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默默走着,獨自享受着一絲孤獨感,和排山倒海般襲來的不捨與想念。是的,想念,我竟然是這樣想念那些不顧一切的歲月,想念那些衝動而不計後果的時光,以及,在淺薄的生命裡浩浩蕩蕩走過的那個人。
我終於在日出的瞬間,被刺眼的光亮照射得淚流滿面,萬千的鬱結在那一刻全部釋出。是的,我明白,我怎麼不明白,我曾經親手殺死了那個不顧一切,以爲這個世界無拘無束的唐林孤,然後回到我的格子裡,一步一步,向一個可笑卻又衆人都想到達的所謂美好未來跳去,以爲自己是有所迴歸,卻不想是把旅途當做了歸途,把起點當做了末路。
本來不應該如此的,就像那一年的我,本來就不該可笑地想要去爭奪轉入三中的名額,更不應該因此而賠上所有的青春和衝動,那些不曾開口歌唱的日子,我又把所謂的夢想流向了哪裡呢。只是在教室裡完成一個又一個所謂能夠讓排名更靠前一些的難題,卻種下無數再也無法解開的謎團,它們肆無忌憚地生根發芽,長在我的生活裡,嘲笑了我往後多少年的人生。
我如願以償地變成了一個成績優異的好姑娘,一個會跳舞會彈鋼琴的大家閨秀,一個所有父母眼中能夠被認可的好妻子。我收起了所有曾經與衆不同的色彩,不再隨性不羈,抽菸喝酒在深夜高歌留連。
李念欽,我以爲這樣,大概就能與你般配。
所以當我收到轉入三中的資格證書時,我是那樣喜極而泣,以爲命運被我所打敗,我扭轉了它。以致於在那一刻我甚至忘了提前告訴餘冉冉,告訴她我已經即將能夠對以後的日子看到希望,能夠看到以後我將與李念欽攜手共走的人生。所以,當我站在那所學校的門口,笑容悠揚得彷彿全世界都已經不在我的眼裡時,我是不是也就不應該看到,那個穿着黑色夾克,染一頭豔麗色彩,在人羣中高聲談論大聲壞笑失去了所有憂鬱的李念欽,更不該看到他身邊站着的那個濃妝豔抹的女生,她夾着煙,將手挽在他的手臂上。他們從我的身邊走過時,甚至還有幾個人張嘴對我吹了吹口哨。然而李念欽卻終究沒有認出我,他沒有認出那個穿着乖巧的淑女裙,背上雙肩包露出可愛笑容站在校門口的我。
那一刻我想,我們此生大概,就是這樣錯過了。
而後來的我卻是無數次希望,停在這兒吧,即使我們像是戲劇性地爲了感知對方的世界而交換了彼此的人生,但故事若是到此爲止,也算是一種圓滿,我們或許註定就是無法成爲同一個世界的人,即使都不顧一切地爲了對方付出了既定的生活,卻還是棋差一着越走越遠,又一次走入了不同的世界裡。讓我們就此分手吧,到此結束,從此以後各走各的的人生,不再打擾不再爲了彼此而傷心欲絕。李念欽,我也不能再害你,我已經這樣果斷地放棄,放棄了自己一整年來可笑的塑造,你爲什麼還要來招惹我?
那天是我的十七歲生日,蘇鬱喊上了曾經所有的好友,在once酒吧裡,大家爲我的成年而慶祝。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一年的李念欽,早已經今非昔比,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問題學生,打架酗酒,將自己弄成難以親近的樣子,與各種各樣濃妝豔抹的女人周旋,儼然已經變成了三中繼蘇鬱之後最要命的學生。
那天他來的時候並沒有如往常一般,而是穿着很得體規矩的衣服,坐在角落裡抱着吉他。酒到酣然處,他拉過我,將我抵到牆角,整個身體壓過來,熱烈而帶着孤注一擲的絕望親吻着我的雙脣。是愛的,那般的熱切,我們曾經真的是這樣深愛過,所以我才能在這樣傷心的時刻,默認那個原本應該有所反抗的吻,而任憑他探入我的舌尖,帶着喘息肆意地將我牢牢抱住,生怕這一放手,我們就將要永遠失去彼此,而嘴裡那一抹溼潤,也要隨着希望的殆盡而乾涸,再也不曾有過那種時刻,能讓我覺得與他這樣接近。
也再不會有哪一個時刻,讓我覺得自己與命運是這樣接近,在那個夜裡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藏進琴行舞臺邊上的黑暗裡,儘量不讓一點兒光照到,他這樣抱着我,終於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說林孤,我們重新開始吧,我不能再失去你,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等我,等我回到以前的樣子,以後大把的人生等我們,好不好。
在那一刻,我如臨大敵地站起身來,猶豫不決地看着他,害怕任何決定都會將我們推入不知所措的深淵,又一次讓彼此陷入傷害裡,我搖搖頭,驚慌失措地顫抖着,念欽,讓我想想,念欽,我得考慮好。
我不能再這樣衝動地做決定,我不能想做什麼就去做。
他慘然一笑,看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也並沒有再上來攔住我,似乎是知道我遲早會再一次跌撞回他的身邊,我們還能笑着,過比以前更好的人生,大概那時候的我們都已經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之於我所謂的溫柔遷就和善解人意,之於他的果敢擔當和決斷強勢,我們都已經成爲了更好的人,今後的日子,也該會更好,不是嗎。
他喝了些酒,晃着有些醉意的身體,似乎還看見了更好的未來。然後跨上蘇鬱那輛拉風的機車,坦蕩的發動聲,像一場電影開幕前的警鐘,卻又更像是散場時候的落幕。
那天他死於凌晨六點半,轉角的十字路口,一輛衝過來的卡車,將他瘦削的身體撞出幾米遠,我沒有能見上他最後一面。
他入殮的那天落了小雨。
蘇鬱和餘染舉着傘在身後跟着我,去往殯儀館的山路曲折而泥濘,我一深一淺地在雨裡走着,傘沿的水珠就從我的頭髮上面滾落下來。
念欽的父親坐在大廳裡沉默不語,他身邊站着一個年輕純淨的女人,手中抱着的孩子哇哇哭着,哭聲在悽然的廳內迴盪,他走到我的跟前來,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終於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說話。那天的凌晨兩點半,我被襲來的寒冷驚醒,念欽的父親一家已經離去,偌大的廳堂裡只剩了我和蘇鬱。他們把念欽的骨灰遞給我,那個黑色的袋子落入我的手中,像一聲沉重而又寡淡的宣判,我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變得這樣輕。
許多灰白的粉末和指節大小的骨骼從袋子裡滑入骨灰盒中,簌簌落下,就像把我們這些年的時間都一併帶走了。我和念欽的緣分,只有那麼短,我們曾經將各自的一生都押進了彼此的未來裡,然而旦夕之間,所有的深情、孤勇、不顧一切竟然都在這短短的三四年間揮霍光了,結束了,都結束了。
每一次回憶於我而言都像極了一場大動干戈的浩劫,我才發現回想起來這又是好多年過去,絕口不提不過是假想,大家都對曾經耿耿於懷,而我已經夠了,我過夠了這假裝純淨一言不發朝不知名未來盲目走去的日子。十三歲起我開始不斷地想要遠離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然而每一次失誤,我又回到了原點,像個可笑的木偶循環往復不斷地朝着遠方跳去,所以終於我是否累了,才停在了格子裡,不願把那塊被我丟棄的石子兒撿起來,甚至不願意再去踢一下它,因知道自己終究這樣疲憊不堪,沒有離開這裡的勇氣。
但是如今我將要啓程了,當我終於最後一次不願意再承受這樣麻木的生活。從此,我不願再面對暗無天日的深夜強迫自己安然睡去,如果當我無法睡去,能否彈着琴就此對星夜高歌。
我能否不再承受這些生硬虛假的笑容,在那些人海洶涌裡將自己僞裝成萬千色彩中黯淡的一朵,如果我不願隨波逐流,能否讓我盡情自由地逆流而上。
我能否不需要強迫自己愛一個不知所謂的人,當所有的人羣給我她們不理解的目光,如果我不願接受,能否一意孤行地要與另一個靈魂獲得一種成全。
我能否堅決離開這樣漫無目的的人生,當所有的人還在爲着所謂的未來奔波時,就此梳洗好頭髮即刻背上我的吉他啓程。
我能否毅然堅持自己曾被篡改的命運,在這樣遙遙無期又沒了方向的迷路之後,就此尋着些許往事蹤跡安然地踏上歸路。
我能否從這裡動身,將那塊石頭踢去最後一格,然後縱身一躍,永遠地離去。
我能否決心要回到曾經隨性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尋到我想要的島嶼。
我能否獲得無上的榮光,在那裡成爲自由的魚。
能否容我不假思索,就此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