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小令如同插上了翅膀,從澶州出發,一路向北,越過高山大河,最後到了那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御書房本是皇帝陛下御用辦公的地方,但是近幾年在御書房偏房多了一個小位子,不是給皇子聽政所用,而是爲了篩選大魏國從四面八方的蒐集而來的文章,而謄寫文章的差事分配給了剛剛進宮的小太監餘桂。餘桂也是苦命的孩子,爲了活命進宮當了小太監,皇宮內有規矩不準太監學習寫字,餘桂也沒想過學習寫字,但是寫字的天賦很高,換句話說,餘桂不知道這個字念什麼,但是能夠有模有樣的寫出來,而且字體俊秀,力透紙背。所以謄寫文章的任務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餘桂身上。
餘桂被當值的老太監在半夜叫起來,臉上雖然沒有什麼不滿的表情,但是心裡難免有些嘀咕,這澶州本就是就商人積聚,缺乏書卷氣息的銅臭之地,接連幾年都沒能出過讓人眼前一亮的文章,今兒怎麼奇了怪了,半夜來了一篇文章,還要快快謄寫,明天交給聖上品閱。
快步跟在老太監身後,餘桂邁着小碎步,眼睛的餘光在皇宮周圍的景物一一掠過,雖然進宮已經幾年了,但是餘桂總是感覺在看不見的地方,一雙陰嗖嗖的眼睛時刻注視着自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咬自己一口。
到了御書房,餘桂一手拿着煤油燈,一手推門進去,然後徑自走到小書桌前,雖然餘桂每日離着皇帝陛下很近,但是卻從來沒敢擡頭看看那位真命天子,今夜御書房內沒人,可是餘桂還是覺得心裡怕怕的,連眼睛的餘光都沒敢掃過龍椅。
餘桂攤開紙張,拿起硯觀輕輕研磨。大魏國北方的冬天比澶州冬天更冷,研磨了半天,墨汁還沒能化開,餘桂有些氣惱,氣憤的將手裡的硯觀放下,從袖子裡拿出澶州送來的那篇文章,打開,趁着燭火燈光,定睛一看。
餘桂看過各色各樣的文章,上到萬字大篇,小到幾十字的小篇章,如果餘桂平時看到字數很少的文章,心裡肯定高興的很,因爲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謄寫完畢,但是今天晚上被人從暖烘烘的被窩叫起來就是因爲一首小令,實在讓人惱火。
餘桂不懂詩詞,每次拿到文章之後,總會數一數字數,仔細一數,整整三十三個字,不多不少。餘桂不是泥人,也是有脾氣的,嘀咕從心裡蔓延到嘴上:“什麼勞什子,這澶州府的知州也真是胡鬧,區區三十三個字就想進小文榜,是不是急糊塗了?”
“餘桂!”正在餘桂嘀咕的時候,一個身影跨步進了御書房,嘴裡隨意喊了一聲。
餘桂心裡一驚,想着自己剛剛的失態,慌忙跪下,嘴裡顫顫巍巍的說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但是心思急轉之間,聽出了對方是誰,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然後麻利的站起來。
來人看着餘桂又是下跪,又是嘆氣,又是起身,忍不住笑了起來,走到餘桂身前,拍拍對方的肩膀,開口說道:“餘桂,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半夜來御書房,不怕壞了皇宮裡的規矩,被人砍了腦袋
。”
餘桂沒有搭理對方,復又研磨墨汁,說起前面這位身份比自己尊貴多了——皇子伴讀,聽對方說父輩在對抗匈奴過程中都戰死沙場,陛下念起孤苦,便帶進皇宮成了皇子伴讀,還賜皇姓趙,名爲乾。這位皇子伴讀好像深受陛下喜愛,隨意進出皇宮無妨,在皇宮內隨意行走無妨,這不半夜隨意進御書房的都是無妨的,這可是天大的皇恩啊!
餘桂剛進宮那會兒對誰都是戰戰兢兢,不是彎腰就是下跪,彎腰下跪錯了可能會被懲罰,但是不跪就有可能被砍腦袋。餘桂第一次看見趙乾也是彎腰下跪,其他貴人雖然瞧不起小太監,可是一聲“起來吧”總會說的,但是趙乾不一樣,扭頭就走了,害得我們的餘桂跪了半夜,後來這位神出鬼沒的皇子伴讀半夜路過餘桂跪着的地方,很驚訝的看到了被凍得瑟瑟發抖的餘桂,將對方扶起來,拍拍對方的肩膀,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這件事情被同時進宮的小太監們嘲笑了很久,餘桂覺得倍感丟臉。
自那以後餘桂心裡恨死這位皇子伴讀了,但是趙乾渾然不知,還自以爲找到了知己,時不時的來找餘桂玩耍。
其實餘桂最受不了的就是趙乾經常神出鬼沒的做些荒唐可笑事情,比如今天半夜來御書房,虧得他有這個權利,不然早被砍了頭了。還比如有時候趙乾會找餘桂去看星星。看星星?餘桂覺得天上的星星每天都是一樣的,沒啥好看的。
正是這些荒唐可笑的事情讓餘桂覺得趙乾整個人都荒唐到家了,好好的日子,天大的皇恩都不知道好好享受,反而天天搗弄出各種幺蛾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餘桂不會多說,畢竟有個朋友在身邊,即使不交心也讓人覺得心安。
雖然趙乾比餘桂還年長几歲,但是餘桂總覺得趙乾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餘桂不是沒有想過對待趙乾像對對待其他貴人那樣尊敬,只是有時候看着趙乾那張俊俏的如同小娘子但是特別欠抽的臉,餘桂實在提不起尊敬的感覺。
趙乾從袖子裡拿出一盒子糕點,遞到餘桂面前。
餘桂嚇得一身冷汗,急切而又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又去御膳房偷東西吃了?”
趙乾理所應當的點點頭,拿起一塊糕點塞到嘴裡,腮幫子鼓得的大大的,轉移話題道:“怎麼,這三更半夜的又有文章進了皇宮?”
餘桂拿對方沒辦法,感覺了墨汁研磨的差不多了,攥起毛筆,開始謄抄澶州來的這首小令。
餘桂沒學習過正確握毛筆的姿勢,怎麼舒服怎麼來,攥着毛筆最舒服就攥着寫。不是餘桂沒有私下改正過握毛筆的姿勢,但是按照正確姿勢寫出的字來歪歪扭扭,沒了神韻和氣魄。趙乾對詩詞不感冒,天天向餘桂抱怨最多的就是皇宮裡的先生是如何如何的無聊囉嗦
。
趙乾坐在書桌上,時不時的拿手遮擋一下燈光,餘桂看不清楚,擡頭怒瞪趙乾,趙乾嘻嘻哈哈說開個玩笑,拿開擋着燈光的手,餘桂低頭繼續,才發現墨汁又凍上了,心裡氣惱,棄筆不幹了。
趙乾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嘴裡說道:“別惱了,我來看看這首詩詞,讓本公子好好品品。”說完拿起澶州來的小令。
餘桂忍不住諷刺道:“你懂嗎?”
趙乾將紙張拿在手上,滿臉不在乎的掃了一遍,最後臉色突然變得極爲嚴肅,眼睛卻是炯炯有神,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整個人突然間神采奕奕,身體都忍不住震顫,連拿着紙張的手都忍不住加大了力道,嘴裡好像壓抑了很久,最後才蹦出兩個字:“好詞!”
餘桂將腦袋湊過去,滿臉迷茫,每個字都寫得出,但是都不認識,更別說連字成句,品味味道了,喃喃的說道:“好嗎?”
“好,好,當然是好詞,可以說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着,震古爍今,亙古未有啊!”趙乾忍不住高聲說道。
“真的?”餘桂將信將疑,區區三十三個字,怎麼就震古爍今了?陛下看了那些萬字大篇都沒有這種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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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乾好像看見了漂亮姑娘的豬悟能,有些手舞足蹈,笑着喊道:“餘桂你懂什麼,這小令寫的……哈哈,天下渾濁文人終於有個世外高人了,哈哈,快哉,快哉。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說完,放下紙張,整個人風一般跑出了御書房。
餘桂見怪不怪,趙乾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有很多。拿起那首小令,餘桂工工整整的抄寫完畢,好不好,還是要看大學士們和皇帝陛下的意見,你趙乾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