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喚他, 葉忘昔回過頭來。她神情雖然憔悴,但精神氣卻並沒有墨燃想象中那麼差。
見了墨燃,葉忘昔垂眸, 與他一禮, 依舊是男子禮數——她改不掉這個習慣, 說道:“墨公子。”
墨燃看了看她, 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南宮駟。
他不由地問:“你們……這是從哪裡過來的, 怎麼這一身都是血……”
葉忘昔道:“我們從臨沂出發,途中遭遇厲鬼邪祟,難免衣冠不整, 抱歉。”
墨燃正欲再問,薛正雍道:“燃兒來了?也好, 都進來說吧。”
楚晚寧自進了屋子, 就不再去看墨燃, 而是徑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整頓衣冠, 望向南宮駟。
他與南宮駟雖無師徒之名,卻也有啓蒙之恩,他看了南宮駟片刻,心中難免酸楚,但出口卻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你們都還好嗎?”
自儒風門亡派以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見到他們, 會問他們過得好不好。
南宮駟的眼眶剎那就有些紅了, 他猛地把頭低落, 掌捏成拳, 閉目忍了好久,才剋制住想要在楚晚寧面前落淚的衝動, 沙啞道:“沒、沒事,都還過得去。”
楚晚寧卻輕輕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簾,沒有再多言。
他並沒有信南宮駟的話,臨沂路遠,兩個年輕人這樣摸爬滾打過來,怎可能不受苦。
薛正雍很心疼,幫着解釋道:“玉衡,你方纔沒有來,是這樣的,南宮公子和葉姑娘發現了一些線索,特意趕來告訴我們。”
“聽說了,與徐霜林有關?”
“嗯。”
楚晚寧道:“坐下講罷。”
墨燃便去搬了椅子過來,但南宮駟和葉忘昔覺得自己身上又髒又臭,並不願意落座。楚晚寧也不勉強他們,頓了一會兒,問:“那天臨沂一別,你們後來去了哪裡?”
南宮駟道:“我和葉忘昔因劫火,迫至一河之隔的薇山暫避。”頓了頓,繼續道,“薇山地勢荒僻,不便傳訊,葉忘昔又受了傷,所以大火熄滅後,我們休養了一陣子,然後纔回到了……回到了儒風門。”
如今聽南宮駟提及這個自己初入紅塵投身的門派,已是物是人非。楚晚寧也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半晌,嘆道:“那裡應當是寸草不生了。”
“宗師說的不錯,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是廢墟之中卻爬出了一些東西。”
楚晚寧擡眸問:“什麼?”
“這些蟲子。”
南宮駟打開自己面前有一隻血跡斑斑的口袋,敞開一半,虛掩一半,裡頭裝滿了嗡嗡亂竄的小蟲,綠殼有黑斑,三大兩小一共五個斑點,蟲尾散着淡淡血腥氣。這些蟲子大多數都還安分地擁在袋子裡,似乎怕光,但有少數已經飛了出來,停在丹心殿的牆壁上,廊柱上,爬過的地方洇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墨燃識得這種蟲子,噬魂蟲。
這種蟲子只生活在臨沂儒風門附近的血池裡,是一種活不活,死不死的蟲子,靠吃人肉和靈魂爲生。
幾乎所有的長老都覺得這種蟲子極其噁心,祿存甚至直接拿帕巾捂住了口鼻,他受不了這種臭味。
“我們在廢墟之中發現了這些噬魂蟲。”南宮駟道,“我原以爲是附近血池裡的蟲子被吸引了,所以飛了一些到這裡來,但後來發覺不是。”
“怎麼說?”
“蟲子太多了。我和葉忘昔走過儒風門七十二城,磚縫裡,泥垢裡,骨灰裡,密密麻麻都是這種噬魂蟲。我們覺得不對勁,仔細查看之後,發現不但有成蟲,還有幼蟲。……宗師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楚晚寧不瞭解蠱蟲,初時還有些怔忡,但隨即細想,便就想通了。
血池在薇山旁邊,與臨沂隔了一條大河,噬魂蟲翅膀之力薄弱,成蟲聞到死人的氣息撲騰過去幾隻,這勉強能說得通,但是幼蟲呢?
幼蟲怎麼可能自己長着腿淌過河流,越過山川,怎麼可能自己來到儒風門的焦土之上。
楚晚寧蹙眉道:“有人提前放置於此?”
“嗯,我是這麼覺得的。”
貪狼長老在一旁聽了,恍然大悟:“這種噬魂蟲能儲存靈力,災劫過後,怨靈遍地,臨沂修士衆多,蟲子吃了修士的魂靈,就成了一隻一隻儲藏了不同屬性靈力的種子。有了這成千上萬的種子,哪怕不需要用自己的法術,也可以驅動大多數的陣法。”
那麼放蟲子的人會是誰?有誰能事先預料到臨沂這場劫難?有誰需要外界靈力?
沒有人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只有始作俑者,徐霜林,或者該稱他原名,南宮絮。
薛正雍道:“所以上下修界這段時日,一直靠着法術痕跡來尋找徐霜林,結果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蟲子的?”
南宮駟道:“嗯,確實如此。”
薛正雍沉吟道:“唔……探測法術,從來都只能探測人的,確實探測不了獸類妖類的痕跡。如果徐霜林用了這個辦法,的確能掩藏蹤跡很長時間。”
他又問貪狼:“能靠追蹤蟲子,找到徐霜林的下落嗎?”
貪狼道:“不可能,噬魂蟲下通幽冥,吃飽了魂靈碎片後,它們就全部往地下走,根本查不出去向。”
聽到此處,薛正雍忽的想起了什麼,說道:“既然往幽冥走,爲何不去問一問懷罪大師?他應該能知鬼界事。”
楚晚寧卻立即道:“不必去問他。”
“爲什麼?”
“找他也無用。”楚晚寧道,“他不願插手紅塵,什麼事都不會說的。”
楚晚寧曾是懷罪的親傳弟子,此時此刻他這樣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句話,衆人雖然迷惑不解,但總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大殿內瞬息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薛正雍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徐霜林能利用蠱蟲的靈力躲避搜捕,我們再怎麼查都是無用的,難道就由着他去?”
楚晚寧提議道:“換個搜捕思路,行不行?”
“怎麼說?”
“尊主,徐霜林走的時候,帶走了三樣東西,你可還記得是哪三樣?”
薛正雍一一掰數道:“羅楓華的靈核、南宮……”他看了南宮駟一眼,心中暗歎,放輕了聲音,“南宮掌門、還有一把神武。”
楚晚寧道:“好,一個人做事總會有他的目的,他在急着逃離時,仍然堅持要帶走這三樣東西,絕不會是閒着無聊。那麼依尊主之見,徐霜林此人,帶走他哥哥做什麼?”
“嗯……報仇?”
“那他拿走神武,又是爲了做什麼?”
薛正雍想了想:“靠五種純澈靈力,撕開鬼界裂縫。”
“撕開鬼界裂縫是爲了得到羅楓華的靈核。”楚晚寧道,“他沒有必要撕開第二次。”
“那是爲了什麼?”
楚晚寧說:“我覺得有一種可能,他是爲了重生術。”
薛正雍愣了一下:“但重生術……不需要五種至純靈力也能施展,懷罪大師不就曾經施展過嗎?”
楚晚寧搖了搖頭:“懷罪曾說,世上重生之法並非完全相同,所以尊主不必以他施展的作爲參考。”
貪狼聽到這裡,冷笑一聲:“玉衡長老空口無憑,如何就敢妄自揣測,徐霜林做這些是爲了修煉重生禁術?”
楚晚寧道:“憑他帶走的最後一樣東西,羅楓華的靈核。”
大殿之中,楚晚寧的聲音平穩低沉,有條不紊。
“多年前,我曾在彩蝶鎮審過一個枉死的姑娘,那姑娘年幼時曾遇到一個渾身是血的瘋子,塞給她橘子吃,還說她的眼睛長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那個瘋子最後還說了一句話——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二十歲,那是南宮絮被栽贓,被衆人抨擊永世不得翻身的年紀。
那一年靈山大會,他意氣風發,心高氣傲,覺得只要憑藉自己一身才華,畢生努力,就能擁有公平公正,擁有所有自己應當得到的東西。
可是他傾盡努力,得到的卻只有一世罵名。
手中利刃,心中抱負,竟敵不過哥哥舌燦蓮花,溜鬚拍馬。
他恨。
恨到深處無處可申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指責他,唾棄他。
最終活人成了死人,死人成了厲鬼。
厲鬼從殘山恨血裡爬出來,要向這世上所有正人君子,討回自己應得的公道。
“這個瘋子而今不用多說,就是徐霜林,那麼故人是誰?羅纖纖的眼睛像誰?”
“長得相似又都姓羅……”薛正雍愕然道,“該不會是羅楓華吧?”
楚晚寧道:“我覺得應當是羅楓華。在金城湖底,徐霜林嘗試着珍瓏棋局與重生兩樣術法,珍瓏棋局是爲操縱他人,重生是爲了誰?他一共才帶走兩具軀體,南宮掌門的,羅楓華的,總不至於是爲了南宮掌門。”
薛正雍喃喃道:“但是他復活羅楓華做什麼?羅楓華不是曾經陷害過他的人嗎?”
“人心難測,不可妄言。”楚晚寧道,“不過他帶走羅楓華的屍身,除了使之復活,我想不到別的用途。”
衆人便都默然了,仔細思量,他們都覺得楚晚寧分析的確實不錯,可依舊是無憑無據。說到底,這些終究只是他們的推論而已,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此刻不知隱匿於何處的徐霜林自己才能回答了。
散會之後,墨燃思忖良久,當天晚上,他去暖閣找到了薛正雍。
薛正雍在查閱典籍,翻看一些與“噬魂蟲”有關的內容,希望能得到些追查徐霜林下落的線索。
“伯父。”
“燃兒?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
“睡不着,有件事情想問問伯父。”
薛正雍擡起下巴,示意他落座。墨燃也不囉嗦,開門見山地問道:“伯父知不知道,羅楓華……也就是徐霜林的師父,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羅楓華啊。”薛正雍皺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我與他接觸得很少,具體也說不上來,大概就是……端正,剛毅,公正,寡言少語但脾氣其實很好,做事情也有魄力,不會拖泥帶水,他當儒風門掌門的那段時日,還曾派弟子來下修界伏魔除妖過。”
墨燃道:“所以總而言之,他除了謀篡了南宮家的掌門之位,其他地方都沒有什麼詬病,對不對?”
薛正雍嘆了口氣:“對啊,豈止是沒有詬病,他根本就是個好人啊,我都想不明白,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對自己的徒弟下這麼狠重的詛咒。”
墨燃沉吟片刻,忽然道:“伯父有沒有覺得,你方纔對於羅楓華的形容,有點像一個人?”
薛正雍愣了一下:“你是想說玉衡?……得了吧,玉衡脾氣哪裡好了。”
“不是,是另外的人。”
“誰啊?”
墨燃道:“葉忘昔。”
“啊……”薛正雍慢慢地,虎目睜圓了,三個字在他脣舌間無聲地咀嚼,再緩言道出,“葉忘昔……”
這個人寬仁而剛毅,堅韌而不屈,和記憶裡那個只當了短短一年左右掌門的羅楓華,確實十分相似。
“像嗎?”
“……像。”薛正雍逐漸的就有些驚訝,因爲葉忘昔與羅楓華性別不同,年歲相差又大,在儒風門的地位也不一樣,所以他先前根本沒有把這兩個人擺到一起比較過,此刻被墨燃這麼一提點,才驚覺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模一樣。
薛正雍越想越吃驚,塵封已久的回憶一一浮現,他甚至能模糊地記起羅楓華還只是儒風門客卿的時候,穿着的衣服和葉忘昔慣穿的那一套都極爲相似。
還有兩人的言談舉止,講話語氣。
甚至是拉弓的方式——
年輕時他也見過羅楓華挽弓,那次是慶賀南宮柳生辰,儒風門也邀請了薛家倆兄弟,薛正雍記得那飛雪連天之中,羅楓華只三指緊勾弓弦,尾指繃起,箭鏃嗖的破空而出,劃破茫茫白絮,百步外的一隻雪妖兔應聲倒地。
周圍人都在誇他弓法了得,羅楓華只是溫柔地笑了笑,隨意將弓箭反手一挽,挎在左手手臂上,指尖下意識地摩挲着弦身。
那是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自在逍遙,最後的收尾也與別人那種威風凜凜、聲勢浩大的不一樣。
薛正雍在旁邊看了,覺得驚豔,心裡便記住了。
此刻忽然想起,天裂之戰時,葉忘昔和南宮駟一同使弓箭,南宮駟的羽箭凌厲,但薛正雍卻沒有太多印象,倒是葉忘昔,一輪飛羽箭用完,總是會習慣性地把弓挎到左臂臂彎,反手一挽,指尖亦是下意識地摩挲弓弦。
自己當時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似乎覺得那溫柔而流暢,瀟灑而自若的架勢,像極了某個人。
他猛地一拍腦門,說道:“哎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簡直如出一轍!”
墨燃揚起眉道:“什麼如出一轍?”
“射箭的樣子,羅楓華簡直跟葉忘昔太像了,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墨燃看着薛正雍驚歎連連的樣子,不由地笑了,但是他說:“伯父此言差矣。”
“啊?哪裡錯了?”
墨燃道:“因果錯了。”
“因果?”
“嗯,不是羅楓華像葉忘昔。”墨燃嘆道,“是葉忘昔,像極了羅楓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的光澤很亮,他覺得自己這次終於可以確信了,一定沒有猜錯:徐霜林的重生之術,就是要復活羅楓華。
他雖然不知道儒風門當年的舊事裡,到底還隱藏着多少秘辛,但是兩輩子了,上一世徐霜林可以爲了葉忘昔而死,這一世負盡儒風門唯不負她,爲什麼?
他不認爲徐霜林只是單純的因爲葉忘昔是自己的義女,就不忍心下手。
徐霜林這個人,看上去灑脫的很,說什麼“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給自己住的地方定個名字叫“三生別院”,一副要把前塵過往都忘在腦後的德性,甚至給義女取名字,取的都是那麼赤·裸裸。
忘昔。
忘掉昔日的自己,故人,忘掉過去的仇恨,恩情。
但徐霜林卻在不知不覺間,把葉忘昔培育成了那個怎麼也忘不掉的倒影,把這個被人拋棄的孤兒,養育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這個殷切希望自己忘掉所有往事的人,卻或許自始至終,都活在了回憶的泥淖裡。
至此,墨燃心裡已隱約有了猜測,大約是因爲自己也曾在黑暗裡瘋魔,他覺得自己對徐霜林舉止的預判,應當要比其他人更準確一些。不過,他的這些想法都不太方便與別人說,只能自己先這麼估摸着,靜觀其變。
第二日,翻遍典籍無果的薛正雍又召來的衆人,說道:“毒蟲異獸是孤月夜的長處,在儒風門舊址發現了噬魂蟲,不如先通報姜曦。”
璇璣贊同道:“天下第一藥師寒鱗聖手在姜曦麾下,讓他想辦法查,應當不會有錯。”
但楚晚寧卻皺了皺眉,問葉忘昔:“葉姑娘,你從小到大,可曾見過你義父豢養過任何毒蟲毒獸?”
“不曾。”
“那麼醫術與馴獸術呢?可曾涉獵。”
“他……只養過一隻鸚鵡,其他莫說是異獸精怪了,便是普普通通一隻幼犬,他都沒有心思收留,醫術就更是薄弱了。”
楚晚寧聽完,對薛正雍道:“噬魂蟲一事,先別告知孤月夜。”
“爲何?”
“徐霜林既然不擅長醫術,也不擅長馴獸術,那麼喂飼驅使蠱蟲的就不一定是他,而多半是最後裂縫裡伸出來的那隻手。”
“你是懷疑孤月夜……”
“結論不可妄下。”楚晚寧道,“但謹慎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