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很慘淡的新年,爸媽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好友聚來家裡,炒些小菜,泡着茶打牌聊天。事實上什麼也沒有,他們只是訂了間餐廳,在玲琅滿目的菜色裡,壓抑而沉悶地吃年飯,席間我爸舉了一次杯,氣氛短暫地溫情了幾秒,很快又落入尷尬的靜默裡。
在我不到十歲的時候,葉青就已經離開家,我其實很想問她爲什麼要回來。在這樣冷漠地消失了二十年後,所有應有的聯繫都已不在的如今,她難道還想要探知所謂的親情?但我斷然是不會問出口的,她自己應當也有矛盾,否則不會在那麼多的時刻,欲言又止。
大概每個人都有些需要揹負的十字架,有些事我逐漸不願深究,這或許是一種漠然,也或許是我已經在那時候,就隱隱感知到了人性深處,有我無法掌控亦無法接受的陰暗。
實習的公司收假較早,我提前回了學校。
大學開始沒多久,我就和楊禕搬進了學校外面一間公寓。其實和室友相處得也很融洽,只是畢竟還是有所不同。那些時候我常常夜不歸宿,搬出去也好,少了許多麻煩。
陳藍也回了,搬了許多東西回來,她的宿舍在六樓,我便去幫她。她很是感激,一直在旁邊問我累不累,我沉着氣把鈍重的箱子一個一個往上搬,心裡卻是暖的,聽到她在我身邊說話,語氣輕快而明朗,覺得幸福大概就是這樣了。
我自然而然地把她帶進了我的圈子。上學期末的幾次見面,大家對她印象很好,她酒量不錯,玩遊戲也很快上手,我們一羣大老爺們之中,也算是終於混進了一個女生。看得出來,陳藍很高興,那種生活於她而言是新奇的,在認識我之前,她甚至無法分辨洋酒跟白酒,如今也是三天兩頭地跟着我們往夜店跑,抽起煙來像模像樣。
平時一起出去,我從來不讓她掏一分錢,每一次買昂貴的菸酒,她都羨慕又開心地看着我,大概是虛榮心作祟吧,如此往後,我更是闊綽,帶她去高級的餐廳吃飯,送她名牌香水,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但我知道,我從來是不言回報的,那些共同度過的每一分鐘,於我而言都是難得的饋贈。
年初公司聚餐,知道陳藍的男友也在,我便帶上了楊禕,以此緩解自己的煩悶與尷尬。酒桌上我一直沒有好臉色,只覺得他渾身上下都讓人看不慣,楊禕一直示意我放鬆些,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起身去廁所。
回來的時候,大家正開始玩遊戲,鬧哄哄的場面,輸了遊戲的人要接受懲罰,我覺得沒意思,和楊禕坐在一邊喝悶酒。過了一會人羣鬨鬧起來,我聞聲看過去,陳藍的男友搖輸了篩子,大家正起鬨着要他親陳藍,他酒已有些上頭,把低頭沉默的陳藍扯起來,也不顧她臉上的不情願,硬生生就要往下吻,我心裡一陣怒氣逼上來,又不好發作。
楊禕看出了端倪,自然是義氣,便倒了一杯啤酒,一邊大咧咧地上去和他碰杯,一邊回頭對我使着眼色,我看了看手中的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心裡暗自偷笑。今天算是這傢伙倒黴,以楊禕的酒量,不把他灌得趴下,也能讓他吐得昏天暗地,忘記自己是誰。
我故意拿了一瓶洋酒,一手舉着酒瓶一手夾兩個酒杯在陳藍的身邊坐下。一副很男子氣概地說:“認識陳藍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她帶男友,今天怎樣也要跟我喝一杯吧?”
他有些不情願地舉杯,礙於面子卻不好推脫,剛仰頭喝下,楊禕又靠了過來。
楊禕一向是學校裡最能勸酒的,酒量又出了奇的好,很快陳藍的男友便喝得微醺,舉杯談笑間,他全然未意識到自己身陷維谷,只是興致高漲地跟楊禕玩起了篩子,他本已有些醉,哪裡是楊禕的對手,一杯接着一杯,眼見着桌上堆起了好幾排的空酒瓶,陳藍也意識到形勢漸漸失控,她扯了扯我的衣角,面帶哀求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已經到了興頭上,拉過陳藍給她倒上了一杯。
“來,陳藍,今天高興,你得陪我好好喝幾杯。”
她猶豫地看着我,似乎想從我的眼神裡探知用意,卻無功而返,默默喝完了手中的酒,放下酒杯,站起來越過我,推了推男友。
“喂,回去吧,別喝了。”
他早就失了理智,仍在和楊禕划着拳,朝着陳藍揮了揮手,算是回答。
“你別喝了。”
陳藍臉上已經有些掛不住,她這下走到男友的面前來,扯他的手臂。誰知他竟不耐煩地嘟嚷,拉扯之間推了陳藍一把,她一個不穩,差點跌到我身上,又急忙站起來,裝作無事,臉上卻是快要流淚的表情,眼神裡全是僞裝過的明亮,我心裡刺痛了一下,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伸過手拉了拉她,沉默地相對站着。
“江嫣,我餓了,我們去吃夜宵吧。”
她突然地換了笑臉,一副相安無事的釋然,對我說話,這下反而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連連點頭,順帶抓了抓頭髮,以此掩飾內心的五味陳雜。
“你男朋友……”
“不用管他。”她打斷了我的疑問,在冷風的街道上小跑着,轉過頭來對着我和楊禕笑。
“你笑什麼?”我問。
“江嫣,你,你剛纔,是在吃醋嗎?”或許是酒精作祟,那一刻我竟然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略略的風塵氣息,那一刻,我恍然想起葉青,她原來和她有一絲的相似……卻又是截然不同的。
海風呼嘯。有一瞬我覺得耳邊失了聲響,像是有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聲音都吸了進去,眼前只有陳藍被風吹得散開的頭髮,她還在對着我笑,眉眼之間有一些我未曾察覺的輕佻,原來她竟然是這樣陌生的。
“你說什麼?”我已經失了神。
她不再回答了,笑着跑到我面前來,挽住了我的手:“我們去吃什麼?”
楊禕吐出一口煙,把菸頭擰在地上,用腳踩滅。他一直安靜地在我身邊走路,一根接一根地抽,彷彿要在深夜裡以此取暖,他似乎想要向我說些什麼,卻終於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個動讓我突然難受起來,這意味深長像是一種憐憫,又帶着一絲悲哀,我想或許是旁觀者清吧,他必然看得到我們感情的末路,我孤注一擲,毫無勝算的機率。
那晚我們坐在鷺島的夜市,在燈火明滅裡聽遠處的浪潮聲。陳藍一直在低頭吃東西,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狼狽的吃相,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餓,瘦小的身體竟可以裝得下這麼多的食物,她吃東西的架勢,就像打仗一樣,彷彿碗裡的食物隨時都會被搶走,我看着她,突然覺得她像個失了寵的小孩。
“陳藍,你是漏斗吧?這麼能吃。”我取笑她。
她哈哈笑起來,嘴裡還是含糊不清的,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停下來,說:“江嫣,這個,真的好好吃喔。”
話音未落,她突然哭了。
街道還是明亮的,行人少了些,海風依然不間斷地從遠處穿過來,那些鹹腥味一直灌進我的鼻腔裡,久遠卻熟悉,恍如榕城的那些舊日子,那些夜夜傳進我夢裡的回聲。
我終於在她的兩行熱淚裡,漸漸讀懂了她心底裡漂浮着的黑色潮水,她心裡大抵是有太多無法提及的缺失,或許不應這樣說——若是從未得到過,便不算做缺失。
這一刻我突然暗暗決定,那些她錯失的愛與關懷,我都將悉數給她。
……若是我能的話。
月亮顏色變深的時候,我嗅到一陣倦意,陳藍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完全擴散,她用手支撐着臉,拌着碗裡剩下的面線,目光筆直。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暈了妝的她反而顯得更娟秀,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她的身體裡,彷彿住着一個孩子,與一個歷經世事的女人。
我尚未察覺,那些時候,破綻已經有了,原來我從來都不曾靠近過她。
儘管那天夜裡,我們三人擠在同一張牀上,她安靜躺在我身邊,臉龐溫柔如初,頭髮的香味絲絲鑽進我的思緒裡,我以爲我們靠得這樣近,不過零點零一分的距離。
我知道她是沒有睡的,我們背靠着背,聽着楊禕沉悶的呼吸,各自懷揣着心事,直到天邊露出了微青,她轉過身來,抱了抱我,輕輕喊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震,遲疑地轉過身,聞到她的呼吸,又輕又緩。她仰起頭,吻了我的嘴脣。
她的臉仍是那種清麗的白色,我想起一些久遠的觸覺,歷久彌新,明明是淺淡的,卻又濃重。
這些濃淡相宜的氣味漸漸走遠,天色亮起來,一片金色刺進房間裡,像萬物復甦前的靜默,也像兵荒馬亂前的蓄勢。
我們終於相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