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大師的一張臉倏然變得通紅如血,汗出如漿從額頭上冒出,身體不住抽搐,鬆開了扣住華不石腕脈的手臂,雙目漸漸合上。
華不石望着面前的老僧,心中七上八下,先前在隧洞中他亦是用銀針刺了那失心漢子這三處要穴,那漢子腦內被種下的先天罡氣立時發作,傾刻之間便七孔流血而亡,如今無相大師雖然功力遠高過那漢子,但能否經得過這一關,他心裡其實沒有半點把握。
石室之內,一邊是果樓蒙與四僧鬥得激烈,掌力交擊悶響之聲不絕於耳,而另一邊則是華不石與無相大師相對而坐,一動不動,這位大少爺大念偈語,嗓音悠揚。
“不取自果故,非可取可說,解脫二障故,說妙生無諍。”
“在然燈佛所,言不取正法,由斯證法成,非所取所說……”
當華不石念出“由斯證法成”後兩句時,忽聽見有一人與他一同唸誦,正是無相大師的聲音。華不石驚望,只瞧見無相大師已經睜開了眼睛,目光之中一片清明,已再無半點狂暴和迷亂之意!
華不石大喜道:“大師已脫出‘洗心大法’的控制,恢復記憶了?”
無相大師臉上的血紅顏色已經褪去,身體也不再抽搐,高唸了一聲佛號,道:“阿彌佗佛,幸得擅越相助,老衲已然記得了所有事情。無相被奸人邪術所乘,迷亂了心性,屠戮同門,還幾乎傷害到檀越,所犯下的罪孽深重,實是慚愧!”
華不石道:“那些都是被魔道中人控制,身不由己時的所爲,豈能怪得了大師?好在無相大師佛法精嚴,內功深湛,方能脫出邪術所制,恢復心智。現下貴寺的四位禪師尚在迷亂之中,請無相大師出手壓制,晚輩也好爲他們一一施術。”
“洗心大法”實是天下間罕有的邪術,華不石對於無相大師這等佛門高僧是怎樣中了暗算,無生老祖又是如何施術極爲好奇,但當下卻並非詢問這些的時候。石室的另一邊,四僧與果樓蒙正鬥得如火如荼,必須得先解決他們才行。
無相大師手掌在頭頂一掃,已將三枚銀針起出,遞還給華不石,說道:“魔道妖人的先天罡氣惡毒無比,難化難消,老衲如今是以修煉了一甲子的‘龍象般若功力’強行壓住,方能保持心智清明,四位師侄的內功不及老衲深厚,且沉迷已深,是無法壓制邪魔罡氣的!”
華不石愕道:“那可怎麼辦?要不然大師先設法制住他們,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此時四名“圓”字輩的僧人已重新布成了“四界伏魔陣”,將果樓蒙困在當中。果樓蒙若未曾受傷時倒還足以應付,現下功力大損,與四僧硬拼了數十招後,已然越打越是吃力,對華不石喝叫道:“小子,趕快給我退開,老夫要放絕蠱啦,你再坐在那裡等死可別怪我!”
此時卻只聽得無相大師朗聲道:“有生方有死,無死亦無生,了斷我執方能成佛,一身皮囊何須留戀?”
他忽然長身而起,一步便已縱到了一名“圓”字輩僧人面前,唱誦道:“如來涅槃日,娑羅雙樹間……”
但聽得“砰”地一聲響,無相大師肩上已硬接了那僧人一掌,而他的右掌推出,亦同時擊中了對方的前胸!
“四界伏魔陣”攻防法度森嚴,幾無破綻,便是絕頂高手想要破陣亦不容易,然而無相大師極爲熟悉此陣的諸般變化,竟用身體強接了一掌,同時反擊對方。他一身大圓滿境界的“龍象般若功”使出來,立時將那僧人擊得口血紛飛,倒飛而出。
無相大師口裡繼續念道:“阿難沒憂海,悲慟不能前!”同時身形一晃,已躍到了另兩僧近前,悶響聲中,身上連中兩掌,同時雙掌分擊拍出,又將兩僧打得飛跌了出去!
此時最後一僧襲來的掌力已重擊在了無相大師的後心,饒是他功力深厚,連中四掌也站立不穩,向前踉蹌衝出數步,張嘴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無相大師倏然轉身,但見他目光如炬,鬚髮戟張,滿臉鬍鬚一根根都豎了起來,神態極是威嚴,第四名僧人眼見此景,不由得一呆。
無相大師前行三步,走到了那名僧人面前,目光終於柔和了下來,道:“圓證,你是爲師最喜愛的弟子,但願此番度劫重生,能修得正果!”
說罷推出一掌,正中那僧人的心口,那僧人委頓在地,立時氣絕死去!
“龍象般若功”乃是禪門內功心法之中最爲強橫的一種,不僅是這圓證,先前的三名僧人被無相大師蘊有絕頂內功的掌力擊中,也全都沒了性命。無相大師身中四掌,同時四掌擊殺了四名僧人,一跤跌坐在地上,雙手合什,也垂下了頭。
無相大師出手破陣殺人,只在瞬息之間,華不石全然來不及阻止,此時才跑到無相大師身前,說道:“無生老魔的先天罡氣一時化解不得也沒有關係,我們還可以慢慢想辦法,大師何必……”
他話說到一半,卻倏然停住,他望向無相大師已變得慈和平靜的臉,伸手在他頸側一摸,竟全沒有脈博!這位“少林派”的“無”字輩高僧,已在這山腹石室中端然坐化!
望着無相大師和四僧的屍體,華不石不免心頭惻然,低頭黯然不語。
果樓蒙走上前來,也伸手探了探無相大師的鼻息,道:“他原來也死了!這老和尚的武功倒還罷了,對自己的後輩弟子一掌殺一個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倒令得老夫有點佩服!”
無相大師以禪門正宗的心法與果樓蒙的邪派毒功打成平手,若論內功修爲其實已在果樓蒙之上,而他四掌破陣,較之果樓蒙與四僧纏鬥了數十招也無法佔得上風,武功亦勝了一籌。只不過以果樓蒙心高氣傲的個性,就算明明知道,嘴上卻也是決計不會認輸的。
華不石道:“無相大師並非心狠手辣,而是窺破了生死,達成了初果須陀洹的境界,性命皮囊,在他的眼中已盡皆虛無,無色無相,自然沒有甚麼可留戀的了。”
果樓蒙把眼皮一翻,道:“甚麼無色無相?我看他是中了妖法,犯下背叛門派的大罪,害怕出去以後被人追殺,所以先畏罪自絕啦!哼,他們這些名門正派裡的傢伙就是這般愚蠢!”
華不石心知再多做解釋這位大毒尊也不會明白,當下也就不與他多講。
他將四名僧人的屍體逐一拖抱到一處,讓他們平躺在地上,掏出絲巾擦去屍身臉上的鮮血,又替他們整理好身上的衣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幾位大師皆是禪門高僧,華不石身爲晚輩,本應當爲大師們的安葬法體,奈何現下情勢緊急,難顧周全,實是歉疚難安。幾位大師佛法精嚴,儘管身故於此,想來也必登西方極樂,得成正果。”
說完此話,華不石又俯身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他這一番折騰,費去了不少時間,果樓蒙站在一旁冷眼觀瞧,雖然不出手相助,倒也難得沒有說出催促不耐的言語。
※※※
登仙門是攀上玉陽山仙都頂的最後一道門戶,而少林五僧則是把守此門的最後一道關卡。
位於山腹之內的無憂府,簡直就是一座充滿了狂亂和殺戮的瘋人院。華不石和果樓蒙皆算是頗有閱歷之人,以前卻也從沒有到過如此陰森可怖的地方,如今歷經了艱險終於可以出去,心中都難免有些興奮。
仙都頂上會是怎樣的景象?是傳說中的天上宮闕,雲樓玉宇,或是遍地的金銀財寶,無比奢華的酒池肉林?
當兩扇厚重的石門被果樓蒙推開之後,所有想象的事物卻都沒有蹤影,在二人面前的,只是一座光禿禿的石頂。
峰頂方圓數十丈,上面空空如野,夜空中的星月之光照在青石地面上,泛起一片灰白色的輝光。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當一個人登上了絕頂之時,或許被許多人仰望羨慕,但在其實他面前的,卻只有空虛和孤獨。
“真是活見鬼,那些魔道中人全都是些瘋子!”果樓蒙不由得開口罵道,“他們費這許多勁在山腹裡挖隧洞,難道就是爲了到這什麼都沒有的孤崖上來?”
華不石卻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太過意外,說道:“在下倒覺得甚是合理,魔道中人修建無憂府,本就不是爲了上崖頂,而只爲關押那些失去了心智的武林中人,他們的巢穴是建在山腰的靈仙宮,而不是在這裡。”
果樓蒙道:“罷了!沒有東西也好,反正現下最重要的是找條路出去,在這崖上沒有魔崽子倒也省事些!”
華不石舉目四顧,道:“那邊似乎有一個坡,咱們過去瞧瞧有沒有出路。”
也正因爲此處空空如野,四周圍的地形都一目然,登仙門的巖洞口外面,三面皆是深崖,只有華不石所指的方向,在崖頂的另外一側有一個向下的緩坡,乃是往下走唯一的通道。
第五四卷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