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命如草芥

眼看着就要完工的工棚,幾乎有一大半燒成了廢墟。焦黑的殘垣斷壁上,有些地方仍舊冒着縷縷青煙。

邱晨乘車趕到作坊工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一幕之前只在電視、電影中才能見到的慘烈景象。知書緊緊跟在邱晨身後,滿眼的焦黑,滿鼻子的濃烈的彷彿化不開的特殊焦臭氣讓人窒息,他仍舊單薄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縮着,牙齒緊咬,以控制着強烈的恐懼引起的打顫……

邱晨卻挺直着腰身,努力端平肩膀,一步步往前走。只是,她慘白了的臉色和緊握的雙手,泄露出了她內心同樣的緊張和……震驚!

是的,她沒有恐懼,有的只是震驚和哀慟!

聽到消息,想象出來的場景,絕對沒辦法跟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帶來的震撼相比,沒有親眼看到這大片大片的焦黑,沒有呼吸到這充滿刺鼻焦臭味兒的空氣,她的內心難免還有那麼一絲絲僥倖,僥倖地希望消息有誤,僥倖地希望並沒有這麼慘烈!

終於,走到了約摸是原來工坊入口處的地方,從這邊看過去,才發現,在一片焦黑中,有一所房屋還沒有全部坍塌燒燬,還殘留了一大半的樣子。

這棟房子是之前工人們壘起來做暫時休息的,就用青磚的垛的,可燃性不強……想來,也正是如此,這棟房子才僥倖留存了下來。

大興正帶着順子在房子前的一片空地上忙乎,看到邱晨走過來,急忙抽身迎了上來。

“夫人……”即使是大興,看到邱晨也禁不住紅了眼。叫了一聲後,嗓子堵住,一時發不出聲來。

邱晨點點頭,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腳步不停,開口道:“清點了人數了?”

大興緊跟着邱晨的步伐,這會兒也緩過勁兒來,回答道:“是,一共找到四十八個死屍,有二十二個人下落不明,剩下的都在這裡。小的已經派人去請郎中了,應該很快就能趕回來。”

“嗯,”邱晨應着,然後問道,“這裡還有沒有吃的?”

話問出來,她的目光已經掃過完全燒成廢墟的廚房,眸子猛地一黯,隨即吩咐知書道:“你帶幾個人回城,先買些現成的吃食來。”

吩咐完知書,遞了兩錠銀子給他,又轉回頭來對大興道:“你看看,挑幾個人跟他去!”

剛剛邱晨已經看到了,不少人被嚇破了膽,蜷縮在那裡,或木呆呆發着愣,或抱頭哭泣,只有三四十個人在廢墟里翻檢着搜尋着……邱晨所說的能用的人,也只能從這些人裡出。

大興跟知書答應着去了,邱晨一個人繼續往裡走。她已經看到了,有七八個婦人擠在一起,蜷縮在角落裡瑟瑟地發着抖,在她們面前,幾牀破被褥還裹着幾個人,就擱在露天的泥地上。

“夫,夫人……”一個婦人從人堆裡站起來,是陳氏。

邱晨上前,握住淚如雨落,渾身顫抖着的陳氏,拍拍她的手,拿了帕子給她擦淚,一邊寬慰道:“不怕,不怕,都過去了!”

陳氏抽泣着,擦着眼淚,努力平復了情緒。邱晨已經俯身查看起被子裡裹着的兩個人來。

被子裡裹着的是兩個廚娘,邱晨甚至叫不出兩個人的名字,讓她稍稍欣慰的是,兩名廚娘只是受了傷,命總算是保住了。

將手裡拎着的醫藥箱放下,邱晨開始吩咐陳氏和另外兩名相對鎮定的婦人:“你們穩穩神,先去打盆乾淨水來!”

陳氏帶着兩名婦人匆匆去了,因爲一夜的驚恐,三個人都有些腿軟,走路趔趔趄趄,左腿絆右腿的,幾次幾乎跌倒,好在三人相互扶持着,才慢慢走遠。

邱晨沒有過多地關注那三人,只盡力放柔了聲音詢問着兩名受傷的婦人。兩人驚恐未平,牙齒打着戰,幾乎說不出話來。邱晨就自己動手掀開被子查看。不多時,她就把兩名婦人的傷勢看清,兩人傷的都不太重,一個人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另一個人則是跌斷了腿……

斷了腿的邱晨沒有辦法,她不會正骨,只能寬慰幾句,在陳氏三人端了水回來後,給那名刀傷的婦人沖洗了傷口,敷藥包紮。

安頓了兩名婦人,邱晨隨着大興來到男工們聚集的地方。一具具屍體密密匝匝地擺在地上,各種悽慘難書,邱晨也沒有過多地關注這些,她的目光始終聚集在活着的人身上。

她沒有一一安慰,選了個相對人羣相對集中的地方站定,清了清堵得難受的嗓子,大聲道:“昨天晚上的事兒已經發生了,但也已經過去了,能夠活下來的人都是命大之人,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夥兒穩穩神,受了傷的,馬上會有郎中過來給大家醫治。沒有受傷的,幫着身邊的傷員們療傷,過會兒還要幫着這些不幸故去的兄弟們收殮。還要去知會他們的家裡人……雖然這樣的事,我們也預料不到,也遭受了巨大的損失,但大家夥兒放心,我們絕對不會放手不管。死了的喪葬都由我們負擔,死者爲大,入土爲安,咱們先將他們收殮了,入了土,再逐一安頓他們的家人……”

聽着平靜中隱着悲傷地女聲,人們緊張恐懼的情緒稍稍平緩了一些。原本就比較鎮定地人繼續清理廢墟,尋找可能存在的生者,或者已經死去的人。剛剛還茫然呆怔甚至哭泣的人,也有一些努力穩定着自己的情緒過來,幫着邱晨和陳氏帶着的幾個婦人,查看傷者的傷情,清理包紮傷口。

忙碌着,許謙之匆匆帶着兩名郎中趕了回來。在他們身後,還有二十來個健壯的漢子。

一下馬,許謙之就察覺到情況與他之前離開時有所不同,待看到蹲在數名傷者中間,正專心給傷者清理包紮傷口的婦人時,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從心底升起一股油然的欽佩來。

一個弱質女流,身處在一片焦黑惡臭之中,旁邊就是數十名屍體,非但沒有被驚嚇到,反而還能夠如此鎮定地處理事務,甚至親手爲傷者清理包紮傷口……這實在是他活到這麼大歲數,唯一僅見的一個。可以說,這個看起來並不算太出衆的婦人,一再地打破了他幾十年的認知!

“夫人,許管事請了郎中來了!”大興低聲地提醒給傷者包紮傷口的邱晨。

邱晨點點頭,手下飛快地將一個傷者的傷口包紮好,這才起身,回頭看向正走過來的許謙之和兩名年歲不太大的郎中。讓她微微意外的是,兩名郎中不禁年紀輕,大概都不足三十歲,而且衣着打扮也偏富貴些,雖都是穿的素色衣袍,但上好的繭綢面料是做不得假的。而且,有一剎那的錯覺,這兩個人都讓邱晨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面善感。

不過,這種情況下,邱晨沒有過多的關注這兩個郎中,微微一剎那的驚訝之後,就轉而看向許謙之身後跟着的二十來個漢子。

對於邱晨的鎮定,許謙之暗暗讚許,神態上自然而然地就恭敬了幾分,拱手對邱晨行禮道:“夫人,這些人是小可做主從碼頭上叫來的,有他們來,清理的活計能快些。”

邱晨點點頭,“許管事想的很周到,他們就由許管事分派吧!”

許謙之點點頭,將兩名郎中交待個大興,然後領着那二十來個漢子,直接去廢墟里翻檢搜索起來。失蹤的二十多個人,或許是被埋在廢墟中,也有可能跑掉了……但如今他們人手不足,也只能先盡力將廢墟清理出來,確定這裡再沒了人才行。

那邊的清理工作交給許謙之,邱晨也就不再分心,轉回注意力對着兩名郎中微微曲曲膝,神情平靜道:“勞動二位先生了,請隨我來!”

說着,一邊引着兩個郎中避開成片的屍體,一邊給兩名郎中介紹着傷者的情況。

走到傷者近前,邱晨也將傷者的情況介紹了個大概,看着兩名郎中同時查看傷者的情況,她才轉回身來,對跟上來的大興交待道:“先去給這些買棺材,不要貪便宜,材料……你看着辦,不能讓人太寒心。”

大興點點頭應下,邱晨又道:“還有衣裳,儘量蒐羅,不用太好了,但儘量一樣,不要有太大的差別。”

大興再次應下來,將邱晨吩咐的話重複了一遍,匆匆去了。

這邊大興剛剛離開,那邊知書帶着幾個人趕着兩輛馬車趕了回來,車上滿載着幾大笸籮饅頭、包子之類的食物。邱晨招呼了許謙之,讓他帶着人,將一干仍舊沒法動的人轉移到另一邊的空地上,接着又把處理好傷口的傷者也轉移了過去,另一邊,陳氏領着幾名比較鎮定地婦人清理出幾口鐵鍋來,自己動手在那片空地上用青磚壘了個臨時的竈火,開始燒水。

一切緊張而有序地展開,大興很快帶了四十多口薄板棺材和幾十套衣裳回來,那些沒有受傷的人,漸漸地平復了情緒,也加入到了收斂的工作中來。到午初時分,幾十具屍體全部收斂了。兩位郎中也將所有的傷員治療了,該包紮的包紮,該接骨的接骨。只是,清理了一上午,卻只扒出兩具冰冷了的屍體出來,沒有發現活人。這個情況難免讓衆人的情緒低落了不少。

當邱晨派人去車馬行僱車,準備將這些傷員和亡者送回家的時候,一隊衙役和一對兵丁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攔住了車隊的去路。

邱晨正帶着七名婦人在簡易的鍋竈上給大家做午飯,知書飛跑着回來報信。邱晨怔了怔,問道:“你可認得,衙役是哪個衙門的?兵士又隸屬於哪裡?”

知書搖搖頭:“衙役們沒見過,應該是安陽縣衙的。兵士那邊,小的不熟……”

邱晨瞳孔微微一縮,點點頭:“嗯,我知道了。走,我們去看看!”

走了兩步,邱晨又回頭問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知書仍舊有些喘息未定,卻毫不猶豫地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兒,邱晨也確實需要他跟着給長長眼,也就沒有勉強。

大概走了三百米,差不多到了作坊所修青石路的盡頭,邱晨看到了拉着傷員的十幾輛馬車,被攔在了路中央,馬車前頭排排站着一隊衙役和一隊兵丁。衙役們倒是身形放鬆,其中一個穿着皁服的捕頭還正在跟許謙之低聲說着什麼。倒是後邊一排兵士,一個個穿着皮甲,手持長槍站成一排,頗有些肅穆威嚴的樣子。

邱晨的目光在那一排閃着寒光的槍尖上掃過,嘴脣微微地抿了一下。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受傷人員的傷口都是刀傷,這會兒的士兵一水的長槍,她怎麼看怎麼覺得有些刻意的味道在裡頭。她明明記得,各府駐軍的制式武器並不僅僅是長槍,還有腰刀……這會兒,卻沒看到一個人配備。

走過去,邱晨沒有理會那些衙役們肆無忌憚地掃在她身上的目光,而是徑直對許謙之道:“許管事……”

許謙之跟那名捕頭打了個招呼,退開幾步,來到邱晨身邊。

“是不是不能通融?”邱晨直截了當地問道。

許謙之眸子暗了暗,壓低了聲音道:“是縣衙的捕頭,平日都熟悉的,只不過今兒事大,府臺大人會同指揮僉事大人一起下了令,在沒有許可之前,相關人等不得離開。”

對於這個答案邱晨並不意外,繼續問道:“那許管事問沒問,其他人還能不能進城?咱們這裡燒成這樣,連個遮風的地方都沒有,最好派個人進城,購買一些被褥帳篷之類的東西來,其他的……不管,傷員總得安置一下。”

許謙之垂垂頭,“我再去問問。之前沒有阻攔入城,想來也不會阻攔不太相干的人。”

說着,許謙之再次走到那捕頭跟前,引着那捕頭往旁邊走了兩步,低聲地說了幾句什麼,邱晨隔着一段距離,只看到許謙之對那捕頭拱拱手,就轉了回來:“成了,可以少派幾個人去買東西。但不能耽擱太久!”

邱晨點點頭,跟許謙之商量着,帶着車隊返回那片斷壁殘垣處。並立刻派大興和知書一起,帶了兩個人一起進城購買糧食和油布、氈子、草苫子、木炭、被褥等物資去了。

而許謙之則帶着人,暫時將馬車停在背風處,又端來簡單的食物,給傷員們吃了。其他那些工人們和許謙之帶來的碼頭力工,也聚在一起吃了簡單卻熱乎的午飯。邱晨想了想,還是讓許謙之過去邀請了那些衙役和兵丁,不過,或許是人家嫌這邊守着屍首吃飯晦氣,沒有人過來。

不到一個時辰,大興和知書就帶着人拉着兩車東西回來了。工地上不缺青磚,檁條也有些沒有燒燬的,又買了草苫子等物回來了。

衆人一通忙乎,很快就搭起十多座簡易的棚屋來。邱晨帶着七名婦人用草苫子在棚屋裡鋪了些簡易的草鋪,又鋪了褥子,工人們就把傷員們暫時移到這些簡易的地鋪上。好在,緊跟着棚屋裡就生起了炭盆子,倒也把一個個簡易的棚屋烘得熱乎乎的,比在外邊風地裡好得多了。

傷員安置好了,又有了簡單的避身之處,那些活下來的工人們情緒不知不覺地平復了許多。下午再去清理廢墟,已經沒有一個人躲着了,雖然沒有人說話,可從一張張緊繃着的臉上看得出來,這些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救出幾條命來。

知書給邱晨使了個眼色,兩人略略避開人,知書低聲道:“小的去府衙裡打問了,不讓有關人等擅離的令確實是府臺大人和指揮僉事共同議定的。據說,是怕有水匪殘餘未盡,需要逐一地排查人員之後,才能放行。”

邱晨點點頭,叮囑知書:“下午再有機會回城,你再回去打問打問。”知書應了,走開跟着大興忙乎去了。

對於什麼水匪殘餘的藉口,邱晨是不信的。別說那些人只是阻攔着不讓離開,連個排查的過場都沒走,即使裝了排查的樣子,也不能說明什麼。據她猜測,很有可能是雲知府和呼延尋就此次水匪之事的善後沒有達成一致意見,於是,爲了避免事態擴大不可收拾,他們就下了令,封鎖人員出入。

沉默壓抑的氣氛中,一個下午慢慢地也過去了,廢墟里又清理出四具屍體。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那名跟許謙之相熟的捕頭跟着一名小都頭過來傳消息,衙門和軍方已經准許將屍首送回去。其他人仍舊原地等待。

邱晨很想破口大罵,先不說那水匪爲什麼會莫名其妙地衝擊幾個村子和一個尚在籌建的作坊,就說他們明明是受了傷害的人,卻非但沒有得到衙門緊急的救助,反而被不聞不問大半天之後,限制了出入自由。這是哪門子的規矩,哪門子的道理?

可她的直覺和理智告訴她,這時候,她不能動。

首要的是先儘量安置死亡和受傷的工人,然後派人去失蹤人員家裡覈實,那些人是不是回了家。

得了傳令,邱晨匆匆地跟許謙之、大興商量了一下,分工下去,許謙之派人去失蹤人員家中打探,死亡的人員,也有許謙之和大興分別帶人送回家去。

邱晨把隨身帶來的一隻小箱子拿出來,裡邊是一錠錠擺放整齊的銀錠子,每錠十兩。依着邱晨的原意,是每個死亡工人發放五十兩撫卹銀。可許謙之和大興一致反對,最後三人協商確定爲二十兩。並附帶一個條件,凡是死亡工人家裡有能外出務工的人員的,每家破例招一名過來上工。家中沒有人能夠頂替上工的,每家每年發放二兩銀子,發放期限爲十年。

看着十幾輛馬車拖着一口口薄板棺材緩緩地消失在薄暮之中,邱晨長久地站在那裡沒有動作。

有了那二十兩銀子,再有了一名頂替上工的人員,或者領上二兩銀子補助,那些人家雖然失去了親人,卻總不至於失去生活來源,總還能活下去。

吃晚飯的時候,邱晨讓知書向活着的工人們宣佈了對死者的撫卹方案。對於傷者,則根據傷情放一個月到三個月的傷假,傷假期間,每個人發放五百文的生活費,待傷愈假滿,這些人就可以回來繼續上工。

是的,邱晨從沒想過,她的作坊開不成了。別人怎樣她不管,她起碼對自己有信心。

整整一天過去,廢墟基本被扒拉了一遍兒,沒有扒到的地方,也都是存不住人的地方了。沒有發現活人,但也沒有再發現死人,也就是說,剩下的十幾個失蹤人員很可能還活着,只不過可能回了家,或者逃到了什麼地方去了。衆人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兩個受傷的廚娘已經被妥善地治療過,剩下的七個廚娘也安心了不少,晚飯有條不紊地準點開飯,前一晚受了一場驚嚇,又勞累了一天的工人們,吃過晚飯後,就擠進幾個臨時搭起來的棚子裡,裹裹衣服扯條被子囫圇着就睡下了。

邱晨進廚娘們的棚子裡看了看,許謙之則去工人們的棚子裡轉了一遍,最後,兩個人加上大興、知書聚集到了一個單獨的棚子裡,一邊烤着火,一邊商量着。

工人們精神緊張疲憊到了極點,已經不能再排班警戒了。邱晨和許謙之商量之後,決定讓碼頭上的工人們排班,負責夜裡的警戒工作,並且許謙之主動要求留下來值班。大興也隨後主動要求留下。

最後,由知書跟着邱晨一起回城。

許謙之又去找了那個捕頭,帶回來一個稍稍寬鬆的消息,准許婦人們回城。

於是,知書、順子趕了兩輛馬車,載着十名婦人一起回了城。

回到靜謐安詳的林宅,泡進了寬大的浴桶之中,邱晨才彷彿重新活了過來。白天挺着在那種地獄般的地方忙碌了一天,也跟幾十具屍首相伴了一天,再回到這靜謐安寧的所在,才更加體會出安寧生活的美好來。

難怪有句話叫做‘寧做盛世狗不做亂世人’啊!

就看之前衙門的動作,那些村民和她作坊裡的工人們,死了、傷了,真是連個問的都沒有,就那麼白白地死了……這世道,真真是個吃人的世道!

經過此事,她纔算真正看到這個世道的殘酷和冰冷。人命賤如草芥,大抵如此!

泡到水都有些冷了,邱晨才從浴桶裡爬出來,擦乾身體穿了一身舒適的家居棉衣走出來,讓青杏爲她絞乾了頭髮,重新挽了髮髻,帶着青杏去了三進院的倒廈。帶回來的十個廚娘暫時安置在三進的倒廈裡。

房間裡生了火,一進門就感到一陣融融的暖意。那些婦人們也都梳洗過了,也換了乾淨的棉衣。棉衣是邱晨青杏和順子家的幾個人湊的,有細棉有繭綢,也不太合身,卻比之前那樣髒污狼狽的樣子好得多了。

邱晨先查看了兩個受傷的婦人,見兩人情況還好,已經躺在溫熱的炕上睡着了。

她也沒打擾兩人,只安撫了其他幾人幾句,給陳氏打了個眼色,帶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邱晨在炕上坐了,招呼着陳氏道:“你也坐吧。”

陳氏曲膝謝了,側着身子坐了一半屁股在炕沿上。

春香送上兩碗油茶上來,邱晨推了一碗給陳氏:“晚飯我看你吃得少,再貼補點兒吧。不用掛記她們,已經送過去了。”

陳氏忐忑地道了謝,拿起勺子攪着油茶慢慢地吃起來,很快一碗油茶就吃了個精光,陳氏擡起頭看到邱晨面前的一碗還沒動,登時紅了臉,訕訕道:“小婦人做活做慣了,飯量大……”

“呵呵,能吃能幹說明身體好,沒什麼不好的。我本來晚上就不吃東西……”說着,將自己面前的油茶也推給了陳氏,“把這一碗也吃了吧!”

陳氏瞅着邱晨,嘴脣動了動,終是道了謝,繼續吃起來。

邱晨默默地等着她吃完,春香送上來茶水,也給陳氏送了一杯上來。

邱晨端了茶,輕輕地抿了一口,緩緩開口道:“說說吧,昨兒晚上是怎麼回事?”

陳氏應了一聲,開口講述起來:“昨兒晚上,輪到我跟小王氏發麪。因爲天冷,我怕面發不了,就半夜起來給竈裡添火。卻不想正好聽到外頭的聲音不對,我隔着門縫往外瞅了瞅,恰好看到黑夜裡許多人衝進了旁邊的工棚裡……很快,那屋裡就傳出了叫聲……那叫聲,滲人的很,根本沒有人聲兒了……我嚇得厲害,卻知道得逃命,這會兒沒人來救你……”

說到這裡,陳氏垂着頭頓住了,好一會兒,才擡眼看向邱晨道:“夫人,我,奴婢之前隱瞞了身世,奴婢是安陽府人士不錯,可十年前就嫁到了馬回鎮,那是一個緊靠着北疆的鎮子。去年秋天,一夥馬匪衝進了我們鎮子,全村上下,只逃出來我們不到十個人。我男人、兩個孩子,還有我的公公婆婆,都在那一夜被馬匪殺了。我也是因爲家裡的羊迷失了,去屋後的草棵子裡找羊,才逃出一條命來……”

說着說着,淚水不做主地流了陳氏滿臉。

她哽着嗓子,低聲地嗚咽了兩聲,這才硬生生地抹了把淚,繼續道:“昨兒晚上,我看到那些人衝進旁邊的工棚,就知道壞了,連忙跑回去叫屋裡的姐妹們,大夥兒也來不及穿衣裳,就從後門跑進廚房……前些日子爲了存菜用青磚和泥坯壘了個堡子,我帶着姐妹們躲了進去,卻不敢真的藏在裡頭不動。那堡子連着屋裡,根本藏不了多久。還好,那堡子後邊有兩塊土坯是活動的,當初是爲了放菜留的口子,我們就又從那裡爬了出來,一直往外跑,想跑到後邊的大溝裡去。那個大溝有不少樹棵子,趴在裡頭不動,不太好找……王氏走到溝沿上的時候跌了一跤,出了聲,就引了一個人來……幸好就來了一個人,我手裡是拎着菜刀的,就衝上去亂砍一陣,還有兩個人手裡拿着擀麪杖和燒火棍的也撲了上去,那個人被我們傷了,調頭跑,卻正好遇上趕來的官兵……金鳳當時就拿着燒火棍上去的,才被傷了胳膊……”

邱晨也不打斷她,任她磕磕巴巴地敘述着,直到陳氏停了下來,邱晨才問道:“那你看到沒,那些官兵把那些匪徒怎樣了?是殺了麼?”

陳氏擡起眼看着邱晨,臉上仍舊掛着心悸恐懼的表情,讓她的眼睛有些失焦的茫然,好一會兒,陳氏才搖搖頭,道:“沒,奴婢們跑到了屋後的溝裡,沒有看到院子裡的情形,但那個被我們砍傷了的人沒有被殺,而是被官兵捉住帶走了……”

被捉住帶走了?

可知書打聽來的消息明明是官兵英勇無敵,及時趕到把匪徒斬殺了!而且是斬殺百餘人!

一股冰冷之氣,從邱晨的心底涌上來,讓她瞬間手腳冰冷,脊背上卻驀地冒出一層冷汗來!

好一會兒,邱晨才緩過勁兒來,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寬慰了陳氏幾句,讓春香將她送了回去。

夜裡,邱晨睡得很不安穩,一會兒夢到自己被人追殺,火光沖天中,她看不清殺人者的容貌,卻能夠清晰地感到冰冷的刀鋒近在咫尺,可能下一息就會砍到她的身上……

奔跑中,她驀地又想起阿福阿滿,她的一雙兒女在哪裡?心急擔憂恐懼,一層層深深地籠罩着她,終於被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幾乎溼透了身上的衣衫。

躺在被窩裡緩了好一會兒,纔將情緒稍稍平靜些,邱晨自己起身換了身乾爽的衣服,這才重新躺下。

可睡着沒多大會兒,她再一次被噩夢驚醒……如此反反覆覆,直到天色放亮,疲憊不堪的邱晨乾脆不再睡了,直接起了身。

青杏和春香還沒起,邱晨也不叫人,默默地坐在炕上,任疲憊的腦子放空,發了會兒呆。青杏和春香過來看到她坐在炕上,連被褥都收拾整齊了,微微吃了一驚,青杏就關切道:“夫人是不是早起有事兒?是奴婢睡死了……”

邱晨回過神,擺擺手道:“行了,不怪你們!給我備熱水吧,我要沐浴!”

往日邱晨只是愛晚上洗澡,早上還從來沒沐浴過……兩個丫頭揣着一肚子疑惑,卻也不敢多問,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春香去廚房要水,青杏則端了一碗爐子上燉着的燕窩進來。

邱晨有一口每一口地吃了燕窩,熱水也備好了。邱晨這回沒有泡太久,匆匆地洗乾淨了身上冰冷的汗漬,換了一身厚棉衣,又穿了一件灰鼠皮褙子,也不吃早飯,就匆匆地帶了陳氏和另外七個沒受傷的廚娘趕着出了城。

知書已經等在大門上了,看着邱晨出來,連忙跟着跳上了邱晨的馬車,在路上就跟邱晨做了回報,昨兒,府臺大人和僉事大人終於開了口,准許人員活動了。還有一個消息,就是那百餘名被斬殺了的水匪,今兒開始,首級會掛到城門上,示衆十日,以儆效尤。

那股冰冷又一次從心底泛上來,蔓延到全身……

邱晨閉了閉眼睛,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點了點頭,對知書道:“那些事情我們管不了,咱們今兒過去,還是先把受傷的人送回家……剩下的人,最好放幾天假……”

這樣的事兒,知書卻不敢參言,只在一旁默默地聽着。

到達作坊後,邱晨將消息告訴了許謙之和大興,又跟兩個人商量着給工人匠師們放假的事兒……

許謙之和大興卻都不贊成放假,許謙之道:“夫人,非我等心腸恨硬,實在是因爲這當口把人放回家,還不如多僱些人手,儘快把這邊清理出來,再請幾個和尚來念上幾卷地藏經,超度一番,去去煞氣。然後,儘快把作坊蓋起來……若是拖延下去,這地兒可就真成了死地,沒人再敢來了。”

邱晨知道許謙之說的很有道理,她閉了閉眼睛,終於還是遵從了理智,答應了下來。

定下了計劃,衙役和兵士又撤了,沒了限制,許謙之很快就又帶了百十號壯勞力來。大興則跑去鐵塔寺請了幾名高僧來,坐在廢墟前邊兒唸了一通經,又將買來的香燭紙馬發送了,二百多號青壯一起動手,到天黑的時候,整片廢墟已經被重新清理了出來。

邱晨第二天再去看的時候,工地上已經重新開工,除了土壤上殘餘的片片黑色灰漬外,已經看不出一天前,這裡還是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了。

而讓她有些不適應的是,那些死亡工人的家屬和受傷者,居然沒有一個人有異議,這跟她見慣了現代死者家屬漫天討要鉅額賠償金的情形簡直是天壤之別。一條人命,加上後邊十年的補助金也不過四十兩銀子……

等她再聽到工人們飯餘閒談:“……能拿上四十兩銀子,那些人死也能瞑目了……”

她頓悟了。四十兩銀子,在這些普通的莊戶人家來說,無疑已經是一筆鉅款了!

她禁不住自問,她這算是拿銀子封口麼?

作坊建設重新開工,邱晨卻都交給了許謙之管理,她不再天天往工地跑了。大興也被她派到南沼湖去幫助楊樹勇去了。

她跟許謙之要了死亡工人的地址,打發了順子帶着工地的陳氏和順子家的,一一去走訪了一遍,把那些人家的情況瞭解了一遍。大部人家都有勞動力補到作坊裡來做工,有一部分得了每年二兩銀子的補助,也不至於斷了生計,倒是有兩家,一家是隻有一個婦人帶着三個年幼的孩子,另一個則是隻剩下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孃。

邱晨就派人去跟這兩家商量,最後把那娘四個和那老人家一起接到了南沼湖,老人家身體還算硬朗,能夠幫着燒燒火、喂喂雞什麼的,那婦人也是個利索的,正好跟周氏做個伴兒,給工人們張羅張羅飯食,也算是有了個依靠。

自從作坊裡出事之後,知書差不多每天都會將打聽到的消息遞過來。

因爲匪患擾民,雲知府和呼延尋都上了請罪摺子,只不過,因爲剿匪有功,功過相抵,兩人竟是連個申飭都沒有,死傷無數的水匪事件,就這麼平淡無波地抹了過去。

經過這件事,邱晨深感自己對這個社會的瞭解還遠遠不夠,於是有一日詢問知書:“可有什麼法子,能夠看到朝廷相關的消息?”

讓邱晨驚訝的是,知書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有,衙門裡和有誥命的人家都會有一種邸抄,朝廷裡有什麼人事變遷,有什麼明發摺子之類的,都會被抄錄出來,每隔十日,明發各處。這種明發各處的卷冊就是邸抄。”

“我要是想要一份,好不好找?”邱晨心中暗喜,這就是古代版的內參啊!

知書又是毫不猶豫地點頭應承下來:“好找,我們公子的書房裡每期邸抄都有,夫人要看,小的直接給您拿過來就成!”

聽說是雲濟琛書房裡的東西,邱晨不由道:“給我拿過來,你們公子要看的時候,豈不是不方便了?”

知書卻毫不在意地搖搖頭道:“府衙裡每一期都會有幾份,老爺、大少爺書房裡都有。我們大少爺不在家,那一份就沒人看,小的回去說一聲,把大少爺那一份也要到我們公子這邊就行。”

聽他說得輕鬆,不像勉強,邱晨這才笑着道了謝,又問道:“你妹妹的身體可有了起色了?”

聽邱晨問起自己的妹妹,知書立刻浮起一臉的寬慰來,連連道:“託了夫人的福,我妹子好多了,每年開春的時候總愛犯病,喘的有時候都透不過氣來。今年居然沒有犯,這些日子還想着出來走動走動呢!”

邱晨聽知書說起過他妹妹的病情,根據知書所說,他妹妹應該是過敏性哮喘,這種病治癒的唯一辦法就是消除過敏原……而哮喘容易春天多發,一來是因爲春日諸氣升發,容易勾起舊病發作;二來,春日裡百花盛開,各種花粉、飛絮四處飛揚,也使得過敏原增加,從而誘發疾病。

斟酌了一下,邱晨道:“知書,我曾從醫書上看過你妹妹的病,這種病是因爲接觸或者吸入了一些東西,就會勾動發作。你說你妹妹春日多發病,那麼你回家囑咐一下你家裡人,讓他們注意一下,你妹妹接觸到、或者吸入什麼東西后會發病,把引發你妹妹舊病的東西移除了,你妹妹的病以後也就不會輕易發作了。根據你的描述,我猜測着,你妹妹很有可能是花兒裡邊的花粉、或者柳絮之類的東西能勾動舊病……你讓家裡人重點注意下,看看是不是你家裡,或者你鄰居傢什麼花兒開了,你妹妹的病就會發作……”

知書聽得一動不動,眨巴着眼睛,恨不能把邱晨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等邱晨說完,知書二話不說,趴到地上給邱晨磕了個頭,起身,笑嘻嘻道:“真是多謝夫人指點,小的妹妹若是去了病根兒,小的一定讓妹妹過來給您磕頭!”

邱晨失笑地擺擺手:“罷了罷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在乎這些,你就別胡鬧,折騰你妹妹了。”

經過匪患事件,預定二月中旬就能建成投產的作坊,一直到二月末纔算建成。

而不等作坊建好投產,邱晨卻在二月二十這一天,匆匆啓程趕回了劉家嶴。不爲其他,只因爲,林旭馬上就要參加府試了,就在二月二十八日。

邱晨帶着青杏、春香,由順子趕着車先到了安平縣城,去了縣學接了林旭,再一起回了劉家嶴。

二月末,春回大地,放眼望去,田野裡已經是一片似有似無的嫩綠色。封凍了一冬天的溪水,再次嘩啦啦地流淌起來。就連孩子們也像從冬眠中醒來的動物,盡情地在山野坡地上翻騰着,嬉鬧着,雖然是出去挖菜,但菜籃子和鐮刀卻被拋到某個角落,直到天色漸黑,他們也玩鬧夠了,這才找到各自的籃子鐮刀,匆匆地挖上幾把野菜,拎着回家去。

與這些相比,劉家嶴的林家卻幾乎與邱晨離開時沒有什麼變化,作坊裡仍舊忙碌而有序,林家院子裡的人們,也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活計。

邱晨離開時就跟家裡定好了歸來的日子,是以,這一天大早,大興家的就帶着賈氏和小喜準備起來,想着給夫人做幾樣愛吃的菜。玉鳳也帶着兩個小丫頭,把邱晨的被褥都抱出來晾曬了一番,還有邱晨的衣物用品,也一大早從櫃子裡拿出來,放到所應的位置。

因爲去了趟縣學,叔嫂倆還在安平縣吃了午飯,等他們趕回劉家嶴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了。

一戶戶人家的屋頂上,嫋嫋的炊煙蜿蜒着直上晴空,暮色中的小村莊瀰漫着一股讓人沉醉的煙火氣息。

慣例的,林家的馬車一進村口,就被一羣淘小子包圍,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回邱晨發給孩子們的不是糖,而是一包狀元餅和一包槽子糕!取的就是一個狀元及第和步步登高的好口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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