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師尊,你是我的燈

見楚晚寧轉頭, 華碧楠眼裡似乎有一抹笑意,他從寬大的青碧色真絲袍袖下伸出一隻潔白細膩的手,柔和地往前攤了攤, 示意楚晚寧手下面前的錦盒。

楚晚寧點了點頭, 對那啞僕道了句:“多謝。”

啞僕見他收了盒子, 這才低低又鞠一躬, 回到主人身邊去了。

薛正雍驚訝道:“玉衡, 你認識寒鱗聖手?”

“不認識。”楚晚寧看着面前那個盒子,“認識我就不需要在軒轅會花上兩百五十萬金,去買他的貘香露了。”

“那他給你這個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楚晚寧說, “打開看看。”

錦盒打開了,裡頭居然整整齊齊地, 又碼了五瓶色澤溫潤的貘香露, 還有一封信函。

楚晚寧拆開看了, 信上內容倒也簡單,說是知道楚宗師在軒轅閣花了高價拍了露水, 自覺貘香露不值這個價,一直想再奉五瓶,但一直不得機緣與宗師相見,如今靈山一會,得此良緣, 望君收下。

薛正雍當即道:“我看他是想結交你。”

“……”

這種禮物, 若是不收, 便是拂了對方面子, 楚晚寧遙遙謝過了華碧楠, 卻將錦盒底下交給了薛正雍。

薛正雍喜道:“給我?”

“……給貪狼長老。”楚晚寧道,“我總覺得這個華碧楠有點兒怪的, 軒轅閣每年拍出他那麼多高價藥品,都是虛高,他難道一個一個地補償過來?”

薛正雍嘀咕道:“我覺得不奇怪,畢竟高價是有,高的像你這麼離譜的,頭一回聽說。”

楚晚寧面有薄怒,說道:“不過有所需而已,有什麼離譜的。總之你把這五瓶都給貪狼,我想這裡頭毒什麼的,應當是沒有,但讓貪狼學些貘香露的配製之法,倒也不算浪費。”

“你不需要了?”

“我……”

說來也覺得奇怪,那些荒誕不經且有真實無比的夢,最近越來越少了,除了剛從儒風門出來的那幾天,偶爾夢到些支離破碎的場面,其餘夜晚均是好夢。

再喝貘香露,也是暴殄天物,楚晚寧覺得沒必要自己再留着這樣好的藥劑。

靈山待了兩三天,再回死生之巔時,墨燃卻不在了。

薛蒙道:“除妖去了。”

楚晚寧眉心起了一道薄痕:“又有妖?這個月第十九隻了。”

“都是儒風門金鼓塔裡跑出來的。”薛蒙嘆氣道,“抓了好多,都關到了咱們的通天塔裡,但是通天塔不比金鼓塔,塔身小,鑲嵌的靈石符咒又沒有儒風門的厲害,再這樣下去怕是塔先受不住了。”

薛正雍道:“下回李無心再來,讓他帶一點到碧潭山莊去,鎮在他的聖靈塔裡。”

薛蒙笑了:“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薛正雍道:“孤月夜也可以分一點,聽說他們的摘星塔比儒風門的金鼓塔還要大上一圈兒……”

這回薛蒙不願意了,豎着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麼了?”

“我不喜歡那個姜狗,他特討厭,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願意把自己門派抓着的妖怪送給他!”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願再聽他們父子嚷嚷,便先行離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覺,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無舊夢打擾,到了一覺睡醒,已是殘陽如血,夜色浸滿了大半天穹,唯有一絲晚霞血痕彌留在天邊。

這個時候孟婆堂已經沒有飯了,但他有些餓,收拾衣冠,推扉出去,準備到無常鎮轉一圈,吃些點心。

結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歸來,走在通往紅蓮水榭的青石長階上。

一見他,墨燃笑了:“師尊,聽伯父說你在睡覺,正想來喚醒你。”

“有事?”

“沒事。”他說,“只是想來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湊巧,楚晚寧因他們之間的湊巧而感到些微的歡愉,情意之中,一點點的投緣都是值得人心情舒暢的。

“去哪裡?”

卻是一齊問的。

楚晚寧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隨即道:“聽你的。”

又是一齊說的。

楚晚寧的十指在衣袖裡有些赧然地捏緊,指縫裡有汗,眼睛黑而熱,卻那樣平靜而安定地看着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裡都好。”

楚晚寧其實很高興,但他依舊習慣於淡淡的,即使他的高興不淡,很濃郁,像枝頭淡緋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說:“那走吧,去鎮上看看,吃點東西。”

他甚至沒有問墨燃除妖如何,順不順遂,他們之間如今有緣而有意,很是默契,當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獵獵,暗金色卷草紋的邊沿在夜色裡瀲灩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無需多言。

他們一同來到無常鎮上。

這些年無常鎮越來越好,從原本的三橫街三豎街,擴至瞭如今的六橫街五豎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兒。

“剛來死生之巔的時候,這裡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戶戶柴門緊閉,院外灑着香爐灰,門上懸掛八卦鏡,檐下繫着鎮魂鈴。”楚晚寧看着眼前人來人往,華燈初上的景象,如是說道,“如今除了這小鎮名字沒變,其餘的,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巔在,以後只會更好。”

兩人沿着鎮上重新鋪設過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戲的,支出攤子賣小食燒烤的,吃咕咚鍋的,琳琅滿目,沸反盈天,天街懸掛一排排燈籠,照着夜市熱鬧,人間煙火。

墨燃見了那咕咚鍋的攤子,想起了自己、薛蒙還有夏司逆曾經一起在這裡吃過,便笑着拉住楚晚寧:“師尊,吃這個吧,這家有你最喜愛喝的豆奶。”

他們在吱嘎作響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師傅卻熱的厲害,他光着膀子,擦着汗,挪過來問:“兩位仙君,要些什麼?”

楚晚寧道:“鴛鴦鍋。”

墨燃說:“菌菇清湯鍋。”

“……你不是要吃辣麼?”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溫和低緩:“想戒。”

楚晚寧怔了一下,隱約明白過來墨燃爲何忽然不願再吃辣的,似是湖水裡有魚遊曳而過,在心池裡咕嘟冒了個泡,水波微蕩。

“你沒必要戒……”

墨燃道:“沒有,我只是喜歡。”

“……”

“喜歡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寧,濃深的睫毛簾子簌簌而動,落在了對方微紅的耳尖,笑了。

後半句就再也沒有說下去——

想要和你一樣,吃火鍋的時候,兩雙筷子可以伸進一個熱鬧的鍋裡,不再是一紅一白,涇渭分明。

墨燃又點了些炒菜,可惜小攤子上不做精緻的甜點,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壺裝着的豆奶,而後坐着等菜上來。

周圍都是吃飯的人,男女老幼,烏髮白霜,湯鍋的蒸汽滾滾升起來,鍋鑊的火光騰騰昇起來,吆喝和划拳,說笑與私慾,都在這鼎沸的煙火熱氣,菜香酒暖裡匯聚成一湖一海的溫柔。

人間好平凡,紅塵好熱鬧。

墨燃十五歲之前,饑饉難當,吃不到這些好酒好菜。

當了踏仙帝君之後,萬人之上,卻也依舊得不到這般真切的安寧。

現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騰起,原來是掌勺的漢子掂鍋落菜,大火從大鍋內簇地捲了上來,映得那赤膊漢子渾身一層細膩的銅色油光,油鹽醬醋依次下,遒勁的臂膀筋肉抖動,一盤爆炒頃刻出鍋。

正是熱乎時候,立即端上桌來。

“油爆雙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諸般佳餚討好不得,卻不知爲何,竟被這“油爆雙脆”惹得笑出聲來,他修長十指交疊,點在線條流暢的下巴處,一雙纖長濃深的睫毛微微動着,五湖四海的光華都在此刻彙集於那兩簾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寧問:“你笑什麼?”

“不知道,就是很高興。”

楚晚寧就不說話了,但對面那個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樣迷人,莫名的,就讓他的心底也明快起來。

吃過飯,仰頭看了看天色,覺得似乎要下雨,但下頭的人們似乎渾不在意,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消遣着這燦爛的夜晚。

他們走過一家燈籠鋪,墨燃忽然停下腳步來,站在那邊看。

楚晚寧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原來那老手藝人正在悉心地裱糊着一盞寶塔燈籠,有另一盞很相似的,也已經做好了,底下有座託,是河燈。

“老伯,勞煩,請給我拿這一盞寶塔燈。”

沒有問價,也沒有問墨燃喜不喜歡。

楚晚寧走過去,將金葉子遞給了耄耋之年,佝僂着身子在認真做燈的老人,而後把那盞河燈隨意地遞給了身後立着的徒弟。

“拿着。”

墨燃驚且喜,甚至還有些茫然:“給我的?”

楚晚寧沒說話,提着吃飯時未喝完的半壺酒,左右看了看,視線落在遠處的潺潺小河邊,他向那邊走去。

燈火一明一暗,復又灼灼亮起,燈花璀璨,贏得浮屠莊嚴。

墨燃捧着河燈,喃喃道:“從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沒錢。”

“是啊。”楚晚寧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窮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靜謐平緩地流淌着,楚晚寧不願下到石階上去,他懶,於是就那麼閒適地抱臂靠在廊橋之下,白衣道長靠着深黑色橋柱,握着繫有鮮紅穗子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而後微微側過臉,檐角紅燈籠朦朧微光灑在他瓷玉般細膩的臉龐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卻有藏不住的溫度,就這樣看着河岸邊那個開心的、捧着河燈、手腳略顯笨拙的男人。

傻子,這有什麼好玩的。

但還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墨燃走到河邊,絮絮叨叨地和寶塔燈說了許多話,最後俯身將它輕輕擱在了河面,一縷金紅光輝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划動了兩下水面,送浮屠遠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邊立了很久。

不是節日,除了他,河上沒有其他人放燈。

只有那一盞小小的寶塔燈籠,散發着微弱而固執的光輝,在漫無邊際的長夜寒水裡行遠,行遠,繼而變成一點顫動蕭瑟的星火,最後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見。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裡,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看到了最後。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沒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點打浮萍,敲叩粉牆黛瓦。

衆人笑着驚呼而散,冬季鮮少有這樣突然起來的瓢潑大雨,小攤小販們爭相拿褐色油布蓋住用以營生的鍋碗瓢盆、工具器皿,推着小板車匆匆四下逃散,去躲這場豪雨。

楚晚寧一時也有些木然,算來驚蟄雖已不遠,但此時還未出冬,這雨也下得太過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橋下,雨打風吹,只沾溼了他的一點點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從下頭河灘跑上來,衣服都溼了,臉也溼漉漉的,眼睛也溼漉漉的,很黑。

望着他,有些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開個法術,自己烘乾。”

“嗯。”

如此大雨並不妨礙仙君們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寧這種宗師,一個小結界便能幹乾淨淨地回到死生之巔去。

但他們誰都沒有打開這個結界,而是並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勢沒有漸弱的意思,天地間都是霧濛濛湍急一片,方纔還熱鬧非凡的夜市頃刻消散了,就像被這冷雨沖淡的水彩,打溼的墨畫。

墨燃說:“這雨好像沒打算停。”

楚晚寧淡淡道:“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聲,笑了一會兒,轉過頭對楚晚寧說:“怎麼辦,回不去了。”

“……”

楚晚寧知道自己應當答他“你不修道嗎?”“你不會開個結界嗎?”“怎麼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沉默一會兒,不知爲何卻沒有吭聲,但也沒有應和,只這樣擡頭,看着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熱,蜷着的十指間,有些細汗。

正思索着應當如何回答,手卻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顫抖也好,微微的熱度也好,微微的汗漬也好,就都無遮無掩地,盡數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着他,半晌,喉結攢動:“師尊,我、我想跟你……”

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動,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後,他黑眸子裡又溼又熱,一句話,說的熱切又含蓄,隱晦又狎暱,他低聲道:“我是說……雨太大了,今晚就別回門派了,路那麼遠,會着涼的。”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我不冷。”

“那你熱嗎?”

“我也不熱……”

墨燃呼吸熾熱,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寧答話,便握着他的手,貼在怦怦跳動的心口,小聲說:“我熱。”

雨打浮萍。

但楚晚寧從他眼裡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與仲夏。

這個年輕男人焦躁得幾乎有些可憐,又很可愛。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們去最近的客棧,好不好?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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