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慘敗而歸

林孤戀愛了,她給我看那個男人的照片。那是一個很帥氣的男孩,剪着清爽的短髮,笑得一臉陽光明媚。這一瞬間讓我想起多年前李念欽那張有些憂鬱的臉,但那個名字實在是太久遠,這些年來漸漸很少有人再提及,所以我只好沉默着看着林孤,等待她說出一些我未能從照片上看出的所以然來。但她什麼也沒有說,我們在相對無言裡走了很久,她的腳步聽上去很重,彷彿沉積了太多難以道明的情緒。也是在那個夜晚,我又一次重溫了她父母的故事。

林孤看到的那雙鞋,來自於她的親生母親。我想她應該是能夠猜到的,畢竟這些年過去,她早已經對一些事情瞭如指掌。我曾經聽爸爸提起,林孤的親生母親是一個出名的舞女,曾經遊弋在各種交際的場合,她彷彿是天生爲跳舞而生的,勻稱的身材讓人過目難忘,她在不同的舞臺忘情舞蹈,給林孤的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他們相愛了,沒有人支持這一段不般配的愛情。林孤的父親出生在書香門第,斷然不會接受這樣的一個女人,也不會有人能夠理解一個舞者所謂的夢想和未來,我不知道林孤的父親懂不懂,但這場戀情很快被現實扼殺掉,就在林孤出生之後不久,她的母親就因爲沒有收入,又被迫不能與林孤父親相見,不堪困苦而死。

我曾經是萬分感動的,爲着那個素未謀面的、應該被我喚做姨母的女人。我想林孤的身上一定繼承了她曾經的熾熱,有些靈魂不會被磨滅,我相信如果她有幸看到林孤曾經唱歌的樣子,一定也會這麼覺得。

在看到那雙鞋子的時候,我曾有過一絲欣喜。即使我知道林孤不會因此而找回那些久違的激情,但至少,它一定也會像觸動了我一般,觸動一些林孤心底的情懷。我們沉默地往家裡走,藉着微弱的月光,我看不清林孤臉上的表情。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蘇鬱。

他遠遠蹲在那條熟悉的走道里,點着一支菸,火星明滅下印着他瘦削的臉頰。不知是因爲有關於林孤母親的故事影響,還是因爲這久別重逢的喜悅,我一時間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我說:“嗨,記得我嗎?我是餘染。”

“當然,未來的小畫家,我記性可沒那麼差。”他居然會這樣說。

此刻請感謝夜色迷濛吧,讓我大可以盡情掩飾我翻涌而出的驚喜,彷彿看到這一場重逢後我們之間即將擁有的些許可能,所以一切的顧忌此刻都被我拋之腦後,我明知故問地提及遠方琴行,似乎在掩飾我偶爾的偷窺,又在期待着他的邀請,這種文字遊戲對我而言實在是駕熟就輕。

果然,他說,有空過來坐坐吧。

這彷彿是一種預兆,訴說着在不久的將來,我應該終止那些自怨自艾懦弱不堪的想法,努力讓一切都好起來。如果林孤已經妥協般地回到了原地,我是否能夠嘗試着飛出去哪怕一點兒。儘管我太清楚,最終我還是會回到我的殼裡過無味的一生,但是此刻我感到幸福離我那麼近,讓我如何招架呢。

那麼多個日夜的暗戀彷彿突然獲得了一絲慰藉,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們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空氣彷彿都要靜止了。

就在那一個時刻,我居然有了一種衝動,想要爲他一直這樣等候下去,等到他的目光能夠落在我的身上,他會知道我們其實可以那般瞭解彼此。就像曾經的林孤和李念欽那樣,可能一首歌,一個音符,一幅畫,所有的情緒都能夠了然於胸。

我開始經常給他發短信,回覆他的微博,偶爾在遠方琴行撥弄一下吉他,張奕弋和立暉對我很是友好,他們不厭其煩地教着我簡單的和絃,但我對樂器實在沒有那份天賦,幾個月後仍然按不住弦,蘇鬱偶爾停在我的身邊,詢問着我一些有關於琴行內擺設的問題,那讓我很是欣喜,興致勃勃地給他講着我所喜歡的顏色搭配和擺設風格。有好幾次我都在暗自揣測,他是否能夠讀懂呢,當我向他形容憂鬱的藍色和耀眼的金色時,他能否明白我所揹負的兩重身份和截然不同的靈魂。

我們終於成爲了朋友,在相識七年之後。

他在節日的時候發來祝福和問候,在一些聚會時候叫上我喝酒,我們一起去廈門找林孤,在音樂節的草原上面挽着手歌唱,一切都變得如此的不同,可是一切又彷彿與從前一樣,我沒能對他說出任何發自內心的句子,也沒敢向他表露任何積蓄已久的情懷,並且我發現當這一切發生,我開始越來越害怕,擔心一旦有一天他發現了我如此不單純的內心,會打破這一層關係,我就此被打回原形,恐怕到了那一天,我將再也沒有力氣跨出一步。

從音樂節回來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林孤跟隨江秦開始了她的長期旅行,蘇鬱傳簡訊給我:餘染,林孤是這是抽的什麼瘋?

我笑了笑,回覆他:她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要是可以我也想這樣。

他很快回復我:千萬別,你也跟她一樣我可要急死了。

我握着手機不自覺地微笑着,難以掩蓋心中的欣喜,以致於身邊的朋友都投以不解的目光。他們不明白,我等這樣一句玩笑話卻也等了七年之久,哪怕只是一句玩笑,哪怕什麼也不能代表,也足以讓我心潮澎湃。

收起林孤寄給我的信,我加快了腳步,這樣急切地想要見到他。

見到他後要說些什麼呢。

好久不見?最近在忙什麼?什麼時候再一起出去玩呢?

我的腦中不斷地閃過無數開場白,又激動又興奮,感覺整個人都快要飛起來,就這麼跑到了遠方琴行的門口。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琴房裡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她坐在蘇鬱的身邊,他們打打鬧鬧,大笑着用筆在對方的臉上畫畫。安靜的街道上,琴房裡傳出的笑聲是這樣的刺耳,讓我的耳朵生生疼了起來。

我猛然跑開躲在曾經默默注視着蘇鬱的那堵牆後面,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站在這裡偷偷看着他,這一念恍惚,我竟有一種那面牆轟塌的錯覺。原來七年過去,我還是回到了這裡,默默地,像一個懷揣了贓物的竊賊,藏着所有濃烈的情懷,我就那麼蹲下來,咬着牙,生怕眼淚這般掉出,照着我自己難堪的面容。

那天晚上熄燈後,我藉着手機的微弱光線給林孤寫信,手機上微博的特別關注提示我有新消息,蘇鬱新發的微博是一張他滿臉墨水筆跡的照片,寫道:親愛的你贏了。

他笑得一臉幸福,而我慘敗而歸。

林孤,別笑話我,我戀愛了。

就在給你寫信的這天晚上,我經歷了失戀,儘管我們並沒有在一起過。他是你不認識的人,所以也不用去猜想他究竟是誰。

而我只能短短的地向你訴說我的難過,訴說這段讓我不安又痛苦了很長時間的愛情。因爲看到你現在一派生機的生活,我實在鼓不起勇氣讓你爲我擔心。

林孤,你從來都是一個比我要勇敢的人,即使是在未涉世事之前你就已經表現出了比我們這些同齡孩子更多的對這個世界的抗拒,而我只是一個所有人眼中所謂乖巧的好學生。還記得有一次我去你家,夜深之時我們仍在牀上說笑,大人走進房間爲我們熄燈,那時候我聽到腳步聲便條件反射地閉上眼裝作熟睡,等待大人的離去。這該是孩子慣常的把戲,可你並沒有,仍舊睜着眼睛,於是說教就落在了你的身上,我仍舊得到一通表揚……印象非常深刻。

這是幼時的你,這是幼時的我。小時候我始終不曾懂得那時的你爲什麼不知道閉上雙眼,用不費吹灰之力換取讚許,正如你不曾理解那時的我爲什麼不能真實的袒露自己,以及如今。

如今的我依舊不願意,也不敢面對這樣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情。林孤,原諒我向你提及過往,你知道的,我沒有你一般的勇氣,與另一個世界的人相愛,即使當我願意嘗試,我也沒有那般的力氣打敗無數與他擁有相同世界的人。日子過去這麼久了,我發現我卻還是如當年一樣無法正視自己的內心。

林孤,這些年後,你的童稚早已夭折在不斷地遷徙和磨礪之中了,而我卻仍然在混沌裡帶着無知前行。你可知道在夜色時,我是這樣地羨慕你無所畏懼的勇氣,總希望能夠離你更近一些,彷彿這也算是一種對自我的挖掘,就能找到些更真實的自己。我已經努力嘗試了,曾經我以爲一輩子也未能經歷的事情,都接二連三地發生在我平靜而又匱乏的生命中。那些關乎瘋狂的字眼,竟然也漸漸能在我的身上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