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聽西洋和尚說,大地是圓的,也就是從咱這松山堡要是一路往西,走上兩年,還會回到這地方,怎麼樣,長見識了吧?我要是不告訴你們,你們就是再苦讀十年聖賢書,都不會明白這個事理的。所以嘛,正如孔聖所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們跟在我身邊,更要隨時隨地揣摩這一道理,切不可夜..夜什麼來着。”
已成一片廢墟的松山堡內,到處狼藉,舒穆祿領着幾名部下來回看了一圈,發現燒得太過乾淨,便也沒心再呆在這裡。帶着手下一邊往外走,一邊很是興致勃勃的賣弄起自己的見識來,卻卡在一個想不起來的成語上。
跟在舒穆祿身後的師爺聞言忙提醒道:“大人,是夜郎自大。”
“啊,對,夜郎自大。”
舒穆祿滿意的摸了摸自己的大絡腮鬍子,讚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師爺,眉飛色舞,興趣盎然道:“夜郎這人,就跟那些閉門造車的腐儒一般,自大的很,總認爲自己什麼都知道,到頭來卻是什麼都不知道。真正的就是混在讀書人中的東郭先生,爾今天下是我們滿人坐了,這種東郭先生可是不容他們再胡混下去,沒個真材實學可不是不能給官做。真正有才學的人,就好比我的光遠,那可是諸葛孔明似的人物,肚中學問大着呢,竟然能將三國記得爛熟於胸,實是大大的人才。等辦完這的差,我定向都統衙門舉薦於你,怎麼也得謀個實缺給你。”
光遠是這師爺的表字,他姓劉,單名一個德,浙江嘉興人。聽舒穆祿竟然將他比做諸葛孔明,劉德臉皮再厚,也禁不住老臉一紅,繼而卻是心中暗喜。臉紅是因爲劉德雖是秀才,卻喜看雜書,這三國便是幼時就看熟了的,其他卻是七竅通六竅,要不然也不至於五十歲的人了,還是個秀才的功名,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就這麼點貨,卻被舒穆祿比做諸葛亮,你說劉德能不臉紅嘛。喜的卻是總算得個準信了,這回無論如何總能謀個七品實缺,一嘗官老爺的滋味吧。
說來劉德也挺倒黴的,一心想考個舉人致仕,光回宗耀回祖,哪想從十六歲考到三十歲,考到縣裡學官聞其名就厭其人,明言你若再來考,就把你的秀才也給奪了。考試考到他這份上,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這話果然不假,劉德功名是無望了,便在縣城擺了個說書攤,每日裡靠給人說三國爲生,有些小錢便去書店買些雜書看看。那日見書店新到一本《明史》,刊印比較精美,賣價卻低,劉德一時腦熱,貪圖便宜,尋思買一本回去日後再倒手賣與他人,說不得能賺兩酒錢。當下就將身上的十幾枚銅板一鼓腦掏了出來,軟磨硬纏的求着老闆低價賣了他一本。哪想半月後,縣裡衙門的差人卻上門將他抓到了大牢裡,連過堂都沒過,就被縣太爺給定了個發配關外。
稀裡糊塗的到了關外後,劉德才知道原來惹來這場大禍的就是自己一時腦熱買下的那本《明史》。與被牽連進來的其他人相比,劉德算幸運的,編書修訂的湖洲莊家全族盡斬,因《明史》入獄的多達兩萬多人,上至巡撫,下至普通百姓,爲此喪命的不計其數。劉德沒被砍頭而只是發配到關外爲奴,想來也是那縣太爺手下留情了,不忍讓這劉秀才白送了性命。
冤是冤了點,可劉德沒處叫冤去,此是欽定逆案,他能到哪叫冤,怪只能怪他想貪便宜的小心思,沒給砍了腦袋算幸運的了。不過這世上也有句話叫大禍之後必有大福,到了關外後,劉德被分到了一個改變他人生的滿人家爲奴,這滿人便是舒穆祿,而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聽三國,學三國,在舒穆祿身上,劉德總算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處,幾次一講,舒穆祿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嗖嗖”的直髮光,二話不說就將他從一幫奴隸中挑了出來,除了奴藉,直接委了其一個師爺職務,打這以後,劉德總算是光宗耀祖了,協領府上的下人,手下的軍官兵丁哪個見了他不尊稱一聲“光遠先生”。
“光遠先生”是蠻有派頭,但畢竟比不上“劉大人”來得響亮,聽舒穆祿說回去就給他謀缺,劉德心中那個喜啊,口上卻說:“大人太擡舉小的了,小的不過是個秀才,如何能趕上諸葛孔明,大人這麼個比法,小的可不敢當。小的只想長隨大人左右,略盡綿薄之力,替大人蔘贊一二就可,做不做官卻是不曾想過。人生難得幾知己,大人對小的有相遇相知之恩,若不是得大人青眼,小的現在還做那低賤的下人,如何能有今天這般境遇。”說到這裡,劉德忍不住抽泣起來,眼淚說掉就掉,哽咽道:“得大人如此相待,小的知足了,這輩子什麼地方都不去,就呆在大人身邊了,一輩子伺候大人,給大人說三國道三國,縱使爲了大人上刀山下油鍋,小的也不皺下眉頭!”
劉德這話讓舒穆祿大爲感動,老臉跟着一動,也有些動情:“光遠切莫這樣,切莫這樣,你我難得相知,本官如何能讓你隨我一生呢,如此可就是將你所學埋沒了。我意已決,待辦完此趟差,無論如何也要求得將軍給你個實缺。”
“大人,小的…”
點到即至,點到即至,劉德暗自提醒自己,戲可不能做過了,要是舒穆祿感動之下,真準了自己常隨身邊,那可是自作自受了。
“光遠,你不要這樣,本官看着也不好受,你的心意本官是知道的,但你滿腹經倫,如何能就此埋沒呢,本官一介武夫,雖有張翼德之勇,卻是無用武之地,現今天下太平,不過臺灣鄭家跳樑小醜未服王化,但那也用不着本官了,平臺是水師的事,我就算有心也無力。你留在我身邊也沒什麼大出息,外放個實缺總是好事,將來有了功績,本官再替你謀動謀動,倒也不是難事。如此,也算成就你我相遇相知之佳話了。”
舒穆祿一邊好言安慰自己的諸葛孔明,一邊對手下的參領、佐領道:“我視光遠爲師亦爲友,爾等也要如此待他,切莫因光遠是漢人而生小看之心,明白嗎?”
“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我等對光遠先生亦如大人一樣,都是尊敬得很,絕無輕視之心,大人儘可放心。”
“卑職還準備着將犬子交給光遠先生,聽他每日教誨呢,他日也好與光遠先生一樣,熟讀經史,替卑職長長臉面。”
上官如何,下官自然如何,上有所好,下亦有所好,舒穆祿手下這兩個參領,四個佐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樣學樣,一個個恍如舒穆祿的翻版,對三國也是大爲熱衷,然幾人卻比舒穆祿要圓滑得多,說白了就是沒他那麼渾,知道做人,當下就在那大拍馬屁起來,舒穆祿沒得升,他們可是有的升。
“嗯,如此甚好。”
部下的表現讓舒穆祿很是滿意,哈哈一笑,摸了摸腦袋,想起一事,問還沉浸在情緒之中的劉德:“對了,光遠,你上次說那諸葛亮給司馬懿送去女人衣服,司馬懿卻愣是沒受激將,緊守營門不出,使孔明妙計不得法,卻不知之後孔明先生昨整的司馬懿這老殺賊?”
“咳咳,這個嘛…就要細細道來了。”
劉德轉變迅速,很快調整狀態,使出昔日街頭混飯吃的本領,拿足架勢,吊足舒穆祿胃口之後,才娓娓道來:“話說那司馬懿…”
昔日宋太祖的宰相趙普靠半部《論語》治天下,今劉德以一部《三國演義》混得風聲水起,二者相較,知識的確是財富。
劉德正講得精彩,舒穆祿也正聽得入神,卻見自己的戈什哈冒裡冒失的跑了過來:“啓稟大人,何保大人派人來傳話,說有重要軍情要跟大人協商,請大人這就去他營中。”
“重要軍情?”
舒穆祿聽得正濃,被這戈什哈打斷頗是不快,對何保更是不快,沒好氣道:“既有重要軍情,何保方纔怎麼不說,現在卻派人來報?”
“何保這人,本官就是看不上,你們可知他額娘是他阿瑪從關內搶回來的,當年被豫親王睡過的爛貨,嘿嘿,老巴齊這綠帽子戴的,也不知何保這小子是不是老巴齊的種。”
聽舒穆祿說這個,參領和佐領們可不敢搭茬,這是上官在說上官,他們這些下官如何能接口,況且說得還是人家家事,更牽扯到已故的豫親王,忌諱更大。
衆人不開口,劉德卻不能不開口,好歹他也是師爺,提醒主人是他的份內之事,當下勸道:“大人,咱們還是去一下吧。何大人說是重要軍情,大人還是聽聽是什麼事,免得被小人說大人誤事。”說到這兒,劉德頓了一下,提醒道:“松山堡的事情雖然都統大人給定了怎麼個解決法,也派人送了書信告知黑龍江方面,但何大人是當事人,面上該做的還是要做一下,以免有什麼波折。”
劉德的意思是指舒穆祿這會無論如何都要給何保面子,甭管什麼事都要哄着對方,可不能表現出什麼不滿,不然何保心中記恨,回去翻臉,把這事捅上去,那後果就大了。
“也罷,聽你的。”
舒穆祿對劉德的話向來是聽從的,他也從來不覺得聽師爺話有什麼不對,對部下們嘿嘿一笑:“俺燕人張翼德一向最聽軍師話了,你們隨本官去聽聽,看他何保有何重要軍情着急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