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學校許久前就已經放假。
回家的前夕我被楊禕的一通電話叫去了校外的燒烤攤,夜色裡依稀可見的杯盞交錯。
其實那些時常一起買醉的朋友,我多半是記不清臉與姓名的,朝離夕散,從來都只是過客。那天我最終還是把回家的事忘得乾淨,一行人醉到天亮才稀稀落落地四散而去。
與往日毫無差別的生活,在醉與醒之間反覆轉換。
而我的名字是江嫣,剛滿二十歲,和楊禕在校外的一件公寓合租。
睜眼的時候已經下午,他在我身邊睡得鼾聲雷動,我沒緩過酒勁,推了推他,他迷迷糊糊地醒了,遲緩地坐起來,像死過了一樣,頂一頭亂糟糟的捲髮雙目無光地看着我。
“我煙呢?”我問。
他抓抓頭,跨過我爬到椅子前在大衣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煙盒扔給我。
點上煙我漸漸恢復意識,看了看錶,已經下午三點,家也回不去了,我罵咧咧地往楊禕屁股上打了一大巴掌:“臭傻逼,老子回不了家,都他媽怪你。”
他還未清醒,捂着被子傻笑了一陣,含糊不清地嘟囔。
我掏出手機,上面已經有好幾個我爸的未接來電,這纔想起他原本說今天要來車站接我,便趕忙回了過去。
“那我幫你重新訂票,春節的票不太好買。”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很失落,畢竟從小到大,我第一次離家這樣久,他們估計是很早就盼着我回去了。
“好的,謝謝老爸。”
只有跟他說話,我纔會顯露出少有的女生氣,帶着一丁點撒嬌。然而僅僅是這一丁點,已經讓我覺得很不好受。
我爸對此卻很受用,我是知道的,男人嘛。
他一直很好哄,或許因爲太寵我,幾句討好的話就能讓他語氣很快明朗起來。他問了幾句近況,又亂七八糟地叮囑了一堆,才戀戀不捨地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他以前是否也是這樣一個父親,或者說,我從來無法悉知在我記事之前發生的故事,儘管那些漸次襲來的片段,多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卻從來沒有答案。但我隱隱記得,他曾經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些溫和與縱容,是在他們離開之後,才逐漸顯露出來的。
而他們,那兩個誰也不敢提起的名字,也早已經模糊在我的記憶裡,太多的疑問,我都無法尋到回答。
那天起牀後,我和楊禕無所事事地坐在牀上看電視,折騰到五點纔出去吃飯。
放假之後的學校很冷清,那是鷺島的深冬,四處都是漸起的涼意,幾個零落的學生走進來,坐下時目光往我們這邊看了一下,躲躲閃閃的,很快便轉移開。
“楊禕,又有妹妹在看你喔。”
他不耐煩地哼了哼,沒好氣地瞪我一眼,低下頭繼續玩手機。
我剛進大學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楊禕。那天我站在路邊抽菸,他走過來跟我借火,張口就說: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他擡起頭來狡黠地笑,我也對着他笑,這大抵是緣分,我們變成了好友,跟他走在學校裡的時候,經常有許多女生目光斜斜看過來,他多半是不關注,倒是偶爾會留意一些恍惚閃過的健碩身影。
“一個男孩子,能好看成你這樣,也真的挺不容易。”這是我時常打趣他的話,但我心裡一直清楚,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跟我是一樣的,我們都不喜歡異性。
估計是昨夜玩得太累,我們都沒什麼力氣說話,默默低頭吃飯,屋子裡很暖和,蒸汽熱騰騰地升着,把深冬隔在外面。這時候門突然被打開了,呼呼的冷風灌了進來,一陣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
我回頭順着聲音往後看,一擡眼便看到陳藍瘦小的身影站在門口。我腦子一瞬間空白了,好像有許多的聲音順着耳朵往裡灌,直直地盯着她轉不開眼。
“江嫣,你怎麼在這裡。”
見到我她同樣是驚訝的神情,一邊說着一邊向我走過來,穿一件紅色的薄外套,挨着我坐。
“你沒回家嗎?”她問。
我怔了好幾秒,才恍惚地反應過來,說:“對呀,我沒那麼早回去。”
“好巧哦,我也是。”她笑呵呵地,一直看着我,眉眼彎彎,我們近得連呼吸都緊張起來。
那頓飯吃得異常緩慢,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近況,她紮起的長髮偶爾滑至臉頰,落下一些稀疏的影子。
我跟陳藍在面試的時候認識,那天她來得很遲,冒冒失失地跑進來,向我確認這裡是不是電視臺實習生的面試,我們交談了幾句,發現是同校,就互相留了聯繫方式。面試結束的時候,她說要去換衣服,我便站在門口等她。
等到她出來,我幾乎是驚住了,原來她是這樣清爽的女生,梳着光溜的馬尾,穿工字背心和短褲,腳上一雙匡威的帆布鞋,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看了她好久,覺得動心就是一瞬間的事。
往後我一直主動要求跟她分在一個小組,她做事很馬虎,也沒什麼能力,我總是能幫的儘量幫她,爲表感謝她請我吃飯,一來二去我們便熟了起來。
後來有一陣她有了男友,我失落不已,便許久沒有聯繫,心裡卻是有着掛念的,只是久而久之,這掛念也日漸生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如今這樣相見,我心下一陣感嘆,竟然暗自慶幸沒有趕上回家的動車。
那幾天我們都呆在一起,夜裡喊些朋友出來喝酒聚餐。陳藍打扮得很漂亮,笑起來明豔動人,雖然極少參與這樣的場面,她還是一直微笑地坐在我身邊。到了半夜,她已經非常困,不斷打着哈欠,卻也沒有說要提前離開,我心裡一陣感動,覺得帶她出來簡直賺足了面子。
春節將近,回家的日期已至,她來車站送我。實在是不捨,我等到最後一刻才進站上車,看到她站在遠處對我揮手,鼻子竟然有些酸。上車之後她給我發短信,祝我一路順風。我記起她的笑臉,暗自嘲笑自己莫名其妙的矯情,又不是生離死別。
我不是容易多愁善感的人,但那天在車上我竟然做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夢,川流不息的暗潮,還有四下無人的寂靜,到處都是一片灰色。我就這樣在列車的搖晃中醒來,覺得整個人的情緒都被這個夢境拉扯得低迷,胸口一陣沉重的悶。
好不容易熬到下車,我點上一支菸,站在人潮來往的站臺把它抽完了,才提起行李往外走。
走出車站我才發現已經深夜,外面稀稀落落地下着雨,地面一片潮溼,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我爸,他竟然沒有接。
我只好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到附近一家麥當勞裡坐下。
鷺島靠海更近,又是颱風時節,四處都氤氳着海風的鹹腥氣味,這些天時常下雨,到處都潮溼得要擰出水來。
我一直對這個城市沒有太深的感情,大概是因爲人的記憶有限,塞滿之後就能難再填進其他濃重的情緒,我總是懷念住在榕城的那些歲月,懷念那些街道巷口裡的笑聲,還有已經依稀記不清長相的玩伴。年幼時熟悉的臉龐,那兩個早已經消失在記憶裡的人,如今十年光陰,早已逐漸淡去。
我看了看錶,已經將近十點,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我打算自己打個車回家。
就在這時候口袋突然開始震動起來,我接起電話,那頭的聲音滿是歉疚。
“我這就過來接你了,你在車站等我,別自己亂走啊。”
他很堅持,一直不許我走,好像我仍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也罷,大抵這樣他會覺得開心些,人總是會享受別人依賴自己的感覺,被一個人需要,在這個龐大世界裡似乎會更有存在感。
遠遠地看到我爸走過來,我對他招手,喊了一聲。
他面色有異,目光如刃,牙關咬得死死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差點跟我擦肩而過。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又不敢多問,滿腹狐疑地跟着他上車,看到他握方向盤的手指微微顫抖,眼角竟然有些泛紅的痕跡,我心下一緊,路上一直膽戰心驚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家,我輕聲問:
“爸,沒事吧?”
他停好了車,卻沒有像往常一般熟練地拔下鑰匙,鎖好車門。
聽到我的問話,他肩膀微微一顫,神遊清醒一般地回過神來,卻沒有回答我,在車裡摸摸索索地找出一包有些潮溼氣的煙,點了半天也沒點着。
我們尷尬地坐在一片悄靜的車裡,四周都是漆黑,他終於點着了,搖下了車窗,就着夜色抽菸,窗外是仍然在下的雨,利落地敲打在防風玻璃上,濺起幾圈水花又成股流下,一片模糊。我心裡更是迷糊,卻只能靜靜陪他坐着。他已經戒菸好多年,我極少看到他夾着煙吞雲吐霧的樣子,印象中他是和藹又溫順的父親,潔身自好,從不沾染任何惡習。
抽了一會兒煙,他終於開口說話:“小嫣,葉青回了,待會進門記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