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突然覺得眼睛發澀,嗓子發堵,想哭,但是他又不想在他面前哭,於是閉口不言,倔強的仰着腦袋,看着窗外的鐵浮屠。
對於西涼王父親徐驍的感情,寶玉一直都很矛盾,有時候想起他來,覺得很可憐,自己要好好待他,說些可心的話語,這件事情輕車熟路,和大姐呆的時間久了,溜鬚拍馬、阿諛奉承的話張口就來,而且說得含蓄內斂,盡顯風流。
可是見到徐驍之後,寶玉心裡又有一股怨氣,沒由來一陣惱火,語氣中總帶有自己不可遏制的埋怨語氣,寶玉不想這樣,可是卻控制不住,至於叫一聲“爹”,那更是開不了口。
徐驍站在寶玉的背後,看着他小小的身子,感慨萬千,若是素素能夠看到,那該多好啊,他知道寶玉對自己有怨氣,和他哥徐雲楓一模一樣,心裡埋怨他這個做父親的。
“咕嚕嚕”,茅草屋內的小鍋冒起一陣熱氣,一鍋香噴噴的八寶粥已經熟了。
徐驍隔着毛巾端起小鍋,輕輕放在桌子上,掀開鍋蓋,用勺子輕舀兩碗八寶粥,一碗是寶玉的,一碗是自己的,又擺上一小碟小鹹菜,開口說道:“寶玉,來吃飯吧,吃飽飯,我們就出去。”
寶玉對吃飯沒有興趣,但是對出去迫不及待,小小〗,..的眉頭忍不住皺了皺,幽幽嘆了一口氣,坐在板凳前,端起自己的小碗,喝了一口。喝不出任何滋味,只覺得有些燙。
徐驍看着寶玉的樣子笑了笑,夾起一筷子小鹹菜送到寶玉的小碗裡。回憶一般的說道:“當年我領兵打仗,從不知道害怕爲何物,即使在壁壘死戰中,潛伏到壁壘一處,面對由前朝駙馬兵聖率領的幾十萬大軍也不覺得害怕,只想着老子一定要幹掉你這個兵聖。可是襄樊死城之後,我才發現人命如草芥一點不假。爲了一個人所謂的清譽和名聲,一城池的百姓性命說糟蹋就糟蹋,而且還要遺禍千年。讓整個襄樊成爲一座死城。當時沒覺得如何,可是後來回想,真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悸。”
輕輕啄了一口鹹菜。徐驍微微點頭。這次小鹹菜醃製的不錯,味道清脆,辣味適中:“其實攻下襄樊之後,見到全城百姓慘狀,我還下不了決心火燒襄樊,只是命人包圍襄樊,不讓一人一鳥雀從襄樊走出來,心裡還想着這老天爺心懷慈悲。能夠從天而降一位神醫,救了全城百姓。是你孃親站了出來。說,徐驍,大丈夫生於天地自當果毅斷然,豈能寄希望於蒼天鬼神,火燒襄樊的命令你下不了,我來下。瞧瞧,這就是你孃親,何等女中豪傑,這話我一輩子都說不出來。你孃親不但說了,而且做了。我心想這哪行啊,怎麼能讓媳婦做這事情,所以奪過她手中的兵符,下令火燒襄樊。”
寶玉很想聽當年關於孃親的故事,但是從來不主動要求,每次徐驍說的時候,他都靜靜的聽着,默默記在心裡。
“火燒襄樊是我多年的一塊心病,事情過後,好長時間我都走不出那道陰影,又是你的母親出聲勸慰,我才漸漸明白‘死一人救萬人’的道理。你看,不管外界相傳我徐曉何等厲害,煞氣凌天,不敬鬼神,其實私底下很多事情我還要靠你的孃親,若是沒有你孃親,頂天我就是一個小校尉,何談什麼西涼王。而且我一點都沒有誇張,這件事情旁人可能不信,但是範立肯定深信不疑,而且我也深信不疑。”徐驍笑着說道,臉上既有茫茫人海遇到你的欣慰,也有陰陽相隔的落寞:“嘿嘿,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和你孃親有的你,咳咳,也不怕你生氣,我當時特別想要一個姑娘,長大了給她扎辮子,兩條馬尾辮,在身後左右搖擺,想想都讓人高興。春天放風箏,夏天捉知了,秋天逮螞蚱,冬天堆雪人。”
他放下手中碗筷,伸手指了指小小的四方桌,開口說道:“有了你以後,我每天都會給你孃親說,等天下大定,我們就會西蜀,開墾幾塊田地,養一頭牛,一羣雞鴨,等夕陽西下,你和雲楓下學回家,我搬出一個小桌子,一家四口人一人坐一邊,吃頓晚飯,你給你我背幾首學堂之上學得的詩詞歌賦,我喝幾口小酒……人生極致也大抵這樣了吧。”
寶玉靜靜聽着,眼前餐桌的四周似乎已經坐好了四個人,左邊孃親,右邊大哥,對面是父親徐驍,很溫馨,很快樂,而且他們都在對着自己笑,給自己夾菜、盛湯。
徐驍給寶玉講過很多故事,但是從來都沒有講過朱雀門事變的點點滴滴,他在逃避,即使他殺了趙建成和趙元吉,趙氏被他殺了十之六七,但是他依舊不敢面對那改變大魏國曆史的事變。
徐驍看着寶玉,語氣平淡的說道:“寶玉,若是知道如今情景,當年在西湖河畔,第一眼望見你的孃親,無論多麼喜歡,我都不會上去搭訕,而是選擇擦肩而過,相見永不相識,我保證!”
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他才說出那句“相見永不相識”,好像一句話抽空了這位大魏國的西涼王,他臉色有些悽苦的坐在那裡,語氣悲痛的說道:“可是一定要我見她啊,若是能重新來過,我徐驍就如此一點要求。”
寶玉聽着聽着眼淚就落下來了,仰頭端起碗,碗口擋住了他的小臉,眼淚就着八寶粥一口氣全被他吞到肚子裡,重重放下小碗,拿袖子摸了摸臉面,眼神堅毅的望着徐驍:“我早就原諒你了,孃親也是,但是今天不能死一人,當年你沒有做到,今天可不能食言,你保證過的。”
徐驍趁着寶玉喝粥的時候,已經偷偷擦過臉面了。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點點頭,整了整身上的衣衫。緩緩站起身來,又盛了一碗八寶粥放在食盒裡:“這是給你哥的,我們現在就去救人!”
寶玉看着食盒,提醒道:“也給大姐盛一碗,她看到別人有的喝,自己沒的喝,會不高興。”
徐驍淡淡一笑。又盛了一碗,牽起寶玉的小手,輕輕拉開房屋門。迎面而來一陣冷風,但是寶玉卻一點都不覺得冷,而是在心裡默默說道:“大姐,我來救你了。”
茅草屋外。看守茅草屋的鐵浮屠齊刷刷回過頭來望向徐驍。眼神中多是敬佩和畏懼的神色,他是誰?他是西涼王徐驍,那位曾經平定中原,一手葬送的前朝絕大多數軍隊的西涼王徐驍!
徐驍仿若無人跨出房門,淡淡一笑,低頭給寶玉一個鼓勵的神色,眼神望向映雪湖的方向,臉上表情很平靜。
鐵浮屠是司馬尺一手調教出來的親衛軍。講究恪守規矩,聽從軍令。但是今天面對西涼王,他們微微低頭,齊刷刷單膝跪地表達敬意,集體選擇了沉默,和身上黑色的鎧甲一樣,如夜一般沉默。
兩人走過鐵浮屠,並沒有直接去映雪湖,而是折身去了魏鬆住處。
穩坐在房間內的魏鬆閉眼凝神,看似平靜,其實內心焦急異常,那柄嗡嗡作響,不受控制的銀槍就是證明。因爲擔心義父和高翠蘭等人的安全,魏鬆不得不畫地爲牢,但是氣息卻鋪設而出,遍佈整個西涼王府,感受到映雪湖上的煞氣,心中更是焦急。
突然間,魏鬆猛的睜開眼睛,眼中有精光陣陣,下一刻便如同風一般飛掠出去,人先走,銀槍後至,房門如同紙糊一般,粉碎四散。
司馬尺派遣來看管魏鬆的士卒被一根銀槍透體而出,死死釘在地上,槍尾左右搖擺不定,發出陣陣輕鳴。
一剎那,魏鬆已經站在了徐驍身前,看見義父平安無事,一顆懸着心落下大半,單膝跪地:“魏鬆拜見義父。”
徐驍將手裡的食盒遞給寶玉,輕輕扶起魏鬆:“先去印雪湖吧。”
魏鬆緩緩起身,沉聲稱是,腳下輕跺,身形拔地而起,如同流星劃過星空,砸向映雪湖。他人在空中,銀槍已經入手,槍頭縈繞一股紫紅色,氣息攀升到頂端,銀槍脫手,憑空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映雪湖畔的司馬尺突然眉頭緊皺,一絲危險的氣息迎上心頭,憑藉本能右掠身體,剛剛離開原來站着的地方,下一刻一柄銀槍已經扎入地下,炸起一團煙塵,以槍尖爲中心,形成一圈如同蜘蛛網一般的裂縫,裂縫縱橫交錯,矚之恐怖。
不遠處林婉兒一聲惋惜,怎麼沒有扎死這個該死的東西。
魏鬆隨後而到,眼神根本就沒有在司馬尺身上停留,氣息提起引着銀槍入手,身形在湖面之上兩個輕點,濺起一團水花,人便來到了修煞閻羅的頭頂之上,銀槍作棍,割裂空氣,狠狠砸向修煞閻羅的頭頂。
修煞閻羅舉起八條臂膀之上由鬼氣縈繞而成的兵器,硬接了虎熊魏鬆的一槍。
“轟”一聲巨響,銀槍和鬼氣之間形成了一圈圈肉眼可見的空氣裂痕,仿若被吹散的雲彩,撕裂的紙張,湖畔的樹木皆備吹折,凌亂的落在一旁。
而映雪湖上湖面下限,形成一個橢圓形的凹面,周圍湖水翻起一層層波浪,帶着碎冰涌上岸邊。
林婉兒和趙乾忙着找了一塊大石頭站了上去,只看見那修煞閻羅身形下陷到湖面以下,但是下一刻,從身上突然有多伸出兩條胳膊,一手中挽着鬼氣形成的弓弩,一手中拿着弩箭,搭箭拉弓如滿月,直衝魏鬆的胸口激射而出。
魏鬆暗叫一聲不好,但是已經無處可躲,一抹劍氣後發而至,擋在魏鬆身前,和那株鬼氣形成的箭羽相撞,給魏鬆爭取了些許時間。
兩人同時後退,站在一旁,凝視修煞閻羅,眼神之中露出凝重之色,以兩人的武功足以橫行天下,但是面對不是人間之物的修煞,卻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之感,更何況兩人心中都有所顧忌,不想傷害徐雲楓。
此時的徐雲楓已然沒有自覺,臉上偶爾露出些許迷茫痛苦的神色,下一刻馬上被暴戾代替,他是容器,是鼎爐,是載體,是宿主,唯一不是的就是他自己,身後的修煞閻羅越發的猙獰恐怖,身後的臂膀不斷增多,不斷揮舞,黑紅的鬼氣越積越多,彷彿下一刻便要幻化成實質一般。
司馬尺望着湖面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這血閻羅以臂膀多少定強弱,臂膀越多,說明殺氣越勝,煞氣越濃,縱使魏鬆和李慕白戰力無雙,但是對上這殺氣和煞氣如此濃郁的血閻羅,處境之危險難以想象。即使兩人聯手贏了,那又能如何,到時候可能只剩下半條命。”
不遠處的林婉兒聽到這話心裡更加擔心,若是魏大哥和老白都重傷,這西涼王府還有誰能夠阻止這陰險、狡詐的司馬尺?答案是沒有,既然沒有,就需要自己這個大魏國的大才女出馬力挽狂瀾。
她從身邊摸起一塊石頭,隱藏在身後,在手裡頭顛了顛,望了望司馬尺的背影,從心裡計算一下石頭拋出去的弧度和角度,並且自以爲十分周到的將重力加速度和空氣阻力計算在內,狠狠的衝着司馬尺後背砸去。
眼看一招得手,自己找根繩子將司馬尺五花大綁了,今天西涼王府這出鬧劇也就要收尾了。
可是司馬尺頭都沒回,伸手準確的抓住了那塊石頭,輕輕一握石頭盡碎,成了齏粉,從司馬尺的手中滑落下來,如同煙霧一般被映雪湖上的刀罡劍氣吹散:“婉兒姑娘不要心急,世子殿下曾經說過,要親手要了兩位的性命,作爲殺入中原的開端,司馬尺不敢越俎代庖,就請兩位在耐心一點。殿下大神通就將要攀至巔峰,我們就在湖畔看一看這巔峰一戰,魏鬆和李慕白兩位絕世高手能夠兩人戰一人。”
望着湖面,司馬尺心中默默對自己說道:“義父,您怎麼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