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拂月和桑擰月已經收到了弟弟啓程南下的消息,甚至兄妹手中還各有一封清兒託人送來的書信。
桑拂月愛惜的摸着上邊的字跡,嘴角裂啊裂的,像是要笑,可眼圈卻微微紅了。
良久後,桑拂月才慨然嘆了一口氣,“這小子,確實比我有天分。”
“這你從哪兒看出來的啊大哥?”
“從這兒字上看出來的。”桑拂月道,“我在清兒這個年紀時,大字指定沒他寫的好……”
桑拂月眉眼間都是感慨,桑擰月聞言卻怔怔的看向大哥,“……大哥你又想起些什麼來了麼?”
桑拂月在她的期待下搖頭,“沒有。這只是我的感覺,不過我的感覺應該差不了。”
桑擰月心中遺憾。大哥自從那一晚冷不丁想起父母的音容,之後雖然晚上也有過頭疼的症狀,但卻再沒想起過什麼。但大哥進了宅子後,也說了對好幾處地方都很熟悉。這情況不知是好是壞,可他們都無力改變,只能默默的在心中祈禱,希望大哥能儘快好起來,能儘快想起來更多的東西。
桑擰月心中閃過這些,面上卻一點不焦灼。她和大哥說,“家中還藏有大哥小時候的功課,大哥在清兒這個年歲,字跡確實沒有清兒的好看。”
不得不說,有些事情確實是看天分的。
清兒一來有天分,二來跟着桑擰月寄人籬下,平時連門都出不去。他有大把的時間看書、認字。加上他比一般小孩子要更懂事一些,素錦和奶孃也總是給他灌輸一些,只有讀書才能改變處境,才能帶着姐姐過好日子的話,清兒便愈發努力了。
而桑拂月呢,即便他的先天條件很好,有名師教導,家中的筆墨紙硯更是上好的。但他沒定性,脾性也有些頑劣。是以,能敷衍了事的絕不會認真,能寫一遍的絕不會寫兩遍。
這也就是有祖父和父親兩人不錯眼的緊盯着,這才學出了個模樣來,不然,任由他放飛自我,那字兒怕是沒眼看。
不過有一點也不得不提,那就是清兒的字跡雖比年幼時的桑拂月好,但他力道不足,也就顯得字體綿軟沒有筋骨。這和他人小力弱有關,當然,也有訓練不得當的緣故。
桑拂月仔細看了看字跡就說,“還是得練手腕,之前我小時爹都讓我手腕懸沙袋練習……”
這話一出,兄妹倆又同時頓住。
桑拂月總是在某些時候,脫口而出一些舊時過往,而待要仔細追尋,他又會因爲過分頭疼,而想不起其他。
兄妹倆同時沉默,片刻後桑擰月開口,“不着急,大哥如今比之前想起的更多,這證明大哥在好轉。只是大哥傷的太久了,許是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甚至是不能恢復,但這都不重要,只要大哥還好好的就行。
兄妹倆又說了些其他,片刻後,桑拂月站起來說,“妹妹先忙吧,我去收咱們家的欠債了。清兒快回來了,不好讓弟弟看見家裡的爛攤子。”
桑擰月看見他轉身要出去,趕緊站起來喊他,“大哥……別下重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說這些話,倒不是桑擰月婦人之仁,對那些趁火打劫的惡人還存有憐憫之心。只是,說到底那些人雖然搶人錢財,占人祖宗基業,但這其中並沒有牽涉到人命……雖然這都是齊家老祖和諸位長輩幫襯的結果,但沒鬧出人命就是沒鬧出人命。也因此,有些人固然罪大惡極,但若索了他的命去,形勢就對他們不利了。
何況大哥如今是朝廷官員,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尤其是閔州王家,前天他還聽大哥手下的人過來彙報,說是看見了王家的人在不遠處晃盪。
王家想抓大哥的小辮子,想整治大哥出氣,大哥若是做的過了,那不是把現成的把柄送上去給人抓麼?
桑擰月怕大哥不把她的話聽到心裡去,更怕大哥爲替她和弟弟報仇,真的下狠手,便又着急的說,“過不久就是父母的忌日了,大哥手下留情,只當是爲父母積德了好麼?”
桑拂月最終回了一個“好”字,繼而便大步離開了花廳。
等大哥離去,桑擰月也回屋躺着去了。
她精神不濟,這幾天特別嗜睡,躺在牀上沒片刻工夫,人就睡着了。
然後,睡得快,她睡得卻不實在。因爲今天她難得的在白天做了夢,且竟然夢到了沈廷鈞。
夢中的沈廷鈞蹙着劍眉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本就漠然的長相更顯得寡情,冷漠的看着她的模樣,似是在審視,又似乎在醞釀着雷霆之怒。
他的眼神太過犀利懾人,桑擰月心跳如擂鼓,直接就從夢裡驚醒過來。
醒來好一會兒她還回不過神,人都愣愣的。
素錦給她遞水來,她接過去,手卻控制不住的發顫,溫水直接就灑了出來,連她的衣衫都打溼了。
素錦慌忙去看她有沒有燙到,桑擰月卻突然對素錦說,“我夢見侯爺了。”
素錦的動作頓在原地。
原本她還想問問姑娘,爲何看起來如此精神恍惚?可聽了姑娘這句話,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們因爲要隱瞞姑娘腹中孩子的緣故,對侯爺百般防備。姑娘肯定對侯爺很愧疚吧?而且沈候也不是可以隨便被算計的人,這之後若是知曉了姑娘懷了他的子嗣,這事情還不知道能不能善了。
素錦心中也有些慌,但她不能表現出來,更不能加重姑娘的心理負擔,便語氣輕快的說,“咱們出來這麼些時日,閔州那邊的鹽稅案也不知查清楚沒有,若是查完了,侯爺也該回京了吧?”
桑擰月幽幽的說,“回不了。還有一樁案子,應該也會移交到他手裡。他之前和我說了,要在閔州……等我回去。”
……
桑宅內靜悄悄的,外邊卻熱鬧很。
起因麼,就在於桑家大公子公然接見了幾個人。
這幾個人可不是無名之輩,更不是什麼無關緊要之人。他們說起來也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人物,但他們又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卻曾趁火打劫,用各種手段佔有了桑家曾經的良田、鋪子和宅院。
這些人就是最早有了悔意,在桑拂月他們到達閔州後,就第一時間送來拜帖和拜禮的人。 可惜,桑拂月晾了他們足有半個月時間,也沒接見他們。
而隨着時間的發酵,桑拂月的身份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他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信息更是傳的街頭巷尾衆人皆知。
雖說桑家大公子殺得是倭寇,立的是彪炳的戰功。但是,他們曾經的所作所爲,讓他們站在了桑家的對立面,那他們和戰場上那些倭寇有什麼區別?不都是桑家大公子要極力清繳的對象麼?
這些人戰戰兢兢,每天提心吊膽過日子,甚至個別膽小的,連遺言都給家裡交代好了。然而,就在他們等着桑家的雷霆一擊時,轉機出現了。
——桑家大公子要見他們!
衆人是提着腦袋進的桑家們,原以爲此番進去,怕是就出不來了。然而,誰又能料到,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他們竟又從那大宅院中走了出來。
儘管他們渾身汗溼,臉色煞白,腿軟的更是需要桑府的下人託着,什麼臉面和體統全在此時此刻丟的一乾二淨。但是,最起碼,他們的命保住了啊。
門外等着許多看熱鬧的人,也有許多關注此事的各家府邸派來等消息的人。
終於等到這些人出來,衆人蜂擁而上,將進去的五個人圍堵的嚴嚴實實。
“怎麼樣?桑家這杯茶好喝不好喝?”
“扯這些文雅的幹啥?杜潯,你就說說,桑家到底要不要放過你們?”
“都讓人進門了,桑家應該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
“老杜你們幾個倒是快說啊,可真是急死人了。”
……
可這些人再急,老杜幾人也沒臉把話說出來。
桑家大公子倒是仁義,沒要他們的命,甚至原本打算直接告官的,也看在他們態度還算過得去的份兒上,決定放他們一馬。
但是,桑家的便宜可不是那麼好佔的。
他們除了要按照《商規商律》上所寫條例,將非法佔有的宅院、良田、鋪子等如數交還,除此外,運營這些非法佔有物所得的受益,也要如數交還原主。這些還是小頭,可還有一個大頭就是,按照《商律》規定,他們還要交付桑家,所非法佔有財物的十倍賠償。
也就是說,若他們佔有的鋪子價值三千兩,這些年運營這鋪子收益五千兩,那他們不僅要交還這間鋪子、這五千兩的收益,同時還要給與苦主三萬兩的賠償。
要傷筋動骨了!
可這些商家根本不敢埋怨桑家做事嚴苛,畢竟比起送官判刑,甚至是牽連妻兒子孫,這已經是桑家法外開恩的後果。
而且,桑家大公子提出的要求並非故意爲難他們,而是正兒八經的按照《商律》來辦事。雖然其中加了一條將收益也給桑家,看似太強橫了一些。但理虧的是他們,勢大的是對方,他們爲了息事寧人,這錢不給也的給。甚至要給得心甘情願,給的歡天喜地。
畢竟,桑公子說了,只要錢財到位,這茬就算是揭過了。
也因此,這些人根本不會去埋怨桑傢什麼,他們此時只慶幸,好在他們下手最晚,只撈到點稀湯喝。也好在他們之前都不算大富大貴,也只是小打小鬧的佔了桑家一點家財。想想他們出這點血,再想想有很大一批人,怕是要丟命,突然就覺得呼吸順暢了。
不等天黑,這五個被桑拂月見過的商家,便都麻溜的讓管家去官府,將衙門裡存着的契約給改過。
而桑拂月派去的人,也早就候着了。於是,本該屬於桑家的東西,再次迴歸到桑拂月的名下。
至於那些本該歸還的銀錢,都沒等天黑,幾家人全都一文不少的送上了門。
那厚厚的幾沓子銀票裝在匣子中,看厚度就知道數額不再少數,而桑拂月更是說,裡邊足有二十五萬兩。
二十五萬兩,這還只是九牛一毛,那整個桑家的產業,到底該有多少?
即便早知道桑家明面上是大書商,背後還有其它不少營生,更是有某條街上的鋪子,全都爲桑家所有。但是,沒具象的東西,單是想象也想不出財富到底有多巨大,但要是二十五萬兩也只能稱得上是九牛一毛,那,那她可就一點也不困了。
常敏君雙目灼灼的看向桑拂月,桑拂月就說,“具體有多少,你那不是有賬本麼?賬本我都給你了,再不濟你不是還可以問擰擰。”
桑擰月就抿脣笑,“別管錢多錢少,到時候收回來了,都讓大嫂收着。”
常敏君不和她爭執這些。她不是那種眼皮子淺的人,夫君也不是會佔弟妹便宜的。
況且他們缺席多年,家裡都是擰擰在扛着;而拂月從了軍,以後只能是小叔扛起振興門戶的重任。那這家裡的產業,最起碼要分出去八成給弟弟和妹妹,不然她和相公都過不了心中那關。
但還是那句話,如今東西沒回來,說這些爲時過早,還是等家裡的債都收齊了,再說其他。
這一天,晉州的人看了一天的熱鬧。而就在第二天,更大的熱鬧來了。
起因是桑家到衙門口敲了鼓,給衙門裡遞了狀紙。據有幸目睹的人傳言,那狀紙那麼厚一摞,被狀告的少說也要五六十人。
而實際上,被狀告的人數在百名以上。
除了狀告這些人以各種名義侵吞桑家錢財,桑家還直接給出了各種人證物證。
這熱鬧,晉州的百姓從桑家兄妹進城之日起就一直盼着呢,如今可算是讓他們盼到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不過片刻工夫,百姓們從四面八方奔跑而來,全都擠在了縣衙門口。
若是此時能夠俯瞰整個晉州城,就能看見人流如一條條洪流一樣匯合、碰撞。而知府衙門口黑壓壓一片,往外二里外都堵得嚴嚴實實。這壯景,委實是百十年都遇不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