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倫緊緊地咬住了下脣,因爲太過用力,銀灰色的血液正從嘴角邊緩緩逸出,但他也渾然不覺。

他帶着慌亂的呼吸,也不撐起身體,就這麼用手抓地,爬前少許,將小半個身子探出這個凸出了一截的懸崖邊,下面雲海一片,哪裡還有繆諾琳的半點蹤影呢?

他終於意識到某些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衝着雲海大聲呼喚着繆諾琳的名字,卻得不到半點回音,已經遺忘在記憶深處的眼淚,終於在他茫然不覺間奪眶而出,過分深切的悲痛根本不容得他有其餘的思考空間,甚至他連詛咒惡魔特力思亞的力氣也沒有,與這位對自己情深義重的小師妹交往的一幕幕,變成了一幅幅黑白的畫面,無聲地在他眼前飄過。

她揹負着一個灰色的童年,以常人無法想像的艱辛存在於雷諾皇廷。

她和自己有着同一位老師,在過去同樣痛苦之中接受着地獄般的磨練。

她自小心中就有自己的存在,並視自己爲偶像一般去努力追逐。

她擁有自私的個性,但對於自己,她卻願意無私地分享一切。

她並不是個胸襟廣闊的人,卻始終能包容自己一切缺點,甚至知道自己最愛的人並不是她,仍一如既往、無怨無悔地深愛下去……

她還有着遠大的抱負,但恐怕再也沒有實現的一天……

阿倫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從小聲的飲泣,慢慢演變成嚎陶大哭,雙拳無力地捶打着地面堅硬的岩石,這一刻,他才深深意識到,原來繆諾琳在他心中,已經佔據瞭如斯重要的地位。

正在阿倫的情緒激昂難平時,他所匍匐的土地下,卻傳來了一聲若隱若無的呻吟,阿倫怔了一怔,這是繆諾琳的聲音!她還沒死,還是惡魔又一次發出了誘惑之音?

呻吟聲再一次清晰傳來,確是繆諾琳悅耳的聲音,“……喂,阿倫,你可不可以先把我拉上,再繼續哭啊!”

一陣狂喜頓時涌上阿倫的心頭,小師妹真的沒死!

他趕緊沿着懸崖邊往下四處觀望,原來懸崖下凹進去的位置,長滿了山藤,山藤的倒刺剛好鉤住了繆諾琳的腰帶,將她掛在半空中,恰恰是懸崖的底部,以至阿倫從正面往下看時,根本發覺不到她的存在。

阿倫破涕爲笑,慌忙攀着山藤將繆諾琳拉了上來。

當兩人氣喘吁吁重新坐倒在懸崖之巔時,都涌起了恍如隔世的唏噓,生與死只是一線之隔,惡魔特力思亞的誘惑之音已經超越出了人類所能想像的範疇,它能將你心底最深處的渴望給挖掘出來,要不是阿倫關鍵時刻否定了自己不切實際的慾望,兩人現在恐怕都已經墮落進萬丈深淵之中,成爲魔鬼腳下的又一犧牲品。

繆諾琳看着阿倫臉上尚未退去的淚痕,眼中閃過深切的欣喜,但神色中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靦腆。

她迎着清爽的山風,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謝謝你,阿倫!”

阿倫對於暫時解脫出困境,也長長鬆了口氣,回以微笑道:“通常女性對男性表達謝意,尤其是救命之恩,往往只有一種方式啊!”

繆諾琳的神色彷彿更靦腆了,她笑了笑,低頭看着自己的長靴,輕笑道:“幸好我現在是拜倫王子,可以擺脫這個傳統的感恩模式……”

阿倫苦笑間,繆諾琳撫摸着腰間皮帶,又補充道:“幸好這條皮帶夠寬大結實,才能被山藤鉤住,唉,這正是男性裝束的優勝之處,以後我繼續長穿男裝……”

“喂,你該不會是更感激那條皮帶吧……”

兩人緩緩攀爬下這座千仞巨峰,幸運的是,那可怕的誘惑之音沒再出現,或許惡魔已經承認了失敗,又或許他誘惑每個人的機會只有一次,反正,他們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山腳下。

阿倫和繆諾琳談笑甚歡,畢竟劫後重生,但誰也沒有提起那個藏在心底足以致命的慾望,這是特力思亞差點得以成功的最大資本,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個慾望,只要在某個時刻執着於這個慾望,人就會迷失其中。

對於這次可怕的遭遇,兩人都認同特力思亞確實存在,但是否真的如傳說所說,是一個被衆神封印的魔鬼,還是一處擁有可以影響他人精神力量的太古遺蹟,這就實在無法確認了。

阿倫心底還有一個相當可怕的猜想,假如真的墮進那片厚厚的雲海,是跌得粉身碎骨,還是真的從此回到童年……

亡靈大軍已經消失無蹤,空蕩蕩的平原上並沒有留下任何他們曾經來過的蹤跡。

令阿倫二人感到更慶幸的是,隨着繆諾琳的一聲尖哨,那匹通靈的駿馬便從遠方奔至眼前。

繆諾琳輕輕呼了口氣,與阿倫相視一笑,飛身上馬,離開了這個日後勢必成爲夢魘之一的地方。

最爲不可思議的是,當他們走上一段路,再次回頭,那座不知是封魔之地還是太古遺蹟的特力思亞,已經在視線中消失,彷彿那座傳說中的巨峰從來就未曾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繆諾琳對此只感嘆了一句,“我很少進雷諾的神廟,不過這次回去後,以後我一定多多光顧。”

“……”

此時,已是黑夜,點點繁星,相互輝映。

一對落魄潘多拉的男女,正輕輕相倚,策馬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之上,呼呼風聲,正爲他們的談笑伴上一首悠揚的夜曲。

暴風要塞的城樓上,寒風凜凜,但每個士兵的腰桿都挺得異常筆直,站崗的姿勢比他們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標準,因爲,女皇陛下和親王大人罕見地來到暴風城頭上巡夜。

鳳慕雪注視着這些兢兢業業的士兵,眼中閃過滿意,憐雲飛伴在她的身旁,低聲彙報着各地的政治經濟情況和一些突發事件,他出色的政務能力,讓這位親王名副其實地成爲了女皇的第一助理。

當親王口中說出“出使潘多拉人類出使團”這個名字時,鳳慕雪停下了腳步,她扶着城牆,眺望向東面廣闊的播多拉平原,耳邊聽着憐雲飛述說。

“……到今天爲止,除了約翰和雷諾帝國的拜倫,所有人類代表都回來了,各個勢力的親衛隊能生還的總人數,不足百人,其中有二十人是我們神龍的士兵,他們的報告和早兩天回來代表的報告,基本一致,亡靈大軍的突然出現,確實非戰之罪,我已經替陛下寬恕了他們的保護不力之罪……”

鳳慕雪打斷了他,沉聲問:“疾風代表波特先生呢?他是今天回來的?”

“是的,”憐雲飛翻閱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夾,說:“他在傍晚時分到達要塞東門,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影月部落的扎斯町,我親自去迎接了他們,從神色看來,他們都十分疲憊,波特想親自向陛下問好,並提出辭行的要求,我推說陛下身體抱恙,暫時將他拖住了。”

鳳慕雪沉默下來,憐雲飛立在她身畔,一言不發,神龍與疾風的戰火一點即燃,只等出使一事完畢,戰爭將立即在阿蘭斯掀開序幕,尤其獸人提出的那個和平條件,肯定要各國首腦會晤才能作出決定,但在神龍高層看來,這一次首腦會晤,大可將疾風家族排除在外了。

女皇的手微微擡高了少許,身後的遠處立即奔來了一個僕人,女皇從他手中接過熱茶,喝了一小口,輕聲問:“雲飛,你如何看待波特這個人?”

憐雲飛沉吟道:“我與波特先生接觸的次數不多,初步印象,他是個不錯的人才,各方面能力相當平均,但所能做到的程度,也僅僅是不錯罷了。”

鳳慕雪淡淡一笑,說:“雲飛,你知道嗎?在神龍衆多重臣所交來的報告裡,對於各國這次代表人員的看法,只有對波特這個人的看法是完全一致,在他們看來,就像你剛纔所說那樣,是個不錯的人才,但也僅僅是不錯罷了。”

憐雲飛臉色變了變,沉聲道:“陛下的意思是,波特是故意給人留下這樣一個印象?”

鳳慕雪輕輕點了點頭,淡淡說:“對,作爲一個疾風代表,一個人類勢力的使者,他不可能是個平凡人,要不然他將會更加低調,但他現在故意扮出一個走到哪裡都能抓出一把的普通人才,同樣是人畜無害,誰也不會對他產生戒心……”

鳳慕雪頓了一頓,嘆息道:“當所有人都對同一個人作出同一判斷時,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們判斷正確,此人確實如此;第二、他們判斷錯誤,此人令所有人的判斷都出現同樣的錯誤……答案很明顯是後者,真難爲了波特的心機,竟然絲毫不差地控制好自己在每個人心目中的形象!”

憐雲飛也嘆道:“難怪他這麼年輕就成爲了疾風環形長桌上一員,據這次出使團倖存者的描述,波特的確是一位魔力驚人的魔法師,力挽狂瀾地破解了亡靈的黑暗天幕,讓他們出現了逃跑的契機。”

鳳慕雪淡然道:“其實正因如此,我才重新翻閱了相關此人的資料,才發現原來每個人對他的看法竟然如此一致……與疾風開戰在即,有這樣一個敵人存在,實在不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憐雲飛會意道:“雲飛明白,請陛下放心,雲飛會把此事處理得妥妥當當。”

鳳慕雪淡淡一笑,說:“雲飛,毀掉這樣一個人,並不是輕易的事情,盡力而爲就是了。”

憐雲飛臉色微微一變,低頭道:“是,陛下。”心裡暗想,鳳慕雪殺波特的決心非比一般,這樣一說,分明是讓我盡十二分努力,不然何必專門強調呢……

一陣凌厲的夜風颳過,鳳慕雪低聲咳嗽了起來,憐雲飛連忙爲她披上一件狐絨披風,柔聲道:“陛下,越夜越冷了,我們先回去吧!”

鳳慕雪搖了搖頭,說:“不,朕還想多站一會……對了,雲飛,雅玲現在怎麼樣?”

憐雲飛苦笑道:“自從她爲了約翰的事,與陛下爭吵過一番後,就整天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包括我這個做父親的在內,誰也不見,在這段時間裡,從未踏出宮門半步。”

鳳慕雪平靜道:“雅玲畢竟還是個小女孩,女生情懷,到了這個年紀,誰可避免?朕也不怪她,但生在帝皇之家,對於自己的終生幸福,就少了許多選擇的權利,總有一天,她也會明白……嗯,雲飛,你親自再去勸勸雅玲,明天,就派人將雅玲護送回星雲學院,讓她繼續未完的學業!”

憐雲飛臉色微微一變,沉聲道:“陛下,可是……”

鳳慕雪面容頓時轉寒,冷然道:“雲飛,你該不會認爲朕隨時有可能長眠不起,所以,雅玲這個神龍第一繼承人應該留在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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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雲飛慌忙拜倒在地,低聲道:“陛下息怒,雲飛並非此意!”

鳳慕雪嘆了口氣,聲音放柔,淡淡道:“雲飛,起來吧!其實你大可放心,對於自己的大限,朕心中還是有數的……你也無須諸多解釋,朕並不是專橫無理的人!另外,朕心意已決,明天,就將雅玲送回星雲!對於一個少女來說,善變是無可避免的特性,年輕的心,總是面對萬千誘惑,一時愛情,轉眼已成雲煙,用不了多久,雅玲自然會重新掛上燦爛微笑,傲然立於陽光之下。”

“是,陛下。”憐雲飛將平時高傲的頭顱垂下,也不知他此時臉上是何表情。

“……”

“對了,陛下。”憐雲飛將文件翻到最後一頁,“國師樊帝靈和聖女伊琴娃已經出關,明天將進宮拜訪陛下。”

“哦?”鳳慕雪的眼睛亮了亮,說:“很好,雲飛,你做好心理準備,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將聖女留在神龍一段時間,並不是爲了朕的病,也是爲了一些隨時有可能發生的變故,另外,立即請星雲的舒梅蒂校長來神龍一聚吧!”

憐雲飛眼中蒙上一層陰霆,點頭道:“是的,陛下,雲飛明白。”

這時,一道灰色的影子從遠快步而近,到了兩人的五步距離外,單膝跪倒,稟告道:“啓稟陛下,疾風官員波特不辭而別,只留下紙條,說家族裡有要事,急需趕回,請陛下原諒……”

憐雲飛厲聲打斷道:“不是叫你們監視好疾風外使館的嗎?”

灰色影子的聲音仍是不卑不亢,說:“回親王大人,下官盤問過所有包圍在疾風外使館的監視人員,他們都未曾發現波特離開……”

憐雲飛冷然道:“那麼照你這樣一說,難道波特是憑空消失了?”

灰色影子沉聲道:“屬下愚鈍,也不明其中緣由。不過屬下已經派遣大量人手去追查波特的下落……”

“哼,你似乎認爲過失並不在你呀……”

“算了,雲飛!”鳳慕雪淡淡地嘆了口氣,望向天際漆黑的盡頭,在這一剎那,心裡有點意興闌珊,她平靜道:“如果波特真能算到我們的決定,又能當機立斷的離開,這不單證明了他的才智,或許,還有冥冥中的天意。”

“……”

當阿倫和繆諾琳帶着一身塵埃,重新回到暴風要塞時,已經是七天以後的事情了,因爲阿倫對陽光的恐俱竟然越來越甚,令兩人不得不晝伏夜行,以至延誤了歸期。

暴風街頭上,阿倫和繆諾琳默默對視,好一會過後,才相互珍重告別,繆諾琳轉向雷諾的外使館,阿倫折返回神龍的皇宮,他們誰也沒料到,這一次的分別,差點便成了兩人間的永訣。

神龍皇廷,已是春意盎然,雀鳥清脆的鳴叫、綠得令人心曠神怡的草地、精神抖擻的古樹,無一不令人心中也盪漾過濃濃春意。

阿倫回到自己的庭院,早獲通報的宋錦陽已經準備好了美食和熱茶,一臉笑意地迎了阿倫進來。

但此時已近正午,雖然今天天色異常陰沉,兩人放膽在白天趕回暴風,但阿倫這段時間病情實在不算樂觀,每到正午身體都會分外疲憊,他粗粗吃了點東西,問了問人類代表團的狀況,聽到波特、亞瑟他們都已經平安歸來,心中稍安,和宋錦陽隨意打了幾聲哈哈,就躲進了浴室之中。

蒸騰的水氣間,牆上壁畫依舊,仍是衆神如何將魔鬼打倒的畫面,阿倫牽了牽嘴角,不由得又回想起巨峰中驚心動魄的剎那:特力思亞,這到底是太古時代的遺蹟,還是真如阿蘭斯人民所傳的神話文化,這恐怕是永遠都破解不了的謎,但人類的慾望,肯定是造就特力思亞存在的最大動力……

他作着這些沒什麼實際意義的思考,將出使之旅的回憶和一切煩憂都拋到一邊,就這麼泡在溫水之中,進入到半睡眠狀態之中。

直到浴室門被輕輕敲響,宋錦陽小心翼翼地輕聲道:“約翰先生,陛下有請!”

阿倫才從茫茫然中醒來,然後一邊埋怨鳳慕雪的不近人情,剛回來一陣就急着召見,一邊整理好衣裝,隨着幾個內侍,往神龍正殿走去。

他的心中卻是升起了一陣警惕,因爲先前向宋錦陽問起雅玲的情況時,宋錦陽竟說已經有好些天沒見過雅玲陛下了,自己能平安歸來,雅玲如果還在神龍皇廷,必定會親來迎接的,她難道是被禁錮了,還是被送回了星雲?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代表着一個信號——神龍女皇終於下定決心,有可能要向他動手了……

神龍正殿中,鳳慕雪臉上陣陣陰晴不定,像正思考着一些難以解決的難題,但當她看到約翰修士從大門步入,她的臉色立即恢復平靜,掛上平和的微笑,口中更是親切道:“約翰,朕看到你平安歸來,心中實在歡喜!”

阿倫來到女皇的皇座跟前,施禮道:“謝謝陛下關心!孩兒幸不辱命,已與獸人簽訂和平條約。”

鳳慕雪聽到阿倫自稱“孩兒”二字時,眼神彷彿黯淡了一下,想起自己出使前的承諾,約翰能夠平安歸來,就將認他爲兒一事公告天下。

她微微怔了怔,才道:“約翰,你整天將帽子罩在頭上,難道不覺氣悶嗎?話說回來,朕這個做母親的,還從未能真正一睹你的全貌呢!”

阿倫淡淡一笑,舉手就將連着長袍的罩帽掀了下來,那俊朗得無以復加的氣息,頓時隨着罩帽掀開的剎那,傾瀉而出。

那罕見的深藍色長髮在腦後隨意捆起,微微帶着沐浴後的溼潤,一雙猶如寶石般的蔚藍眼睛,深邃迷離,負手而立,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淡然的風度、高貴的氣質,那雲淡風輕的神態,恐怕是必須經歷過無數風霜,才能錘鍊出來。

鳳慕雪靜靜地注視着阿倫,良久後,眼神中終於閃過深切的欣賞:他不愧是老師選中的弟子,從內到外,找不到絲毫可以挑剔之處。

在女皇的內心深處,第一次認真的想,假如他真是自己的孩子,確實是一件相當美妙的事情啊!或許,還能由他結束神龍由女子統治的時代,可惜……

阿倫掛着淡然的微笑,將獸人的合約書呈到了鳳慕雪面前,鳳慕雪早已經看過其他國家代表手中的版本,對這份合約的內容已經瞭然於胸,但她還是當着阿倫的面,認真再讀一遍。

阿倫靜靜等待女皇看完,又將獸人杜漢的信箋呈到女皇面前,平靜道:“陛下,這是一個名叫杜漢的獸人委託我親手交給你的!”

鳳慕雪看了一眼阿倫,不動聲色地接過,緩緩閱讀,口中道:“約翰,這次出使的經過,給朕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