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之髮膚受之父母……”允頭也不回,一頭哭一頭說:“……我的身子是父皇給的……父皇不在了,我還要身子做什麼?我的阿瑪呀……”烏雅氏嚥了一口氣,說道:“……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替你阿瑪想,替我想,你都不能這樣。好兒子,你……你要多想想……”允聽着,突然停了哭聲,轉過滿面淚光的臉,彷彿不認識似地望着烏雅氏,盯視良久方問道:“你是誰?憑什麼管教我?”
“孩子……你哭昏了頭……我是你的親孃!”
“你穿的是皇妃服色。你不是太后,也不是娘娘,國家有制度,你管不了大將軍王!”
衆人早已停了哭聲,殿上只聽德妃的溫言細語和允瘋子一樣的咆哮:“皇家喪禮是國家重典,不同庶民!世祖爺在位宮中鐵牌定製‘后妃不得干政’!”此刻殿中一百餘人都聽得呆若木雞,人人色變股慄,只有東首跪着的九阿哥允看了看平靜如恆的允,又用眼角掃視挨身的十阿哥允,恰遇允的目光也掃過來,一會神便都閃開來。烏雅氏一眼看見新即位的雍正皇帝一手扶着侍衛張五哥,一手扶着太監李德全,後頭跟着允祥、隆科多和鄂倫岱一干侍衛,腳步雜沓衣裳逶迤沿甬道踏上乾清宮丹陛,心裡一急,斷喝一聲:“你胡說八道!來人,架起他來!”
“……扎……”
站在靈前的幾個小侍衛早已看得目眩頭暈,見一向溫和安詳的烏雅氏突然勃然變色,惶恐地左右盼顧一下,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見允兀自紅頭漲臉,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一副天不懼地不怕的橫樣兒,向前一步又遲疑地退回來,誰也沒敢動手。頃刻間殿內一片死寂。
“怎麼?”烏雅氏眼一橫說道,“我是天子之母!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她脖子一揚,點着名兒叫雍正身邊的侍衛:“鄂倫岱!你給我架起他來,先給皇帝行禮!”
允惡狠狠看着一臉惶惑之色漸漸走近的鄂倫岱,想想自己大老遠專門派他入京打探消息,居然杳如黃鶴,居然靦顏來攙自己,氣得渾身亂顫,卻不言聲,待鄂倫岱下腰剛架住胳膊,突然回身一掌“啪”地一聲摑將去,打得鄂倫岱倒退幾步才站穩!
“你是什麼東西,敢來動我?”允直着脖子吼道,“這個地方是大行皇帝停柩聖地,我是天璜貴胄金枝玉葉!你不過豬一頭、狗一條,施什麼威風?四哥——”他突然轉臉向雍正皇帝,“如今是你爲主,你給我治治這個沒上沒下的奴才!”
雍正皇帝穿一身黃緙絲面兒白狐青白肷朝袍,外面沒套褂子,腰間繫一條玄色麻帶,黑狐皮緞臺冠上的東珠和紅結是摘掉了,沿帽勒着一條雪白的緞帶。雖在喪中,渾身上下修飾得毫不拖泥帶水。看樣子,他是正接見外省大臣,被這邊的吵鬧哭叫驚動了纔過來的。蒼白的臉上帶着倦容,發暗的眼圈周圍還帶着淚痕,兩隻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靜靜地注視着這個桀驁不馴的允,一聲也不言語。他一出現,偌大的乾清宮正殿中立即充滿了一種冷峻、威壓的氣氛,所有的人都深深叩下頭去,只有允硬着脖子,用挑釁的目光盯着雍正。
“鄂倫岱,你迴避一下。”良久,雍正纔開口說道,“你十四爺千里奔喪,乍逢大變,悲痛傷心過度了。你去傳理藩院主事圖裡琛,叫他到南書房等候接見。”待鄂倫岱退出去,雍正方慢慢踱過來,一手扶着康熙的靈柩,一手拉着允的手,嘆息一聲道:“好兄弟,和這種人生哪門子氣?有氣、有苦、有淚,當着哥哥,你好好痛哭一場!國家遭此大變,凡百事務都還要倚重兄弟。兄弟遠道回京,照常理,朕是該去接一接的,只是上頭停着靈,下頭還有幾十個官員急着奏事,大行皇帝病中積下的奏牘,有些急務也不敢延誤,清江河督那邊再不撥銀子,桃花汛一來黃河就要決潰,漕運局面也就糜爛了……兄弟,咱們是天家,不比尋常百姓,家國一體啊!”說罷,淚如雨下。
他說得如此動情,既有堂堂皇皇的天理,又有諄諄懇懇手足之情,又像責備允的非禮,又像自責無能。允准備今日靈前把乾清宮攪得稀爛,一舉弄混北京政局,倒被這番話堵得無話可說。他用眼偷睨了一下兄弟們,一個個俯首帖耳毫無動靜,又見胤撫棺哀慟,一片真情,不由暗自嘆息一聲,掩面顫聲泣道:“四——皇上這話,臣弟領命了……只可恨我怎麼這樣沒福,怎麼就最後一眼也不得見皇阿瑪一面呢?我的好阿瑪……阿瑪好……好……狠的心啊……嗬嗬……”他仍舊用頭砰砰地碰那堅如鐵石的楠木棺槨,但那樣歇斯底里的如瘋狂的勁頭卻沒了。站在允祥身後的隆科多是領侍衛內大臣,掌管着紫禁城宿衛關防,方纔路上已悄悄請示過十三貝勒允祥,一旦諸王一哄而起鬧事,只消允祥一個手勢,立即着手一體擒拿。他緊張得兩手全是又冷又溼的汗。見雍正輕柔溫馨的幾句話,立即將局面穩住,不禁暗自鬆了一口氣,低着頭,敬佩地向雍正投去一瞥。雍正拭了眼淚,看了看哭得淚人兒似的母親德妃,一閃眼見郭絡羅氏居然跪在德妃前頭,目光一跳,閃過一絲不快,卻沒有說話,在殿中輕輕踱了兩步,突然走到西暖閣門口,搬起一張椅子,唬得幾個太監忙不迭地上前要接,卻被雍正陰冷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幾個皇阿哥原都在假抽泣想心思,此刻都一下子擡起頭來,莫不成要給老十四搬椅子,賣個大人情?連允也住了哭,瞪大了眼睛。
“母后!”雍正輕輕趨步,直至德妃身前,小心翼翼把椅子安放好,雙膝一軟長跪在地,泣道:“兒不孝通天,禍延皇考,但自古人死不能復生,娘要哭壞了身子,更增兒子罪戾,何以對天下蒼生?”允祥、隆科多並一干侍衛太監見雍正跪了,忙都一齊跪下叩頭。烏雅氏淚眼模糊地轉過身來,見是皇帝跪在自己面前,驚怔得身上一顫,翕動着嘴脣,半晌才道:“皇帝,你這是怎麼了?娘怎麼當得起這個禮?”雍正連連叩頭,泣道:“當然當得起!您的皇太后封號,大行皇帝殯天那日上書房已經議定了的,原說待父皇斷七之日,連同大赦天下詔諭明發各省。母親身子本來就單弱,又有痰涌之疾,見您這樣,兒子心裡實在難過!您不能再跪了,自古孝以心行,禮儀可以從權,自今日今時,您就是皇太后!您得成全兒子這片誠孝之心!”
“這……這是國家大事,這如何使得?”
“您要是不答應,兒子就跪死在這裡!”
烏雅氏淚眼張皇,尚自囁嚅,跪在殿門口的允祥朗聲說道:“母從子貴千古通例!這是朝廷早已擬定了的。皇上以孝治天下格天體物,一片至誠,請皇太后不必再辭,安座受禮!”說罷,目對跪着發愣的哥哥弟弟們斷聲喝道:“拜!即行皇太后參禮!”
“皇——太后千歲,千千歲!”
烏雅氏左看看雍正,右看看允,身子一軟坐了下去,放聲大哭道:“先帝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