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大部分住客都陷入沉睡的迎賓傳舍一片寂靜,只有巡夜刑捕隊員們手中的火把亮着幾點寥落的微光。自藍葉自戕身亡後,傳舍中沒有再出過任何亂子, 各族賓客也好, 刑捕隊也罷, 所有人的警惕之心似乎也都漸漸鬆懈了下來。昨天, 月靈已和各族首領商定, 一再延期的會盟儀式將在三天後正式舉行。
“石頭,你瞧瞧這天,敢情是要起風了吧?”
“是啊, 沒準……還要下雨了呢!”
在院子裡巡邏的兩名刑捕隊員小聲交談着,話音未落便當真起了一陣風, “呼”的一下吹熄了他們手中的火把。
“嘿, 這風還說來就來, 真邪乎!”含糊的嘀咕聲中,兩人趕緊跑向廚房去續火了。
等他們離開院子以後, 假山叢後忽地鑽出一個黑巾蒙面之人,躡手躡腳地摸到了位於院子西南角的水井旁。翹首四顧一瞬之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後回身便欲將包內之物朝水井中倒去。
電光石火之際,一道白練閃電般射來倏地捲住了他的手腕, 毫無防備的他被這股巧勁拖得踉蹌後退, 還來不及掙扎, 又是兩顆石子接踵飛來, 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雙腿的腿彎, 連受兩擊的他再也支持不住,“撲通”一聲仰天栽倒在了地上。
“什麼人?”聽到響動的樊通帶着刑捕隊員迅速趕至, 未及細問,卻見手持白絹的月靈從牆角處緩緩踱出,冷睨着僵臥於地的蒙面人道:“你終於來了,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月……族長,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樊通驚愕地望着月靈,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抓住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就在他和月靈說話的當口,那躲在另一側的牆角邊,緊隨月靈之後擲出兩枚石子的人已是悄然離去,從頭到腳一身純黑的頎長身影迅速沒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把他帶到刑捕司去。如果我沒料錯的話,他就是那個真正的下毒者!”不着痕跡地朝那黑紗飄逸的背影瞥了一眼,月靈果斷地下了命令,率先走出迎賓傳舍朝刑捕司行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裡,全體長老都聚集到了刑捕司——其中也包括自藍葉去世後一直被軟禁於家中的年炅。十餘天不見,一個原本顧盼生威的漢子竟變得面色焦黃,形銷骨立,除了知道內情的司徒雲之外,所有與年炅相識之人無不大感驚訝。
“年老弟,前些天就聽說你病了,沒想到竟然這麼嚴重!看過大夫沒有?要不要緊?”坐在年炅身旁的令狐賢達忍不住關切地詢問起來。
“放心,一時間死不了的!”年炅淡淡地扯了扯脣,不理旁人的愕然,他眯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直視月靈道,“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爲你那天對我說過的話!怎麼樣?答案……已經有了嗎?”
被送回家的當天,他就開始拒絕進食,一心求死,月靈去看望了他,從進門到離開,她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如果你堅信自己是對的,那就好好活着,等待老天給我們一個公道的答案。”
因爲這句話,他活了下來,他堅信自己不會看錯藍葉,終有一日,那些冤枉她的人會知道他們纔是錯的。
片刻的恍惚過後,記憶中的影像還原成了眼前真實的人形。
“是的。”迎着他凌厲的逼視,月靈平靜地點了點頭,柔和的眼波中有種說不出的深邃。
“那好吧,我拭目以待。”合了合眸,年炅移開目光,沒有再說話。
“樊隊長,把那人帶上來吧。”月靈回身向後堂處吩咐了一聲。未幾,便見樊通押着個被倒剪雙臂的蒙面漢子走上前來。那人的蒙面巾已被撕去,露出真容的他皮膚黝黑,鷹鼻獅口,滿臉虯髯,屬於典型的都乾土著長相。
“郎克蘇?”在坐的所有長老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起來,這個半夜三更在傳舍中行跡鬼祟的蒙面人人竟是當初隨龍錦麟一同帶隊來到景月族的副使郎克蘇!
“經皇甫神醫親自查驗,他拿到水井邊的那包藥粉,正是當初讓各族貴賓深受其害的‘天一散’!”樊通一臉嚴肅地把剛纔從郎克蘇手中繳獲的那個紙包呈到了衆長老面前。
“族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四下裡頓時響起了一陣疑惑的議論聲。
“司徒長老,不如……你來告訴大家吧?”月靈朝身旁的司徒雲看了一眼。
“是,族長!”司徒雲微一頷首,不慌不忙地說起了事情的原由,“下毒案發生的當晚,族長曾經和卜先生議論過這個案子,他們都認爲,不大可能有人同時與那麼多部族的首領結仇,因此這個下毒者多半不是衝着某個人而來,而是衝着我們這次會盟來的。她跟我說起了這個看法,我覺得很有道理。此後,我們在向刑捕隊查問情況時牽出了藍葉下瀉藥之事,因她始終對自己的動機含糊其辭,導致很多人認爲她就是下毒的真兇,但族長派人去調查過她的背景,事實證明,她不存在任何破壞會盟的動機,所以,我們都覺得這事背後另有乾坤。”
在一片深有同感的交頭接耳聲中,他繼續說道:“藍葉入獄後,許多部族首領向我們施加壓力,要求懲辦她這個‘兇手’,她自己又什麼都不肯說,我們也很爲難。後來,族長又去見了鳳先生,與他商議了此事,鳳先生向族長獻了一計,族長和我都覺得可行,但是,還沒等我們實施計劃,藍葉便在獄中自盡了。”
“於是,族長臨時調整了一下計劃,利用這個機會,故意對外宣稱藍葉畏罪自殺,死前留下血書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讓外人都相信此案已經了結,待風波慢慢平息後,她又宣佈了重新舉行會盟的時間。你們想,如果真兇的目的是破壞會盟,肯定不會甘心讓我們就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地遮掩過去,這樣一來,他就會按捺不住再度出手,那麼,他暴露的時候也就到了!”
說到這裡,他橫了已成階下之囚的郎克蘇一眼對樊通道:“樊隊長,接下來該你說了吧。”
“在族長抓到這傢伙之前,我也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樊通撓了撓頭道,“我就只說說我剛審出來的情況吧。”
“這郎克蘇其實是禾野的死黨,禾野死後,他極度仇恨我們景月族,仇恨繼位的桑吉大頭領,但他一個人沒有能力報仇,只能假裝順服地潛伏在桑吉大頭領身邊。這次的會盟讓他覺得機會來了,便趁機制造了這起下毒事件,目的是爲了使所有鄰族對我們景月族失去信任,讓我們成爲衆矢之的,同時也可藉此機會除掉桑吉大頭領,重新扶植禾野一脈的後人奪權。”
“我們此前千防萬防,防每一個廚子、挑夫、洗碗工……就是萬萬沒有想到要提防各族首領自己帶來的親信!這傢伙鬼得很,沒有在飯菜裡動手腳,而是把毒下在了貴賓專用的那口水井裡。那種毒在沒有進入人體之前,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就會失效,所以過了一夜之後,貴賓們再飲用井水就沒有問題了,我們都沒有想到毒源是在井裡,只往飯菜的問題上想,偏偏藍副隊長她又……唉!”說到這裡,他不禁自責地嘆了口氣,“都是我胡說八道害了她……”
“樊隊長,這怎麼能怪你?”月靈向他投去了寬慰的一瞥,“你說的也是實情,藍葉她自己不是也承認了嗎?你又不曾指控是她下毒,只不過別人非要這樣聯想而已。”
說罷,她又轉向衆長老道:“好了,現在真相已經大白,大家終於可以真正安心了。這個郎克蘇是都乾族人,我看,回頭我們把情況向桑吉大頭領通報一下,就請他來決定如何處置此人吧。諸位意下如何?”
衆長老紛紛表示贊同,公孫謹更是笑言道:“別看咱們族長年紀輕輕,做起事來可真是不含糊,不僅郎克蘇被她耍了一把,就連我們這些老傢伙也都被耍了一把呀,哈哈!”
“衆位長老,真是抱歉!”月靈對衆人歉然一笑道,“爲了確保不走漏風聲,我只把實情告訴了司徒長老一人,還請大家不要見怪!”
“哎,要使計,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啦!我們哪有怪你的意思,我們是欽佩族長智慧過人哪!”長老們都大笑起來。
剛纔衆長老與月靈對答之時,惟有年炅沉着臉一言不發,此時,看着大家雨過天晴,笑逐顏開的樣子,再想想藍葉含冤而死,身後還要被人戳着脊樑骨罵的悽慘景況,他霎時間心痛得幾乎窒息。
“是啊,我們的水大族長當真是智慧過人,連一個可憐女人的死都可以拿來利用!”他猛然推桌站起,發出了一聲滿懷悲憤的冷笑,“水月靈,你的謀略年某的確佩服,也許,這裡面還有那個棲鳳嶺大當家的功勞,是不是?只不過,你們的手段太卑鄙,太冷血!我辦案多年,你以爲我看不出來嗎?藍葉當時傷勢雖重,但只要搶救及時就不應該致命!可結果呢,她死了,就這麼死了!我至今都懷疑,是不是你爲了使那一計才故意不讓皇甫神醫救活她?”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年長老,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太過分!”司徒雲沉下了臉,逼視着年炅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我早就不稀罕和你們這幫冷血動物共事了,難道還要對你們低眉順眼嗎?來啊,把我抓起來啊,下令處死我啊!”年炅紅着雙眼回瞪過去,沒有絲毫示弱之意。
“你……”司徒雲還待再說,卻被月靈出言打斷。
“好了,司徒長老,不要再折磨他了,是時候該告訴他實情了!”她霍然站起,正視着年炅一字一頓地道,“年長老,藍葉她……沒有死!”
彷彿平地一個驚雷,除了司徒雲之外,所有的人再次驚呆了。
瞬間的失神後,年炅愕然瞪着月靈,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你……你說什麼?藍葉……藍葉她……”
“藍葉她沒有死!”月靈緩緩向他走去,清晰地解釋道,“其實,鳳大當家給我出的主意,正是先讓藍葉假死,然後藉機誘出真兇。當然,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這樣做之前是要先徵得藍葉本人同意的,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藍葉竟會真的自殺了。”
“那天我進去幫忙的時候,皇甫爺爺就已經確定藍葉沒有生命危險了,但她當時依然昏迷未醒,我只能自作主張,決定把戲繼續演下去,所以,我就請皇甫爺爺用特殊的針法封住藍葉的穴道,讓她進入了龜息狀態。不過你放心,這種針法非但不會傷害她的身體,而且還能使她在休眠的狀態中更快地康復,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現在應該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突如其來的狂喜讓年炅的眼前好一陣天旋地轉,“那她現在……現在……在哪裡?”
“在皇甫爺爺家……”
話音未落,年炅便回身撥開人羣,如離弦之箭般衝出大門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