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駿站在花蔭下,通身都是冷汗。蘇舜卿的事是實有的——劉墨林離京三天,他就叫了蘇舜卿的局子。怕她不來,還拉上了王鴻緒、王文韶,聽了幾個曲子吃了幾道菜,衆人都辭出去,他就下了手用藥弄倒了舜卿……因事畢發覺她不是處女,還罵了幾句——這事外人並不知道,難道是家人吃裡扒外走漏了風聲?想想允的話,“查無實據”,眼下只有儘速滅口。不然,劉墨林回來就有一場好看兒——想着,徐駿再不遲疑,因見幾個同寅兀自鬧着要吃酒,說幾句“改日奉請”,一臉假笑退出園外,吩咐家人:“備轎!——悄悄去嘉興樓,好歹軟硬請蘇姑娘到府裡!”
但蘇舜卿卻已不在嘉興樓,早已搬到了前門外棋盤街。自從在徐駿府唱堂會上當,蘇舜卿像害了一場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見人也不說話,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悔恨,不應圖謀王文韶狀元虛名,輕易着了徐駿的道兒。也沒料到徐駿竟如此膽大心黑,明知自己是劉墨林的人,居然就下蒙汗藥,居然就……她心裡像塞了一團爛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臟六腑都是滿滿的,起先只是躺在牀上整日無聲流淚,後來連淚一併沒有,只張着一雙明潔的眼睛死盯着天棚出神。老鴇雖深知其中緣故,她開行院幾十年,經這種事不止一遭,原想過幾日自己想開了就撂開手了,眼見舜卿水米不進,倒像是立意自戕的樣子,這才慌了神,過來安慰道:“咱們吃這碗飯的,就是賣嘴不賣身的,哪得個乾淨?何苦自己煩惱,糟踏了身子骨兒?不是我說句逞強話兒,我要立心從你身上賺夜度錢,早就有這一日了,探花爺也不得佔這個先。話說回來,說煞了咱們是行園裡頭廝混的,就冰清玉潔,也沒個立貞節牌坊的理。我的老姐姐上回帶幾個女孩子,說開封呆不住,田大人封了所有妓館,叫孩子們從良,遵的是萬歲爺賤民脫籍的旨。但說‘從良’二字,哪得那麼容易的,戲子王八吹鼓手,幾百年代代傳下來,不會種地,不會駕船,耕讀漁樵誰不知道好?做不來作不得也是枉然吶!我也是苦過來的人,‘老鴇’是個什麼好名兒?我也都認了,孩子,聽我的,咱們得認命!”
…………
“就是探花爺,我看你也不必要那麼癡。”鴇母見她翻轉身向裡,知道勸的路子不對,撫着舜卿肩頭道,“男人們有幾個好的?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我年輕時候接的頭一個,是個舉人老爺。你沒見他那個正經,坐那兒聽我唱曲兒,活似個關老爺。衆人一走就變了個模樣,我身上來着紅,他就拱頭抱腿地舔下頭,不管前頭後頭都……我是個娼妓,也噁心他那下作樣兒!唉,誰叫咱們是女人來着?依着我說,吃個啞巴虧結了,一牀錦被遮蓋了,這事哪來的痕跡?”
蘇舜卿“唿”地翻轉身來,指着鴇母道:“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跟墨林沒那些髒事,就是有,也是我心甘情願!你要說就說人話,再作踐劉老爺,兩個山字疊起,你給我走!”
“我是爲你好嘛!”鴇母看了蘇舜卿一眼,垂下了頭,苦笑着一嘆,又道,“……當然更爲我自己。徐公子是徐老相國的公子,又是八佛爺的紅人。劉老爺新貴人,萬歲爺跟前說得響的人。無論誰治我比捻死個螞蟻還容易!眼見劉爺就回京來了,你有個三長兩短,劉爺找我要人,我去哪裡哭皇天呢?好妮子,千不念萬不念,你總叫過我一聲‘媽媽’,記念我從不逼你接客……”說着,掏出手帕子,已是淚如泉涌,握着嘴哽咽着就要放聲兒。
蘇舜卿大滴大滴的淚水撲簌簌淌出,長嘆一聲和衣又歪倒,雙手捂着臉道:“我是沒臉見他,可又想再見一面……媽媽你別悽惶,我……吃飯就是了……”
果然自此蘇舜卿漸進飲食,作養數日,已能下地走動,只神情間冷冷的,連素常往來的姊妹們也不大理會。巴巴兒等到五月初十,是年大將軍入城的正日子。蘇舜卿料知城裡必定人山人海,她厭聞人聲,早早兒坐一乘二人擡竹絲涼轎,帶了酒食香菸迤邐出了西直門,卻見外頭驛道兩邊挨挨壓壓都是城裡擁出來瞧熱鬧的,不但樹陰下,就是老日頭下,不少人張着大青布涼傘,在傘蓋下設香案迎候——其實雍正登極以來,還沒有在京師子民前露過面,人們跑這麼遠,一爲瞧“王師凱旋”的風光,心裡倒是更想瞧瞧“皇帝老子”長什麼樣兒——蘇舜卿見近城道邊也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人,賣小吃的、湯餅燒賣涼粉酥糖炒麪燒雞滷肉小攤子上,高一聲低一聲唱歌兒似的叫賣聲嘈雜不堪,便沿驛道繼續向前,足足走了十里之遙方見人流漸漸稀少,便在一株大柳樹下設了香案,端坐靜等,她只求遠遠再見劉墨林一眼便於願已足。
卯正時牌,聽得豐臺大營三聲炮響,一隊隊兵士舉着矛戈順序出營,沿驛道佈防,每隔二十丈一道彩坊,中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彩坊兩邊各站一名軍官,按劍挺立分段指揮,全部軍士都是一色簇新的號衣,煞是威武森嚴。蘇舜卿漠然坐着耐心等待。過了一會兒便見幾個軍士由西南官道打馬飛奔入城,料是年羹堯軍派人入城聯絡。不一時,便聽城中拱辰臺鳴炮三聲,鐘鼓樓齊撞響了,各個寺院大鐘立刻相互遙遙相和。幾乎同時,潞河驛那邊畫角齊鳴,軍樂高奏,前頭五百名校尉佩刀甩步而出把個黃土道踩得一震一顫,接着是一百八十匹健騾拖着十架紅衣大炮炮車隆隆而過,也真虧了那些馭手,連騾蹄子都齊刷刷踩着鼓點子,黃塵都揚起老高。道旁的人們已經看怔了,蘇舜卿好奇地看時,儀仗已出——前頭是八十面龍旗,由八十名彪形大漢擎着過去。緊接着是五十四乘九龍曲蓋,一色米黃色,只最後兩個一翠一紫,爲“翠華紫蓋相承”。華蓋後兩長隊軍士都走得很從容,八面門旗導引,兩面金鼓旗,兩面翠華旗,四面銷金小旗,出警入蹕旗各一隨後,一百二十名軍士舉着金鉞、臥瓜、立瓜、鉞斧、大刀、紅鐙、黃鐙開過。蘇舜卿巴巴地望眼欲穿,眼見五花八門的儀仗徐徐開過足有一刻,還不見年羹堯的影子。正發急間,便見六十四名軍士護着纛車過來。纛車造得異常寬大,車上四角站着四名護纛將軍,都是二品服色,昂首目按劍,活似中嶽廟裡的四大金剛,車中纛旗旗杆有兩丈餘高,赤紅流蘇明黃鑲邊,寶藍底色的纛旗足有丈二長短,上寫着斗大的黃字:欽命徵西大將軍年
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纛車後纔是年羹堯的中軍儀仗,卻是十名穿着黃馬褂的御前侍衛騎馬先行,後邊幾十名中軍護衛擡着天子尚方劍,擎着明黃節鉞,簇擁着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年羹堯,卻並沒有別人陪着。
蘇舜卿雖是個女子,也知道允隨軍,是皇帝懲處這個“九爺”,自不能隨在年羹堯身後。但寶貝勒和劉墨林是宣詔欽使,專門迎接年大將軍回京的,至不濟也要和年羹堯並轡而行,怎麼連個影兒也不見?一時想着也許弘曆不想喧賓奪主,留在西寧徐徐隨後回來也是有的,一時又想莫不成劉墨林病了?胡思亂想着已是癡了,後邊長長一隊隊兵士旗甲鮮明的儀仗也都沒有留心看,只張着眼尋找劉墨林,卻哪裡得見?一直到三千人馬過完,她才發覺樹陰早已錯過,自己已經坐在熱烘烘的太陽地裡,思量許久,蘇舜卿輕嘆一聲起身來,對轎伕道:“回城去,西門進不去,從宣武門繞道兒回去吧……”一坐進轎,她便渾身癱軟,昏昏沉沉暈迷過去了。
坐騎上的年羹堯當然理會不到蘇舜卿這點小小的心思,這番“班師”回朝大典,四月初從青海出發,入關後一路都是黃土墊道,香燭鮮花迎送。沿途甘陝豫直四省,從入境到出境都是總督巡撫親迎親送、行跪拜禮吃仿膳餐,禮敬如對神明。各地州府道司饋贈的“儀程”堆山積海盈庭積屋,總計在百萬兩上下,根本無法攜帶,也不便帶來北京,都暫存各地藩庫回程時再帶。此刻千乘萬騎簇擁着他,座下紫騮,手中黃繮,論千論萬的百姓香花醴酒望塵舞拜,走到哪裡,人們都像倒伏的麥田一樣五體投地不敢仰視。這風光,這排場,這榮耀自古以來人臣有誰享受過?掃一眼前頭,龍旗蔽日,環顧左右,金戈輝煌,全都爲自己是功勳蓋世的大將軍,得勝回朝來了!他鐵青着臉,盡力抑制着內心的激動和沉醉,江牙海水四團龍袍外套着金燦燦的黃馬褂,明黃絲絛束着黑紗戰袍和頂子上的三眼孔雀花翎在微微的薰風中飄動,目光炯炯凝視着愈來愈近的京城。灰暗高大的西直門前三百餘名禮部司官,遠遠望見纛旗,從尚書侍郎黑鴉鴉跪了一片,齊聲高呼:
“年公爵爺亮工大將軍萬福安康!”
年羹堯正眼也沒瞧衆人一眼,略一頷首便縱馬入城。此刻城裡煙花齊放香霧繚繞,爆竹起火沖天炮如同開鍋稀粥價響得不分個兒。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間人流如潮萬頭攢擁,萬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將軍風采。九門提督和順天府衙門的兵丁手拉手結成人牆爲年羹堯的三千儀仗開道,個個累得臭汗淋漓,各家門口的香案都被擠得稀爛,哪裡還能執行禮部傳諭“拱揖伏禮,虔誠示敬”?做好做歹,總算在辰末時牌趕到午門。這裡關防得沒有一個百姓,連同入京引見述職的官員,由簡親王、恭親王兩個皇叔帶着,廉親王領銜,足有上千的官員,一見纛旗中營到達,允一聲“百官跪接”!親王以下“唿”地全部跪了下來。接着靜鞭三聲,年羹堯才從驚怔中醒悟過來,忙下馬來,便見午門正門呀呀而開,三十六名太監擡着端坐在明黃亮轎上的雍正皇帝迎了出來。立時,丹陛之樂大作,左掖門下三百六十名暢音閣供奉在黃鐘編磬的撞擊樂中,嘴脣一張一翕,唸唸有詞地唱道:
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戎,良翰,靖獻寸誠丹。載於戈、和佩鸞。功成萬里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雍正含笑徐步下了乘輿,靜靜聽完歌樂,便向年羹堯走去,親手解掉了年羹堯身上的戰袍,年羹堯這才形式上“去了甲冑”,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嵩呼:
“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雍正含笑受禮,親自扶年羹堯起身,說道:“大將軍鞍馬勞頓,着實辛苦你了!”一手攜了年羹堯,另一手擺了擺示意百官起身,二人徑自從午門正門而入。允忙高叫:“禮成!百官由左掖門入大內領筵!”衆人起身來,立時便是一片嗡嗡嚶嚶嘖嘖稱羨之聲。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寫着“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的大石碑前站着允祥和剛剛到京的鄔思道。允祥只笑着觀禮,鄔思道架着雙柺站在一旁,嘆息一聲道:“粗材!亮工沒幾日好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