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和江百果沒有趕當天最晚的一班航班,甚至連轉天也沒有趕時間,吃過午飯後,搭乘了下午的航班。回京,是江百果拿的主意,或者說,是她幫池仁拿的主意,而她甚至沒有提曲振文,只說想家了。
想家。
雖說有對方在的地方,就是家,但也終歸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否則,在分開的那十四年裡,怕是早就各奔東西了。
飛機有些晚點,過了一刻鐘了,還雷打不動。池仁和江百果坐在經濟艙裡,小巧玲瓏的江百果優哉遊哉,人高馬大的池仁卻處處碰壁似的,又或許,是心裡悶得慌罷了。到底,他還是要捅破那一層窗戶紙:“百果,依你看,我這趟去見他,利佔多少,弊又佔多少?”
“我們不如換個說法,”江百果早就有了答案,“你去見他,後悔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九十九,不去見,卻是百分之百。”
池仁一側頭,薄脣幾乎貼着江百果的額角:“真有你的。”
飛機晚點了半個小時,起飛後沒多久,江百果有些暈機,將午餐都吐了出來,面無血色,靠在池仁的肩頭一路昏昏沉沉。
北京首都國際機場,趙大允來接機。
說來,池仁和江百果無數次來到,去往,或是經過這裡,卻有時形同陌路,有時反目成仇,甚至有時,即便情投意合,也不能手牽着手,但這一次,他們終於可以像再平常的戀人不過。
平常,這兩個字令多少人不甘寂寞,卻又令多少人求之不得。
在回家的途中,江百果緩上口氣來,又讓趙大允半路停了車,說要打包一份酸辣粉。池仁說打包就不好吃了,堅持要陪江百果坐下來,吃完再走。總之,他依然有他最後的執拗,絕不會爲了去見曲振文,而有半點的行色匆匆。
江百果依了池仁,卻又堅持要趙大允和他們共進晚餐。
趙大允不敢造次,連連推託,江百果卻更堅持。關於趙大允對她的捨己救她,既然池仁和趙大允都守口如瓶,江百果也就沒有點破。感恩二字,相較於上下嘴皮子一碰,他們這羣人大概都更喜歡用餘生去報答。趙大允對池仁是,池仁對江百果是,江百果對趙大允,勢必也是。
她會一輩子將他當作摯友,兩肋插刀。
而所謂的回家,不過是回了江百果的公寓。先前一陣子,池仁和江百果還打算着等這公寓的租期一到,看看哪裡可以真的紮下根來。卻不料,這一陣子無論是行善,還是作惡的大刀闊斧,令二人都漸漸囊中羞澀,連飛機都坐了經濟艙,置地一事,也就不得不暫緩了。
回到家,江百果先進了門,將池仁堵在門口,就說了兩個字:“去吧。”
“你總得讓我喘口氣吧。”池仁要擠進來。
江百果卻嚴防死守:“室外的氧氣更充足。”
可池仁到底是擠了進來:“明早。我把我決定不了的事情交給老天,只要他能活到明早,我就去見他。”
翌日,八月二十九日。
曲振文在早上四點左右,撒手人寰。四點,這到底是比池仁所謂的“明早”要更早了一點,也就是說,假如池仁當真將他決定不了的事情交給了老天,那麼,老天恐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好在,在凌晨一點左右,池仁在輾轉反側後,又將決定權拿了回來。
他本寧死也不打算行色匆匆的,卻還是在去往醫院的途中,屢屢超速,險象環生。
比池仁矮不了幾公分的曲振文,體重已不足一百斤,說是皮包骨一點也不爲過。四肢上扎針留下來的淤青,已不能用連成片來形容,而是一層覆蓋着一層。不要說大小便了,連呼吸都要藉助機器,一開始,他還能用紙筆勉強寫寫畫畫,甚至用線條大發雷霆,如今,卻只能用眨眼來表達是,或不是,而哪怕是影帝,恐怕也做不到只用兩片鬆弛的眼皮來頤指氣使。
池仁站在曲振文的牀邊,仍覺得錢這東西真的很不公平。
假如沒有錢,或許他早該死了。
而假如沒有錢,或許他也不會吃這麼多的苦頭。
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曲振文又默不作聲,池仁有些不知所措,從牀邊走到沙發,坐下,站起,又走回到牀邊,清了清嗓子。
曲振文毫無反應。
“我……”池仁硬着頭皮開口,“快要做爸爸了。”
儘管還沒有白紙黑字表明,甚至連江百果都還沒有捕風捉影,但池仁知道,江百果的暈機和酸辣粉不是偶然,他知道,他快要做爸爸了,絕不會錯。
曲振文仍毫無反應。
也因此,池仁在曲振文的牀邊肆無忌憚地坐了下來:“我想,我會是一個好爸爸的,雖然,大家總是說什麼樣的父母,就會教養出什麼樣的孩子,血濃於水和耳濡目染是逃不掉的,但我知道,我不會。我會以你爲前車之鑑,我會和你截然不同,我會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至此,或許連醫護人員都沒在抱希望了,可曲振文卻的的確確地睜開了眼
睛。
“還捨不得嗎?”池仁從曲振文的眼睛裡不難看出,他仍鬥志昂揚,這個世界,仍令他戀戀不捨,或者心有不甘。
曲振文不能言語。
“說不出話來嗎?”池仁明知故問。
曲振文呼吸有些急促。
池仁探身,輕輕拍了拍曲振文的肩:“那就聽我說吧。聽說你早就是這副樣子了,那你讓我來,總不會是想最後再看看我這張面目可憎吧?不是的話,那就一定是想聽我說說話了。”
曲振文無能爲力,呼吸倒也漸漸平復了。
池仁重新坐好,自說自話:“不瞞你說,我從小就對你的口才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時候,你每次回家前,我媽她都會把她想說的話一遍遍練習,直到滾瓜爛熟,可等你一回家,她就會被你牽着鼻子走,除了微笑,除了讓步,除了堅守最後一道防線,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長大後,我也是,在每次見到你之前,我都立場堅定,堅定不移,可一見到你,一給你高談闊論的機會,我有時候真的會懷疑,是不是我錯怪了你。”
曲振文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絲光彩。
池仁卻輕笑,“可是沒有,我沒有錯怪你。可都這個時候了,我們就不談是非黑白了好不好?畢竟,談了一輩子,也誰都沒能說服誰。今天,我就說一句話,爸,我……真的覺得很冤。”
池仁眼眶泛了紅:“這輩子做你的兒子,我真的覺得很冤。那麼,你就把我對你這十幾年來的緊咬不放,當作是我對你的斤斤計較好了,無關我媽,也無關那個女人,是我,是我自己覺得委屈,咽不下這口氣。”
到底,池仁哭了出來。
從十六歲起,甚至是從蹣跚學步起的那滿腔的委屈,傾巢而出。他也不過就是個孩子,當別人家的孩子看到爸媽惡語相向,就嚎啕大哭時,他看到的,卻是曲振文和姚曼安的你死我亡,是打着愛情的幌子的私慾,是被他稱之爲爸媽的那一對男女,誰也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曲振文雙脣顫巍巍的,竭盡全力地要說些什麼。
池仁彎下腰,湊上前去,分辨出他的囁嚅,咿呀學語似的,卻是毋庸置疑的兩個字:爺爺。他聽到了,即便那時他雙目緊閉,生死不明,他卻也一清二楚地聽到了池仁的開場白。
他快要做爸爸了,那麼,也就意味着他快要抱孫子,做爺爺了。
池仁哭到一半,咯咯地笑出聲來。這個走到了死亡邊緣的男人,到底是仍對他滿腔的委屈置若罔聞。或許,他對他有着些許人之將死的情意,否則,他又何苦叫他來,可相較於他自己的利益,包括愛情和金錢,魚與熊掌,包括自由,甚至包括他仍待定中的孫子,他池仁……微不足道。
池仁用右手抹了抹眼睛:“爺爺?不,畢竟,連我是不是都錯叫了你十六年的爸,都還是個未知數,不是嗎?”
曲振文不得不默認。
這樣的無能爲力,任人宰割,將慢慢劃下他的句號,再無轉機。
“帶着這個未知數,真的不會死不瞑目嗎?”
“什麼?你這是在問我答案嗎?不,我也不知道。”
“可是,等你死後,我會在第一時間去找到答案。到時候,等我閒下來,又心血來潮的時候,我會去拜祭拜祭你,知會你一聲。至於你聽不聽得到,就又是另一個未知數了。”
池仁站直身,說不上來難不難過,四肢百骸有些無力,卻也不排除脫胎換骨的可能:“那……該說的我都說了,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曲振文瞠目,嗚咽,蠕動,幾乎讓人難以察覺,卻是他最大程度的挽留了。
“不坐了。”池仁也算好言好語地謝絕,“怎麼也要留點時間給你們,萬一……她能趕回來呢?”
這個她,是指宋君鑫。
池仁知道,宋君鑫在半個月前,去了南極探險。說來是多麼可悲又可笑,曲振文躺在這裡忽冷忽熱,一陣風都能讓他一命嗚呼,宋君鑫卻說機會難得,說去南極探險是她去年許下的生日願望,說她知道,他一定會等她回來。
池仁離開病房,沒有再回頭。
四點的整點報時纔剛剛響起,曲振文的心腹和醫護人員開始頻頻出入。
這一次,他們沒能再留他一命。
直到這時,池仁才疾步穿過冰冷而深邃的走廊,邁上了電梯。到底,他還是送了曲振文最後一程,隔着一道他們永遠隔着的牆,誰也沒有道一句再見,走完這最後一程,再也不見。
而就在電梯門關閉的過程中,池仁看到一抹豔麗的身影晃過,許是從隔壁電梯下來的,奔向曲振文病房的方向。池仁真的是好些時候沒見過宋君鑫了,有時候他甚至懷疑,即便是面對面地看到了,他也未必認得出她,但此時此刻,他知道,那是宋君鑫無疑。
電梯門六親不認地關閉了,池仁哭笑不得地抱住了頭。
無論他多麼不想承認,事實擺在眼前——他十幾年來不遺餘力的報復,或許根本比不上宋君鑫這幾分鐘的姍姍來遲。
曲振文愛了她一輩子,也和她鬥了一輩子,也無論曲振文多麼不想承認,事實也一樣擺在眼前——他一輩子的討好,甚至沒能換來她的最後一面。
那麼,就在剛剛的彌留之際,他大概也有感到漫無邊際的絕望吧。
回首這幾十年的執着,他會不會也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覺悟。
他想必,是被悔恨、不甘和自嘲扼殺了最後一絲絲的生機。
不過,哪怕什麼都沒有,池仁也無所謂了。
走出醫院,天還黑着,池仁卻一眼看到了江百果。那小小的人兒,蜷着腿坐在醫院門口的花壇邊上,既不焦躁,也不無聊,就在那兒安安靜靜地等着他。他卻猴急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平地還被絆了個趔趄。她站直身,捂着嘴笑他。他卻一把將她抱住,又哭了起來。
“沒事,沒事了,都過去了。”她拍着他的背,沒有一句花言巧語。
三天後。
曲振文的追悼會也算是商界一件轟轟烈烈的要聞,但某人的缺席,卻令閒雜人等津津樂道,以至於連悲慟的氛圍都漸漸不倫不類。而這個人,當然不是阿貓阿狗般的池仁,而是曲振文的比翼鳥和連理枝——宋君鑫。
據說,對於曲振文的撒手人寰,宋君鑫是真的悲痛欲絕,然而,她卻有比出席追悼會更重要的事要做。
致鑫集團和曲振文的全部財產,落入了池仁的口袋,這讓宋君鑫怎麼受得了?
可曲振文的代表律師說了,在曲振文的遺囑上,就是這麼一清二楚地寫着,只要宋君鑫送他最後一程,這些,本都是她的。
只要她能笑顏如花,情深意重地送他最後一程。
只要,她給他機會,見她最後一面。
然而,就這一個毫不過分到幾乎卑微的請求,她卻沒有做到,就差那稍縱即逝的三兩分鐘。
又據說,宋君鑫砸了家裡所有不值錢的東西,畢竟,值錢的,她還得給自己留條後路。這十幾年來,她自認爲連曲振文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又哪裡顧得上往自己的名下多斂一斂財物,而偶爾的那些蠅頭小利,又哪裡夠她往後的養尊處優?可她真真是機關算盡,卻在最後的陰溝裡翻了船。
能砸的都砸了,宋君鑫一轉念,當即找了律師。
她認爲她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池仁僞造了曲振文的遺囑。
相較於出席曲振文的追悼會,這場官司,纔是她不能不贏的。
醫院婦產科。
好消息是江百果真的懷有了身孕,而壞消息是,孩子能不能保住,還有待觀察。池仁發了飆,俗不可耐地叫囂着找最好的醫生來,他說:“我有的是錢。”
江百果賠笑着將他拉到一邊後,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腦門:“真有你的,從感情用事發展到了蠻不講理了是不是?惡化得夠快的。還有的是錢?那是你的錢嗎?那不是曲振文的錢嗎?”
池仁啞口無言。
關於致鑫集團和曲振文的財產,池仁是有打算的。既然曲振文到頭來也仍是將他視爲徹頭徹尾的替補,這嗟來之食,他是萬萬不吃的,卻也更不可能便宜了宋君鑫。而她要告,就讓她告好了,或許,這也叫做造化弄人,昔日,是姚曼安的遺囑真假難辨,如今,又換了曲振文的。
池仁清者自清,無論姚曼安出什麼幺蛾子,爲了不殃及池魚,他打算在兩年內纔會讓“致鑫集團”漸漸退出舞臺,不復存在,而股份和財產的變賣會通通用於慈善事業。
池仁並不把這叫做慷慨。還是那句話,這一次,他希望他和江百果能爲自己而活。
等結束了這一切,他們纔好爲自己而活。
卻不想,那混賬醫生卻說,他們的孩子未必保得住。
打一巴掌揉三揉,江百果投入池仁的懷抱:“放心,我知道我行。”
總是這樣,江百果的長篇大論也好,伶牙俐齒也罷,還有這越來越偷懶似的,越來越沒有含金量的大白話,卻總是能對池仁對症下藥。他雖還是悲觀,還是疼她,還是怕得要死要活,卻不得不信她。一聲嘆息,他手臂都擡了起來,要抱抱她,卻又當她是泥捏的,水做的,氣吹的,小心翼翼到碰都不敢碰,無奈,又收了手。
“多少?”他問道。
她不假思索:“百分之百,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我一定行。”
“哎,”他又一聲嘆息,“好想抱抱你。”
“抱,使勁抱,”她埋在他胸口笑,“抱完了,就百分之二百。”
可池仁又哪裡敢使勁,還是輕手輕腳,卻終於是擁抱了江百果,而無論是第幾次這樣擁抱她,每一次,都如獲至寶。百分之二百,這數字他再喜歡不過,她的理智有目共睹,但感性的一面,卻僅限於他,甚至,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不覺,百分之二百?聽聽,這像什麼話?那感性的他,倒也不妨學着她用數字說說話了,這一次,他知道,無論前路是坦途,還是崎嶇不平,百分之百,這是他和她註定的結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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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