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生樓中評字評畫已經揭曉。雍正的兩副字和那幅鍾馗圖被另外挑出來,用屏風張掛在御座之後,煞是顯眼。兩副字自然是御筆,那幅畫卻是曹文治的手筆,由劉墨林題詩,密密麻麻佔滿了右上角空地。弘曆一邊行禮,起來恭謹地瞻仰了一下兩副字,退了兩步垂手侍立。
“你這番辛苦不小。”雍正看着自己的兒子,真個目如點漆面如冠玉,剃得簇青的頭,後邊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直垂腰間,一身半舊的團龍褂漿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比起弘時的故作儉樸,弘晝的不修邊幅,另有一番自然風流態度。雍正說着,沉吟了一下向衆人道:“你們都知道了,山東總督陳佶、巡撫鄭慶元、布政使金允恭三名大員一同革職查抄。就是四阿哥寶貝勒帶着史貽直親赴災區,微服化裝成災民,吃舍飯、野菜,一連查了幾個月,查出這羣墨吏侵吞賑糧的實情。自四月之後,山東沒有餓死一名災民。”
衆人不禁愣了,都把目光投向從容自若的弘曆。山東總督、巡撫、布政使三大憲同時解職罷官鎖拿進京,是昨日才見的邸報,誰都不知是犯了什麼罪——這麼長時間不見四阿哥,原來竟是化裝成叫化子前去私訪了!
“國家褒功獎能有制度,雖天子也應本功授受。”雍正從容說道,“趁今日諸臣工都在,朕下旨:弘曆着進寶親王,加授十二顆東珠。李衛發奸摘隱,以實奏聞山東賑災情由,赴兩江任階,督催虧空補實卓有實效,着進兩江總督實缺。田文鏡催辦虧空,督運大營軍糧有功,着補河南巡撫。原任兩江總督,河南巡撫進京述職,另行委差——衡臣,筵席散後,你就擬旨,竟不用廷寄,明發天下!”張廷玉忙在旁躬身答應道:“奴才遵旨!”弘曆便忙伏地叩頭謝恩:“兒臣何德何能,蒙承父皇殊恩!”
雍正笑道:“你當得起。你做事沉得下去,務實不事虛華,這就難得。山西諾敏不也曾派人去過麼,差點誆了朕去!——來,賜寶親王弘曆一塊胙肉!”下面衆官見弘曆乍然間受到這麼高的寵賜,立時一片嘖嘖稱羨之聲。
弘時弘晝兩兄弟在樓外,裡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弘晝還小,倒也無所謂,弘時已是變了臉色,眼見李德全出來,小心翼翼用刀方方正正切了一塊胙肉,用黃綾袱面蓋着端了進去,弘時咬着牙笑道:“飽漢不知餓漢飢——沒人賞,現成吃不完的肉,咱們吃!”便端了一盤,用手撕着大嚼。因見侍衛索倫用海碗端着一塊肘子過來,弘時笑道:“這沒鹽沒醬的肉,肥膩膩的,也虧了你們侍衛,每日價狼吞虎嚥,竟吃得下!”索倫笑道:“奴才有奴才的辦法。三爺把這紙泡在碗裡,再嚐嚐看!”說着從懷裡取出兩張桑皮紙。弘時吃了兩口,已覺發膩,詫異地接過那紙,學着索倫的樣子泡在肉湯裡——那紙都是用鹽、醬和各種調料浸透曬乾了的,稍停一時再嘗那肉湯,便覺鹹淡適口鮮美異常。弘時餓急了的人,頓時便吃得飽脹。弘晝卻沒哥哥大膽,站在一旁咽口水。
不料剛剛吃飽,高無庸端出兩大盤黃燜肥鵝,都有斤許來重,也用黃綾蓋着,宣旨道:“二位爺,這是萬歲爺賞你們的。”
“扎!”
二兄弟叩頭接旨,一人接過一盤。君有賜,臣不敢辭,這是必須吃完的。弘晝是飢火中燒,自然歡喜;弘時已是滿肚子飽脹欲死,打着呃兒,望着那隻肥鵝,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盤子!
這一餐端午筵席直到未初時牌方散。雍正也別無賞賜,每個與筵官員一束青艾,一瓶雄黃酒。只劉墨林多少便宜了些,外加了一方青玉鎮紙和一把湘妃竹扇。他興沖沖滿面紅光出來,恰遇曹文治在隆宗門外和王文韶說話。曹文治見他出來,遠遠便笑道:“真真便宜你!我畫這幅鍾馗圖費了多少精神,你輕輕巧巧三首詩,就奪了功勞去!”王文韶卻道:“還是你佔了劉年兄便宜,單憑一幅鍾馗圖,怎麼能存進皇史的金匱裡?”
“就是這話,還是文韶公道!”劉墨林嘻笑道,“我還沒恭喜你呢,年兄嫂晉封光華夫人,難道你不該請客?”王文韶詫異道:“是麼?怎麼沒見聖旨?也沒這個先例呀!”劉墨林笑道:“狀元公,太老實了!忘了萬歲爺賜張中堂的楹聯了?”曹文治和王文韶這纔想起來,不覺相視大笑。一時卻見尹繼善陪着三貝子弘時過來,三個人便止了笑上前給弘時請安。王文韶見弘時氣色很不好,便道:“三爺,早起見三爺還好,這會子看去臉色有些發黃,敢怕着了時氣?繼善,你通醫道,沒給三爺瞧瞧?”
弘時吃了胙肉又吃肥鵝,滿肚子的不合時宜,黃着臉勉強笑道:“不相干。方纔繼善瞧過了,胃氣有些不適,回去歇歇兒就好了。”尹繼善肚裡暗笑,卻不敢說破,因道:“咱們送三爺出去吧。”弘時腆着肚子忍着疼和三個鼎甲進士一步一蹭出了西華門。臨上轎前,尹繼善向弘時耳語了幾句便退回來。劉墨林問道:“你這人鬼鬼祟祟的,這叫怎麼回事?”
“說給你們不許外傳。”尹繼善拊掌而笑,“昔日孔子過陳蔡,餓得要死,今日三爺赴御筵,飽得要死,他純是撐出來的病!我叫他上轎用手摳一下嗓子,吐出來萬事大吉!”王、劉二人這才知道原委,都不禁破顏一笑。尹繼善笑道:“阿哥爺們的事,咱們休管。告訴你們一句話,皇上最厭科甲習氣,不喜歡進士們有事無事往一處湊。弟已經接了吏部票擬,明日啓程去金陵,年兄在京也當心些兒,皇上耳目厲害!”
雍正耳目靈通,大家都領教了的。尹繼善話音不高,語氣卻很重,三個人都噤住了。王文韶說道:“年兄到金陵辦什麼差?”尹繼善低頭嘆息道:“奉旨抄家。李衛有密摺,隋赫德抄曹寅家產,私自隱匿侵吞黃金四百兩。我這去抄隋赫德的家。”三個人本來高高興興的,不知怎的,心頭都是一沉。曹寅家自太祖時就歸了清,赫赫揚揚,已是近百年的簪纓望族,虧空國庫七十萬兩白銀,也都爲聖祖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爲接待先帝用了的,說聲“抄”,忽拉巴兒就窮得精光。隨赫德查抄曹家才幾個月,如今又輪到他自己被抄①曹寅及子曹曹因與允允交往得罪雍正,雍正五年十三月二十四日上諭:“著江南總督範時繹查封曹家產”。隨後新任江寧織造隋赫徒上奏,感謝雍正將曹家家產“特加賞賜”的天恩。小說這裡所寫,即是這一史實,但人名等略有變動。!宦海風濤如此險惡,誰能不觸目心驚?三個人正暗自嗟訝,見隆科多擺着四方步出來,點頭一會意,便要各自上轎,隆科多卻招手道:“劉墨林,萬歲招你進去,在養心殿小書房和你下棋,快點着進去!”“是!”劉墨林躬身肅立答應一聲,忙趨步進去。
隆科多是奉旨去廉親王府傳旨的。本來應該從東華門出去,但他的轎停在西華門外,還稍帶着傳命劉墨林進去侍駕。既然碰到了劉墨林,也就省了事,徑打轎向南,由午門踅東直門出老齊化門,朝陽門外運河碼頭北,一帶粉牆中老樹婆娑,牆頭榴花似火,牆下薔薇籬結——內中便是巍峨壯觀的八王府了。隆科多的綠呢大官轎在照壁前一落,廉親王府司閽長隨便趕上來,見是隆科多哈腰出轎,又聽是來傳旨,只打了個千兒便飛也似跑了進去。須臾便聽炮響三聲,硃紅鑲銅釘、帶着斗大輔首銜環的中門呀呀而開。廉親王允頭戴織玉草東珠朝冠,腳蹬粉底衝呢皁靴,身穿片金緣繡文九蟒蟒袍外罩石青四爪正蟒團褂補服,帶着一羣長史、府吏、筆帖式和太監直迎出來,將隆科多讓進王府正門——香案是早已擺好了的,待隆科多南面立定,允便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
“臣允恭叩萬歲金安,接聖諭!”
“聖躬安!”隆科多瞟一眼允,一臉莊敬之容,徐徐說道:“廉親王允才識寵卓,勤勞王事,劬勞不避煩難,着即加封總理王大臣,賞食雙親王俸,仍在上書房,與允祥掌理國事,佐輔朕躬,欽此!”
“謝恩!”
允深深叩下頭去。
“王爺,恭喜您了!”隆科多宣完旨,滿面堆下笑來,雙手攙起允,甩馬蹄袖便要打千兒。允急扶住道:“舅舅,這萬萬使不得——西花廳設筵——舅舅請!”
隆科多卻深知八王府筵無好筵,是是非之地,想起上次與九阿哥的那席驚心動魄的談話,更不願在此久留,忙辭道:“王爺,萬歲爺今個兒還要去暢春園,我得從駕。去遲了不恭,王爺的厚情改日再領不遲……”
“得了吧!”允從屏風後閃了出來,搖着一把泥金檀香木扇,慢悠悠踱着,似笑非笑說道,“舅舅,別以爲皇上的耳朵就那麼長!皇上那一套只好嚇唬王文韶這樣的書呆子!八王府數十年經營,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都是八爺的家生子兒奴才,過了粗羅過細羅,篩過不知多少遍了!和你說幾句體己話打什麼關緊?我們叫你謀反了麼?”允卻爽朗地一笑,說道:“舅舅,老九那張嘴你還不曉得?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兒到暢春園是去見方先生。張廷玉和馬齊從駕,還有禮部的人。老王不成了,上了遺折,他們要去看看。山東虧空二百萬銀子,要派寶親王去催,江南、浙江、江西三省虧空七百萬,要和方苞商量着派欽差大臣去催。根本沒有你這個領侍衛內大臣的事——!不過,舅舅,我也知道我是是非之人,我這地方是是非之地,並不敢一定攀你。一處談談,也爲你好,若一定不肯,甥兒也是不敢勉強的。”
允不緊不慢,從容不迫侃侃言來,句句溫馨可人,毫不劍拔弩張,但字字都帶着骨頭,綿裡藏針,而且對雍正的行止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到這地步,真讓人摸不透,他手下到底有多大一個密探網爲他效命。隆科多聽着,大熱天兒,竟無端打了個寒噤。想着,笑道:“我也是怕皇上一時尋我有事,不在跟前怕失禮。八王爺既這麼說,我就愧領了——至於別的心思,我是沒有的,王爺原就是親王,如今又加恩總理王大臣,天子駕前第一人,也正該賀一賀!”
“哈哈哈哈……”允突然縱聲大笑。
“千歲……”
“走,走。這裡不是說話處,花廳裡去!”
隆科多滿腹狐疑隨着允和允步出王府正殿,從月洞門進西花園,穿過一帶月季花藤密密編起的花廊,裡邊豁然開朗一片綠茵茵的空場,碧波盪漾的海子邊柳絲拂風,黃鸝鳴囀,一座歇山式壓水三楹小殿矗在岸邊,與湖光樹影相映生輝。隆科多不禁讚道:“神仙去處!”
允沒有回答,將手一讓請隆科多進了書房,卻見兩個人已先在裡邊正在專注地弈棋,見他們進來,兩個人一齊推枰起身。允笑着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位就是上書房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兼步軍統領九門提督、皇舅舅隆科多。”又指着下棋的一位五十多歲的清瘦老者道:“這位汪景祺先生,號星堂,是原來上書房大臣索額圖門下清客,康熙五十三年舉人。這位空靈大師,就是日前在宮中爲太后祈禳的密宗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