不酸指桑罵槐,隱約還有人說什麼“龍生鳳養有九種,老鼠代代會打洞”,卻極像含沙射影罵自己,不禁氣得臉色雪白,一邊帶着兩個孩子往外走,口中說道:“我非整治他們不可!”坎兒一眼看見河岸邊拴着二十幾匹馬,都是棚裡官員們騎來的,都在吃酒,並無人看管,眨巴眨巴眼,向胤祥耳邊嘀咕了幾句。
“好法子!”胤祥眼中陡地一亮,笑道,“真有你的!只管做去,出了事都是十三爺的!”坎兒點點頭,從腰裡取出一掛鞭炮,無聲一笑,走到一匹馬跟前,便將鞭炮牢牢系在馬尾上。狗兒早已會意,忙着上前解繮繩,打着火笑道:“十三爺,有點不雅相,爆竹一響,咱們得撒丫子跑吶!”說着便牽過來。胤祥見他點着了捻子,照馬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腳,笑道:“給你主子湊湊興,叫他們再罵!”
那馬被踢一腳,向前跑了幾步,剛剛站住腳,尾巴後的爆竹“噼裡啪啦”地響起來。這畜生驚得一跳老高,長嘶一聲便向棚子衝去,頓時裡邊老鱉反潭價,人叫聲,桌翻聲,馬嘶聲,杯兒盞兒唏哩嘩啦,也不知是怎樣鬧騰。胤祥得意地一笑,說聲“走!”三個人便直奔八貝勒府來尋胤禛。
待到八貝勒府門前,三個人放慢了腳步,府門口的長隨都認得胤祥,便徑自進去直趨胤禩的書房怡性齋。卻見胤禛的三個兒子弘時弘晝弘曆都畢恭畢敬地侍候在齋門口,因大的不過八歲,小的才五歲,都在孩提之間,身後還簇擁着一大羣太監丫頭老婆子。長子弘時便忙搶前一步,雙膝跪了道:“十三叔回來了?方纔阿爹還問你來着。”弘晝弘曆磕了頭,便撲進胤祥懷裡,扭股糖似的撒嬌兒。胤禛在裡邊已經聽見,便踱出來道:“放開你十三叔。高福兒帶着你三個世子爺回去,告訴福晉,我是欽差,明兒見過皇上纔好回家,也給鄔先生文覺性音他們帶個話。”胤祥一把抱起弘晝弘曆,左右一親放下了,笑道:“四哥也真是的,父爲子綱做得到家,就把孩子調教得避貓鼠似的。雖說君子抱孫不抱子,沒了這份天倫之樂,還有什麼味兒呢?”又回頭道:“狗兒坎兒,你們也跟着三個爺回去,把我從無錫買的泥人兒、摺扇香袋兒、竹編蟈蟈籠都給他們。”又逗了一陣子才進書房和胤禩胤禛吃茶說話。
“四哥,”一切安頓停當,胤禩親自擺好點心,方搖着湘妃竹扇坐下,誠摯地說道,“兄弟有一言相勸。不說憋得慌,說了呢,又有點怕您;不知該怎麼說?”胤禛漆黑的瞳仁盯了胤禩多時,撲哧一笑道:“我就那麼厲害?你說就是了。”胤禩莞爾一笑,道:“四哥天生煞氣,嚴威逼人,羣小雖怒而不敢不敬,這原是難得。只古人說過橈橈者易折,強不勝弱,柔則能久。總要剛柔相濟纔是萬全之道。桐城募捐的事我聽了心裡極痛快,但北京城這麼大,什麼小人沒有?也就難免……”他看了胤禛一眼,沒再往下說。胤禛笑道:“哦?都說些什麼?只管講嘛!”
胤禩微一俯身,說道:“我這裡有一份揭帖,寫得極陰損,是刑部接過來,我叫扣住了不往裡頭遞的。”說着從案頭書下撿出一張黃紙遞給胤禛。胤禛接過看時,上頭寫着:
告狀人鹽商柳下跖,爲勢吞血產事:極惡伯夷叔齊兄弟二人,倚父祖二兄聲勢,發掘許由墳冢,又通連皖省嬖臣柳祺陳研康,縱惡奴年某敲詐民財,竭澤而漁,窮兇極惡,逼獻首陽山薇田三百畝,有契無交。崇侯虎見詎。泣思武王至尊,尚容叩馬而諫,區區螻蟻,遭逢堯舜之世,豈無仗馬之鳴?激切上告!胤禛看了只是一笑,遞給胤祥,說道:“文筆不壞,不知是多少銀子買的——你看看。”因又問道:“還有什麼話?”
“別的沒什麼。”胤禩沉吟道,“再如方纔的事,四哥做的不差,只我覺得稍過了點。到底大家好意,興興頭頭來接風,太難堪了些。”胤祥暗地偷笑,裝個悶葫蘆,心裡道:“後來的難堪你還沒見哩!”
胤禛拈了兩顆松子仁兒在手中搓着,半晌才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吶!又想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他略一頓,轉了話題,“皇阿瑪身子骨如何?”
“還算結實。”胤禩舒了一口氣,說道,“今年一夏,他老人家沒離開暢春園。但精神看去有時濟不來了,愛忘事兒。漕運總督吏部薦的豐升運,他已經照允,召見吏部的人又說:‘怎麼新河督封志仁還不進京引見?’弄得吏部的人乾瞪眼不敢回話,還是張廷玉提醒說是大阿哥的門人豐升運,纔想起來。”說罷抿嘴兒一笑。胤祥敞着懷扇風兒,端茶一口接一口解渴,笑道:“豐升運這條老狗,到底鑽營出來了!四哥沒見過這人,大下巴,鏟子似的這麼翹着——”他翹起下巴,一翕一翕地好像嚼什麼東西,“就這德性!”逗得胤禛胤禩都是一笑。
胤禩因道:“叫你們回來,還是爲清理積欠。施世綸已經上任,這人風骨硬挺,皇上也看得重。如今該還的賬已經還上,咱們兄弟裡頭只有老十,一時沒有還清,外任裡頭還有一二十個,像曹寅、穆子煦一干子,有的是還不起,有的是跟着皇上幾次出兵放馬的將軍。這些功勞情分擺着,很難下手。上次見老施,急的了不得,等着你們二位回來呢!”說着,他立起身來,邁着方步踱着,言下似乎不勝感慨,“老十是個二五眼性子,其實還好說。曹寅、穆子煦他們都是萬歲爺的老侍衛,打從康熙元年至今,生生死死風風雨雨都和皇上一塊滾過來。明面上是他們借的庫銀,其實都是主子花了的,幾百萬銀子,砸鍋賣鐵敲骨熬油也還不起啊!”
“我看不要緊。”胤禛揣摸着胤禩的用意,像是爲這些人說情,呷了一口茶說道:“還不起賬的我們心裡有數,皇上也知道。逼急了,皇上自有章程保他們。至於老十,素日最聽八弟的話,你勸勸他,不要爲幾個錢傷了體面,我雖窮,也可幫他幾個。前人撒土,迷後人眼,我不能不顧公義,也不能不顧私情。”胤禩沒想到剛剛試探着求情便被堵得嚴嚴實實,不禁一怔,隨即啞然失笑:“四哥你這心田,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還有老十四不箽蘿着皇莊,和我過從密些。其實他們是敬你,又有點畏你。連我見了你,就有一肚子笑話兒,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卻似乎沒有聽出兩個哥哥鬥心思,用手指彈着杯子笑道:“一見面就談公務,也不累得慌!八哥,我可是有求於你!”
“什麼事?”胤禩轉臉笑道。
“我臭揍了九哥一個奴才,要請八哥在九哥跟前斡旋幾句。”胤祥收起了笑容,“聽說那幾個戲子是九哥叫奴才們給你買的,我瞧着不錯,八哥是個大方人,送了我如何?”
胤禩一聽便知是任伯安稟過的那檔子事,故意怔了好一會,說道:“你說的都是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府裡沒有奴才出去,也沒有買戲子呀!”又轉臉對胤禛道:“我最不愛看戲。四哥你知道的,前年老十弄了幾個人硬要送過來,我倒是收下了。一問,都是好人家的女兒,千里迢迢賣到北京。可憐見的,我一下子都打發她們回去了——敢怕有人冒我的名在外頭做這事?倒要查一查!”胤禛這才把江夏鎮胤祥大打出手的事說了,又道:“我本來不想管。聽他們鬼哭狼嚎實在不成體統,是我叫十三弟去管教這個奴才的。”
“好一齣英雄救美人,何其妙哉!”胤禩哈哈大笑,“不過,人,確實不是我的。既然這事十三弟關心,又連着我的名聲,我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時間打得富餘一點,容我去辦,要是老九的人,十三弟儘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胤禛一笑起身,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亥時了,我們得去驛館,話沒有說完的時候,留着日後談吧——明兒還得見皇上呢!”胤禩也不相留,直將他們送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