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人情冷暖

這種對希望的壓抑,讓我能夠直面這樣的窘境,在面對現實的時候失落得少那麼一點。

那場無疾而終的暗戀,從初二開始就生長在了我的體內,它停息過,卻又無數次地甦醒過來。直到現在,我知道自己仍然活在這一場戰爭裡,即使從頭到尾對手都不過是我自己。

第一個發現這場小心翼翼的暗戀的人是我的爸爸。

那時候我已經很難再見爸爸一面,他整日整日地耗在醫院裡輸着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做身體的檢查,爲了不讓媽媽發現我只能借着去舅舅家吃飯的空當偷偷地在病房裡呆上一會兒。最常做的,就是畫着畫兒和爸爸聊天。

在我厚厚的畫紙裡夾着一張蘇鬱的畫像,鉛字的痕跡深深淺淺地勾勒着他英俊的臉頰。那天在醫院,我趴在牀前睡着了,他在厚厚的畫紙裡發現了那幅畫像,然後問我,“染染,這個男生,是你的朋友嗎?”

我大驚失色,像是最隱秘的隱私瞬間被侵犯,猛地從爸爸的手中搶走畫紙,“你幹什麼亂翻我的東西!”

記憶裡我從來沒有對爸爸用那種語氣和態度說過話,因爲手足無措我拼了命地跑了出去,躲在車庫和太平間的過道里,蹲下身子,偷偷地流着眼淚。過了一會,我整理好自己的面色,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地回家了。

我並沒有想到那可能是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想來人生可能也是如此,我們總是在不經意間造成一些永遠無法挽回的缺憾,在這一點上,我和林孤從來都有着不約而同的默契。

十歲那年,我照例和父親林孤在操場上面做着遊戲,我們跳房子累了,就並排坐在雙槓上面吹風。林孤總能輕巧地翻上比我們高出一個頭的雙槓,我則只能靠着爸爸的託舉才能夠上去。爸爸和林孤比着賽,比誰能先坐上去,林孤自然是比不過健壯的爸爸的,他一向都是輕巧地一躍,就能帶着我一起坐上去。可是那一天,等到林孤已經驕傲地坐在杆子上對我們笑了,爸爸還是沒有能把腳跨上那兩根欄杆。

我頹唐地回到家,一路上都沒有給爸爸好臉色看,他有些愧疚地跟在我的後面,腳步零零落落,竟然還有些跟不上我,直到我們回到家裡,他脫下鞋子,我才被眼前的景象嚇到,我叫起來:“爸爸,你的腳怎麼變得這麼大了!”

“沒事的,染染,可能只是不小心撞到哪兒所以腫起來了。”爸爸蹲下來安慰我。幼小的我輕信了他的話,竟然真的以爲那只是普通的撞傷或者扭傷。

後來爸爸的腳終於腫到嚴重影響日常的生活,媽媽才着急地帶着認識的醫生來到家裡做檢查,那個下午我下課回家,家門半開着,裡面傳來他們的談話聲,

“是腎萎縮晚期,已經嚴重水腫,如果不盡快治療,很有可能導致尿毒症等其他的病症。”

“要住院?”

“最好是住院觀察。”

“接下來的療程和檢查大概會花筆不少的費用,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媽媽與舅舅醫院的醫生談着話,我狐疑地推開門,爸爸坐在沙發上,整條腿可怕地腫起來,我卻覺得他變得瘦弱了好多。

然而對於小學的我而言,總以爲只要不是癌症,任何病對於媽媽和舅舅而言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夠治好的。小時候林孤對油漆過敏,她們家搬家裝修的時候,她的全身上下都長出可怕的紅色小點,被全班的同學笑話和擠兌,媽媽只是給她擦了兩天的藥,那些紅斑就全都消失了。

所以那一刻的我,遠遠不知道即將迎來的災難,只是責怪着爸爸,又要有一段日子不能陪我去放風箏了。

那時候的媽媽和舅舅都只是醫院普通的醫生,走了所有的關係也並沒有讓治療費用減少些許,短短的一個月,我們就必須要從那個被媽媽裝扮得漂亮的大房子裡搬出來,住到了一個簡陋的小房子裡,但這樣還是遠遠不夠支付爸爸的治療費用,等到醫院終於找到可以匹配的腎源,我們卻已經付不出任何一點兒錢來換腎了。這無疑給爸爸的病判了死刑。

我仍然記得在小房子裡伴着一根小小的蠟燭度過的十二歲生日,那是我十二年來過得最慘淡的一個生日,媽媽說,“餘染,對不起,今年生日我們沒能給你準備禮物。”

我賭氣地把那根蠟燭丟在地上,用腳踩了一下,生氣地衝進房間裡,爲這種待遇感到又委屈又難過。從小到大我永遠擁有比同齡人多得多的玩具和寵愛,在那一刻,我對這種突然的落差感到了極致的難以接受,於是在書桌前大聲地哭了起來。

房外的媽媽用一種無奈而又悲慼的聲音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至於那聲嘆息裡究竟夾雜了多少情緒,直到不久後的一天媽媽鄭重地宣告她和爸爸婚姻破裂時,我才陡然明白過來。

那真的是一夜之間便長大。

我深刻記得自己最痛苦的一次成長,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即使在爸爸生病之後,生活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健壯的爸爸再也沒能站起來陪我玩各種遊戲,用雙手把我舉得很高,帶着我跳一格一格地房子,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放飛風箏……我仍舊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痛苦征程,從出發的時刻開始,就註定了要走到精疲力竭爲止,而累得倒下的地方纔是結束。

我想我在那一瞬間,知道了媽媽的意思。

是的,拋棄,她拋棄了爸爸,她拋棄了已經把我們的生活逼向絕境的爸爸,這一兩年來她獨自承擔這些難以想象的痛苦和壓力,尤其來自陳家的質疑和勸說,她終於支撐不住.離開爸爸,她可以立刻擁有曾經那般美滿的生活,她要丟掉這個傀儡。

那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於各種糾纏不清的分配裡,舅舅和舅媽幾乎天天都要往我的家裡跑,他們在客廳裡苦口婆心地勸着媽媽,而我則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停地畫畫,似乎這樣就能夠從那個嘈雜的世界裡逃離出來。

有一天,舅舅照例來我的家裡找媽媽談手續的事情,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正在爲這一次考試失利的成績發愁。偏偏那天媽媽當着舅舅的面看到了我慘烈的成績單,她一瞬間崩潰了,她說:“餘染,你能不能爲媽媽想一想,你知不知道,媽媽已經爲你操夠了心。”

我從沒有想到過這種橋段有朝一日也會在我的身上上演,我記得無數次的家長會時,爸爸揹着我趾高氣揚地走進教室,有許多的家長就是用這種痛心疾首的語氣教訓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我驚慌失措,面對媽媽的質疑全身發起抖來,從沒有,從來沒有哪一次,我會成爲一個讓身邊人失望的人,這種不認可的目光把我一瞬間擊潰了,我才發現我已經依賴讚揚和認可這麼深。

從那以後我愈發無法雲淡風輕地生活,身側總是會有些議論紛紛,她們說:“那個餘染哦,以前多風光啊,聽說現在窮得要命,爸爸也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是風水輪流轉呢,讓她大小姐慣了,現在摔下來了吧。”

每當聽到那些刺耳的議論,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是這麼的吵,以至於我寧願自己從來都不能夠聽到任何聲音,只是一個耳聾的可憐人,能享受着永恆的寧靜。

“聽說她媽不管她爸了,說不定也懶得要她了,看她以後還有什麼可以炫耀的。”

“說不定她跟她爸呢,變成名副其實的窮光蛋,哈哈。”

“她成績好像也沒以前好了,老師肯定也不會喜歡她這種拖油瓶了吧。”

只要我坐在教室裡,這些議論聲就會不斷地傳進我的耳朵裡。在某一刻,我終於看到自己內心最骯髒陰暗的一面,我發現生活應該爲了所謂的讚揚,大衆眼中的幸福,去違背自己的內心,那種背離就好比一場明知故犯的罪惡,一旦踏上就無路可退了。

於是我跟媽媽說,我說:“媽,你和爸早點離婚吧,我跟你過。”

那是一個很明亮又涼爽的夜晚,那天晚上媽媽新領了工資,帶着我買了兩年來的第一件新衣服,那是一條白色的裙子,我記得林孤就有一條這樣的裙子,她曾經穿着它被小區裡的男生取笑,他們拿沾了泥水的籃球對着瘦小的林孤砸過去,雪白的衣服上頓時留下髒兮兮的印記,她手足無措的看着那些男生,傷心地捧着髒了的裙子,站在原地哇的哭了。

那天我穿着這條白色的裙子,拉着媽媽的手穿過幾條破舊的街道,來到一家裝修精美的餐廳吃飯,以前我和爸爸媽媽還有林孤經常來這裡,林孤喜歡吃芝士土豆泥,這樣簡單又便宜的食物就能夠滿足她,媽媽總是偷偷跟我說林孤真不貴氣,來這樣的地方也不點些有檔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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