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郭浪輾轉難反側。
他先是想起了兒時的滇漓之苦、憤怒的遭人之欺、心酸的親人之離……幼時的萌志、未泯的良知、人心的本善……彷彿突然間都在一夜之間全都甦醒了過來似的。
但他心中始終沾染了些魔性,不自禁又想起了這幾年行走江湖的經歷,心下不禁又是一沉,腦海中彷彿有個聲音在大喊:“你是個壞人,你是個大魔頭!你爲了完成師命,便不顧別人的死活,不擇手段去將東西搶到手。你和那些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強盜土匪又有什麼兩樣?你是個壞人,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他猛得一驚,知道這是心魔來襲的緣故,忙用力甩了一下頭,想要自己清醒一些,但腦海中又出現了一雙眼睛,一雙死猶不甘心的眼睛,那是半年前自己毒死的一個人臨死前的眼神,那眼神充滿了惶恐,充滿了無助,充滿了絕望和淒涼……
那雙眼睛又漸漸地放大,慢慢的變成了一座廢棄茺涼的院子,那是飛虎鏢局的總舵,只因被自己偷走了鏢,因此賠了個頒家蕩產……
他一幕幕的想下去,越想滿腦子越是一幅幅悽慘之狀,越想也越是迷茫,忍不住便張口大呼:“我是壞人,我是強盜,我是大魔頭!我偷蒙拐騙搶,我無惡不做,那還有什麼好想的?我已經是壞人了,做了這麼多錯事,一切都完了,無法補救了。我是魔頭,大魔頭……”
素梅在睡夢中被他驚醒,見了他這等狂狀,知他已到了覺悟和沉淪的關鍵時刻,想要過去幫他清醒一下,卻又想起默意大師說過,成魔成狂,成佛成俠,一切皆靠他自己,外人強幫不得,當下又強忍下來。
郭浪狂妄之下,抱頭大叫,忽然之間置身於四個字之間,原來素梅見他越來越狂,心念一動,想到白天默意大師所說的俠魔佛狂,忙用石子在他周身寫上了這俠魔佛狂四字。
火光照耀之下,郭浪目之所及,正是那個“佛”字,他一呆之下,已想起了默意大師的佛家偈語:“魔由心生,亦由心滅。”“白紙亂七色,心燈只燃滅。”“心中存人爲正,心中存已訓邪,心中存正爲正,心中存邪爲邪”……
偈語一句一句的在耳邊迴繞,郭浪不由清醒了不少,但這清醒也只是一瞬間,他又陷入了狂妄之境。
周身那俠、魔、狂、佛四字忽然之間越變越大,漸漸地向他緊逼了過來一般……
他又驚又慌,卻是束手無策。那四字越逼越近,直如四座大山般向他壓擠過來……
郭浪啊的一聲驚叫,腦袋越想越亂,越亂越痛,他猛得倒在地上,用頭不住去撞地,想要自己清醒一些,可頭上的疼痛卻絲毫減少不了心中的魔性。
忽然覺得有一物從懷裡悼落在自己面前,卻是默意大師贈送的那本《論佛經》,原來他倒地掙扎之時,懷中的經書悼了出來。
夜風吹動,那本《論佛經》翻將開來,正一頁一頁的翻動着,似乎在讓郭浪去研讀一般。
郭浪驟然見到這本佛經,當真如茫茫大海中見到一葉孤舟般,心中的仁性佛心大起,腦袋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素梅見他靜了下來,爲怕他魔性再起,卻也不敢再去打擾他。
郭浪驚魂稍定,這才拾起那本佛經,緊緊抱在懷裡。回想剛纔的四字,似乎也只有這佛字看得最爲清楚,想來定是這本佛經之故,當即把它慎重地收入懷內,決意以後好好研讀。
忽又想到那俠字,不由愧然搖了搖頭,心道:“只要我回頭改過,不再做壞事,以前的過錯不是就可以慢慢彌補嗎?但切記不可再生自暴自棄之念,更不可再以壞人自居,否則就成魔了。嗯,就算彌補的再多,我也不能以俠而居,但那又打什麼緊,我只求以稍補昔日之過,便以足已,又何必在意什麼名頭,何況我生性疏懶,又怎麼能擔當得起一個俠字?”想到此處,當即漸漸安下心來。
他自己不知道,他自己的一句生性疏懶,已經避免了他成狂的可能性。剛纔一本佛經的悼落,他已脫離了魔性,而狂性則無增無減。世人之所以能成狂,全在於名利二字看不開和輸不起,而郭浪的浪子心態卻給他避免了這一危險。
素梅看他神形,知他脫離了險境,心下甚喜,卻還是不敢打擾他,只在一旁靜靜關切地看着他。
郭浪渾然不覺,心中忽然又閃過一些念頭:“怎麼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呢?怎麼以前我又會那麼殘忍呢?那是爲什麼?難道是我生性殘忍?不對,因爲那些事情是師父讓我去做的。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是對還是錯。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按師父的話去做,並且一定要做好。哦,對了,這許多事情,都是師父讓我去做的,那師父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他心裡忽然一驚,這個問題他可從來沒想過:“按默意大師的說法,師父只管自己爲了搶到藥,便讓我不擇手段去奪,那他自然也沒爲別人想過了,但他卻是爲我想過,他收留我,教我毒術,給我飯吃,讓啞叔教我武功……他也並不是全爲已啊,雖然師父的行爲有些殘忍,但他對我有養育之恩,那他若再給我下命令,我該不該聽呢?我又該如何呢?素梅說遠離邪魔爲正,同流合污爲邪,那我是不是該遠離師父呢?師父是邪魔嗎?若說不是,他怎麼又那麼古怪殘忍呢?但他對我又不怎麼殘忍啊。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素梅見他低頭沉思,看來已經完全脫離了魔性,這才放下心來,加之傷處又痛了,便倚在一邊睡了。
郭浪看着滿天的星星,卻怎麼也睡不着,翻來覆去的只是想着自己以前從來沒想到過的幾個問題:“師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到底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呢?他到底是正還是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