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已經完全暈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 在死生之巔又毫無戒備之心,居然連有個人捱過來了都沒有察覺。
怎麼回事?哪裡來的小孩兒?啊好像是那個墨什麼……墨什麼來着?墨燒?墨煮?墨……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神態嫺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狀態, 鳳眼裡的驚訝和慌張被他很快打掃乾淨, 端出慣有的凌厲和刻薄。
“你——”
正習慣性地想要開口訓斥, 手卻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寧都驚呆了。
他活這麼大, 還從來沒有人敢隨隨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時間居然黑着臉僵在原處, 不知該如何應對。
抽出來,反手一個耳光?
……感覺配上“非禮”二字,就和個女的也沒什麼不同了。
那抽出來, 不打耳光?
……看起來自己會不會太好說話了些?
楚晚寧猶豫了半天沒有動作,那少年卻笑開了:“你手上戴的這是什麼?挺好看的, 你教怎麼做這個麼?他們都自己介紹過了, 你還沒說話呢, 你是哪位長老?噯,你剛剛撞那一下頭疼不疼啊?”
一股腦兒這麼多問題丟來, 楚晚寧覺得剛剛自己頭不疼,現在卻疼了。
腦仁兒都要裂了……
他一煩躁,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見着天問就要應召而出,其他長老紛紛悚然動容——楚晚寧瘋了吧?這個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卻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這下兩隻手都落入了這位少年的手裡, 墨燃混然沒有覺察出危險, 拉着他, 站在他跟前, 仰着臉, 笑眯眯的說:“我叫墨燃,這裡誰我都不認識, 但光看臉的話,我最喜歡你。要不,我就拜你爲師吧?”
這個結果始料未及,周圍的人更加悚然,有幾個長老的臉看上去都皸裂了。
璇璣長老:“嗯?”
破軍長老:“哇!”
七殺長老:“哦?”
戒律長老:“呃……”
貪狼長老:“呵,可笑。”
祿存長老最娘,卷着頭髮,眼泛桃花:“唉呀,這小公子好大的膽子吶,當真是英雄出少年,連玉衡長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託你,能別說的這麼噁心嗎?”七殺嫌棄道。
祿存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哼哼:“嗯,那就換一個斯文說法,當真英雄出少年,連玉衡長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殺:“…………”殺了他算了。
所有長老裡,最受歡迎的是溫潤如玉的璇璣長老,他的法術入門容易,本身又是個謙謙君子,死生之巔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門下。
楚晚寧原本覺得這個墨燃應該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璣,也應該是明快活躍的破軍,反正輪到誰都不會輪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麼近地站在他面前,臉上是一種對他而言陌生無比的親熱和喜愛,他就像被忽然選中的丑角,竟無端生出些手忙腳亂來。
楚晚寧只知道怎麼應對“敬畏”“害怕”“厭憎”,至於“喜歡”,太難了。
他想都沒有想,當即就拒絕了墨燃。
少年愣在原處,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裡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着頭,想了半天,忽然蠻不講理地小聲說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寧:“……”
尊主在旁邊看得有趣,此時忍不住笑着問:“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又沒有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他是誰。”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誰,緣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着楚晚寧的手,轉着頭,笑吟吟地和尊主說:“因爲他看起來最溫柔,最好說話呀。”
黑暗中,楚晚寧猛然睜開眼睛,眼前一陣一陣發暈。
……真是見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當時的眼神是怎麼了,居然會覺得他溫柔。不要說他,這事兒當時整個死生之巔都知道了,並且都以“瞧這傻孩子”的目光對墨燃公子報以了深情問候。
楚晚寧擡起手,扶上隱隱跳動的額角。
肩膀疼,心思亂,肚子餓,頭暈。
這覺看來是甭睡了。
他在牀上呈大字形發了會兒呆,坐起來,正想點一根薰香靜一靜心,忽然門又被敲響。
還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寧:“……”
他沒有答應,沒說滾進來也沒說滾出去。
但是這一次,門自己推開了。
楚晚寧有些陰沉地擡頭。然而手上已經划着的火柴卻懸停在半空,卻並沒有湊到薰香上,過了一會兒,便熄滅了。
楚晚寧說:“滾出去。”
墨燃滾了進來。
他手裡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剛出鍋的。
這次簡單了些,沒有那麼多花樣面碼,醇白的麪湯撒着蔥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還有一隻微微焦黃的荷包蛋。
楚晚寧很餓,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臉轉開了,不說話。
墨燃把面擱在桌上,輕輕說了句:“我讓店裡的廚子又做了一碗。”
楚晚寧垂下眼簾。
果然並不會是墨燃親自動手。
“吃一些吧。”墨燃說,“這碗沒有放辣,沒有牛肉,也沒有豆芽。”
說完他就退出去了,順帶替楚晚寧關上了房門。
他歉疚楚晚寧的傷。
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屋子裡,楚晚寧靠在窗邊,不知在想些什麼。他雙手抱臂,遙遙盯着那一碗排骨麪,直到麪條的熱氣散去,直到最後變冷,沒有熱度。
他才終於走過去坐下,拿起了筷子,挑起冷掉,甚至沱了的麪食,慢慢吃了起來。
陳宅邪祟案已結。
第二天,他們從驛館內取了寄養的黑馬,沿着來時的路返回門派。
街頭巷尾,茶攤飯鋪,彩蝶鎮的人們都在紛紛議論着陳員外家的事情。
這個不大不小的鎮子,居然爆出如此醜聞,足夠鎮民們津津樂道一整年的了。
“真沒想到,陳公子早就關着門和羅姑娘成了親,哎,羅姑娘真可憐吶。”
“要我說,如果陳家沒有暴富,就出不了這檔子事兒,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錢,一旦有了錢,滿肚子壞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樂意了,說道:“陳公子又沒有冒壞水,這都是他爹媽的錯噻,陳員外這個龜兒子,以後子子孫孫生的娃兒都要沒屁/眼哦。”
又有人說:“死了的人可憐,那活着的人呢?你們看看陳姚氏,姚千金,我瞅着她纔是最冤枉的呢。陳家那個黑心的老母,騙了人家大姑娘,你們倒說說看,她這下子該怎麼辦?”
“再嫁人唄。”
那人翻了個白眼球,嗤道:“再嫁?你來娶?”
被調侃的那個泥腿子齜牙咧嘴,摳着牙縫笑道:“我窩裡那個女人要是答應,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長得這麼水靈靈,我不嫌她守過寡。”
“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墨燃坐在馬背上,豎着耳朵,精神奕奕地左聽聽,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寧閉着眼,皺着眉頭,把“聒噪至極”四個字寫在腦門上,墨燃沒準都想湊過去和鄉人一起三八了。
並轡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來到郊區。
師昧忽然咦了一聲,指着遠處:“師尊,你瞧那裡。”
被毀的鬼司儀土廟前,圍着一大羣穿着褐衣短打的農人,正忙碌地在搬着磚石,看樣子是打算修葺受損的土廟,給鬼司儀重塑金身。
師昧憂心忡忡道:“師尊,之前那個鬼司儀沒了,他們又新造一個。這個會不會再修成仙身,爲非作歹?”
楚晚寧:“不知道。”
“要不我們去勸勸他們吧?”
楚晚寧:“彩蝶鎮冥婚習俗已歷數代,又豈是你我三言兩語就能勸動的?走吧。”
說着一騎輕蹄,絕塵而去。
回到死生之巔時,已是傍晚。
楚晚寧在山門前對兩個徒弟說:“你們去丹心殿陳述經過,我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幹什麼?”
師昧則一臉憂心忡忡:“……”
楚晚寧無甚表情:“領罰。”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哪個天子會因爲殺了個人就要蹲大牢秋後問斬的?修真界也一樣。
長老犯戒,與弟子同罪——在大多數門派,只是一句空話。
事實上是長老犯戒,能寫個罪己書就不錯了,哪個傻子會真的去乖乖受罰,捱上一頓柳藤或者幾十棍?
所以戒律長老聽完楚晚寧的自表後,臉都綠了。
“不是,玉衡長老,你真的……真的打了委託人?”
楚晚寧淡淡的:“嗯。”
“你也太……”
楚晚寧掀起眼皮,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長老閉嘴了。
“此一戒,按律當杖兩百,罰跪閻羅殿七日,禁足三月。”楚晚寧說,“我無可申辯,自願領罰。”
戒律長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門碰的一聲就關上了,周圍頓時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兩個人相對而立。
楚晚寧:“什麼意思?”
“這個,玉衡長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這種東西,它再管束也不該管到你頭上來。這件事關起了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這麼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還不得跟我急?”
楚晚寧懶得跟他廢話,只簡單道:“我按律束人,也當按律束己。”
說着於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你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