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尺連夜趕回涼州,等天微微亮,便直入王府,見到了負背雙手、站在窗臺下的世子殿下徐雲楓。
此時的徐雲楓不再是林婉兒眼中神神叨叨、以模仿賈寶玉爲榮的無良世子殿下,也不是趙乾眼中那個憤世嫉俗、陰厲的徐雲楓。
他很平靜,靜靜站在窗臺下,擡頭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蒼茫的雪山,也可以看到映雪湖,當然更可以看到那座高達百丈的王妃雕塑,被白雪遮蓋的王府,很靜謐,也很安詳。
沒有回頭,但是他已經知道了司馬尺的存在,緩緩開口:“事情都辦妥了?”
司馬尺抱拳、彎腰、低頭,雖然徐雲楓沒有回頭,但是他身爲臣子的禮數一點都不曾少:“啓稟殿下,九千鐵浮屠已經趕到雪擁關,只要殿下一聲令下……”
“行了!”徐雲楓似乎有些反感,揮了揮手,制止住司馬尺,長長嘆了一口氣,似乎想要將心中鬱悶之氣盡數吐出:“雪擁關的事情西涼沒人知道?”
雪擁關事變已經發生了三天,朝廷連下三道聖旨,一封比一封措辭嚴厲,不過盡數被司馬尺攔下,而且在西涼都沒有傳播開來,而那三道聖旨此時雜亂無章如同破布一般隨意丟棄在徐雲楓身後的桌子上。
“殿下,此事義: 父不知。”徐雲楓問得是西涼有沒有人知道,但是司馬尺卻回答西涼王徐驍不知,答非所問。
可是。徐雲楓的臉上卻露出一絲恨恨的表情,負背身後的雙手下意識緊攥了一下:“很快他就知道了。”
房間內陷入了安靜,很靜。兩人之間無話可說,或者說都在避免談及一件事情。
最後,徐雲楓扭過頭來,臉上的平靜中多了一絲堅決:“派人包圍王府,凡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司馬尺壓抑心中激動,重重說道:“屬下遵命!”
早已通過不同渠道進入涼州城不下一千人的中型騎兵浮出水面。訓練有素涌向西涼王府,途中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將王府圍得水泄不通。
不在王府內居住西涼五虎中的虎狼楊廷熊和虎鹿範鶴鳴的宅院一同被包圍。
性格豪爽的楊廷熊暴跳如雷。一把長刀在手,就要殺將出來,出門迎面而來是司馬尺手下的心腹,見到楊廷熊。馬上屈膝下跪:“卑職奉世子殿下和司馬將軍的命令來請楊將軍入王府一敘。”
楊廷熊聽聞此言。眉頭不禁微皺,下一刻盡數舒展,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我這便隨你入王府。”說完,人便跟着對方走了。
而在範鶴鳴的宅院內,那十位小妾係數站在範鶴鳴身後,一臉要和夫君共生死的壯烈模樣,de。
範鶴鳴看着眼前衆人,只是淡淡一笑:“我隨你們去王府,但是不要爲難我身後的家眷。”
十位小妾眼中含淚。她們知道夫君心中有一位誰都取代不了的人,可是這不妨礙她們一心一意的服侍夫君。在他人眼中範鶴鳴是權勢赫赫的西涼五虎之一。但是在她們心中,夫君是個好男人。
範鶴鳴一個眼神便止住了嚶嚶嗚嗚的妾侍,毅然決然走出了府邸。
而在西涼王府內,爲西涼看家護院的數十位高手有大半以上選擇了沉默,不是因爲貪生怕死,而是事前已經有人通過各種手段打了招呼,剩餘幾人氣息剛要飛漲,突然覺得事情有些詭異,再次選擇了沉默。
恰如蜀山劍閣四大護法入涼州,護院高手集體選擇了沉默。
一小隊披甲騎兵如入無人之境進入了王府,來到魏鬆的住處,還未近身,便被雄厚無可匹敵的氣勁震得倒飛而出。
眉頭緊皺的魏鬆手握一柄銀槍,傲然而立,眼神中多有憤怒,呵斥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一臉笑意的司馬尺眼神陰霾的走了出來,望着魏鬆,嘖嘖說道:“果真無敵,我這一隊好手竟然不是你的一招之敵,佩服佩服!”
“司馬尺!”魏鬆眼神如刀,一雙濃厚的劍眉飛揚,緊了緊手中銀槍,好像下一刻便要要了司馬尺的性命。
司馬尺毫不畏懼,雙手摩挲,淡淡的說道:“不是我派他們來的,是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魏鬆多有不解,但是隨即眼神一黯,臉上露出糾結神情:“難道世子殿下爲了世襲罔替真的親情都不顧了嗎?”說着,魏鬆突然擡起頭來,雙眼如炬:“司馬尺,你給我讓開,我現在就去找殿下問個明白!”
西涼虎熊魏鬆氣息如蔚藍湖泊,戰力無雙西涼,他若是想去一個地方,肯定沒人攔得住。
但是司馬尺沒有讓開,而是嘴角含笑,直面魏鬆,雙手緊握又鬆開,鬆開又緊握,如此三次,輕輕抽出手中軟劍,身形急掠,如閃電,似飛鴻,率先出擊,都說你魏鬆無雙,我倒要試試看。
“找死!”魏鬆一聲大喝,手中銀槍翻飛如同梨花,攜帶天地之威,剎那之間便來到司馬尺身前。
轟隆一聲巨響,司馬尺身形來得快、去得也快,雙腳插入地上,劃出兩條長長溝壑,堪堪止住身形。
魏鬆心中微微驚訝,自己剛剛那一槍精氣神已然圓潤,十分力盡數而出,就是那李慕白來接,也要思索掂量幾分,可是這司馬尺竟然硬接下來,而且只受了輕傷,雖然知曉這司馬尺藏拙,但是沒想到其內力之雄厚、氣息之連綿竟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司馬尺面色蒼白了幾分,伸手摸了摸嘴角溢出的鮮血,低頭自嘲一笑:“託大了,還不是你的對手啊。不過,魏鬆。我奉勸你最好在房間內老老實實呆着,等時機到了的殿下自然會請你去。不是爲了你自己,而是爲了高翠蘭、林婉兒這羣人的安全。最重要的是爲了……義父!”
“司馬尺!!你敢!!!”魏鬆怒不可遏,雙手緊握,手中銀槍錚錚作響。
抖掉身上的灰塵石屑,司馬尺的軟劍不知何時已經回了腰間,臉上含笑,恰如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我這種膽小如鼠的小人當然沒有膽子也不會對義父如何,但是若是殿下……”
話沒說完。他徑自轉身扭頭,將後背留給虎熊魏鬆。他有巨大的信心魏鬆不會出手,因爲他太瞭解魏鬆。性格正直,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除了不自知會在高翠蘭面前,一百八十度性情轉變之外。永遠一副頂天立地姿態。
楊廷熊是戰場萬人敵。虎熊魏鬆已經超過了這個層面,他的戰力和感染力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力,很難具體衡量,所以司馬尺心想若是以後趙劍塵和那個天賦極高的少年可以聯手拼死李慕白,重傷魏鬆就再好不過了,而自己手中把握着魏鬆的命脈——高翠蘭,等到西涼鐵騎踏足中原的時候,魏鬆絕對會成爲第一個攻入上京城的人。
人啊。太正直不是一件好事,一個人太過重情重義。很可能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離了魏鬆住處,司馬尺沒做停留,徑自來到王府那幾片小菜園之前,遙遙很遠的時候,他便停住了腳步,扭頭望向身後戰戰兢兢的屬下,臉上浮起一層寒霜,語氣如同千年寒冰:“你們怕了?”
身後衆人沒有說話,渾身顫抖不已,他們是司馬尺的親信,有不少人經歷過平定中原的戰役,也經歷過對西胡的戰爭,每一個人都是直面過生死、從刀山火海中走過來的心智堅定之人,可是一想到將要面臨的那人心中還是忍不住打顫,那可是大魏國唯一一位異姓王西涼王徐驍,那可是親手劈砍了趙建成、趙元吉的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敬?
司馬尺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別樣的微笑,像是某種自豪,也像一種解脫,伸手撤下肩上的披風,一身黑色盔甲濃得如同夜色一般,獨自一人走向小菜園。
今日徐驍早早起身,稍作洗刷,從牀頭拿出兩個鋤頭,一個大鋤頭,一個小鋤頭,大鋤頭是自己的,小鋤頭是寶玉的,一開門,微冷清晨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人老了,覺也少了,他獨自一人先翻了五分田地,停下來歇息一番,此時伺候涼王的小丫鬟也紛紛起牀。一開始伺候徐驍的小丫鬟戰戰兢兢,生怕起晚被責罰,可是徐驍笑呵呵的說道:“小事兒,人能睡着就是天大的好事。”自此以後,小丫鬟的作息越發輕鬆。
再稍等片刻,寶玉便會趕來,扛起自己的小鋤頭,從菜園的另一頭開始翻地,一大一小兩人便於此間交匯。
徐驍以爲寶玉小孩子心性,翻土施肥也只是一時興起,可是時間一久,徐驍驚奇的發現寶玉的心性沉穩,隱隱有小大人的心智,持之以恆,堅忍不拔,從沒喊過苦,說過累。
這讓他感到一絲欣慰,又有一絲愧疚。
徐驍平日不看書,最近也讓人蒐羅來不少書籍,死記硬背了幾個小故事,準備說於寶玉聽,塑造一個慈父形象,可是沒說兩句,寶玉便說道:“這故事我已經看過了。”
徐驍驚奇,連番講了好幾個故事,寶玉不是說看過了,就是說太幼稚,剛聽到開頭我就知道結尾了。
倍受打擊的徐驍不斷搖頭,唉聲嘆氣。
寶玉放下小鋤頭,歪着腦袋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徐驍放下大鋤頭,笑呵呵的說道:“講吧!”
寶玉便講了《西遊記》,徐驍聽得津津有味,說這個故事厲害,而且寓意深刻,是個好故事。
寶玉講了《三國演義》,徐驍不斷搖頭,說,依我看來,在華容道放走曹操的不是關羽是諸葛亮,空城計那司馬懿是看出來的,劉備根本沒有想殺呂布,而且這個故事盡瞎說,仗不是這麼打的。
前部分寶玉沒聽懂,聽到後半部分,心中不悅,一瞪眼,有了林婉兒五六分神韻:“你還聽不聽?”徐驍呵呵一笑,賠笑說道:“聽,聽,聽!”
平日裡寶玉從林婉兒和趙乾哪裡聽故事,只佩服大姐和趙大哥胸中筆墨多,每個故事都那麼精彩,今天終於能夠在西涼王面前顯擺一下,自是越說越興奮,到了最後揮舞着小鋤頭如同孫悟空一般上躥下跳,好不得意,徐驍站在一旁仰頭哈哈大笑。
今日和平常一般無二,徐驍用大鋤頭鋤地,寶玉用小鋤頭。
只是鋤着鋤着,寶玉不經意間瞄到渾身黑甲的司馬尺緩緩走來,心中不自覺一怯。他的膽子很大,但是也有怕的人,一怕大姐,二怕三哥,但是對司馬尺從心底畏懼,渾身一陣寒意。
寶玉跑到徐驍身後,躲在一旁,連自己的小鋤頭也忘了拿。
以往司馬尺見到徐驍磕頭便拜,可是今天他先看了看被徐驍打理的井井有條的菜園,又望了望徐驍身後的寶玉,隨後雙膝着地,以頭搶地:“司馬尺拜見義父!”
徐驍拍了拍寶玉腦袋,扭頭望向司馬尺,臉上帶着一絲微笑,很隨意的說道:“司馬,你來了!”
司馬尺的頭抵在地上,沉聲說道:“司馬尺懇請義父退位,讓世子殿下世襲罔替登上西涼王,統領五十萬西涼鐵騎!”
“然後呢?”徐驍好像已經料到了今日發生的事情,語氣很淡,擡頭望向王妃雕塑,眼神中盡是溫柔。
“然後司馬尺必定竭心盡力輔助世子殿下,率領西涼大好男兒,躍過雪擁關,馬踏中原,一舉攻入上京城,打下大大的江山!”司馬尺聲音中有難以抑制的激動,好像下一刻就進入了中原腹地,劍指上京城了。
徐驍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寶玉的手,放在自己粗糙寬大的手掌中暖和一下:“司馬,你不誠實。”
說着,便牽着寶玉的小手走回身後幾間茅草屋,留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時機到了,我會去見雲楓的。”
等徐驍和寶玉消失不見了,跪在地上的司馬尺突然發出囁囁的笑聲,一股被壓抑很久的笑聲從胸腔內發出,肩膀開始不斷抽搐,直至最後再也抑制不住,猛得擡頭,一張猙獰的臉龐越發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