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今天辛苦您了,要不是您拿出一呼百應的威儀壓住了陣腳,還身先士卒衝鋒陷陣,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等確認所有來賓都已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 忙碌了一夜的月靈、皇甫鬆等人都分散到傳舍的空房內暫作休息, 月靈一邊替卜驚天捏着肩膀, 一邊說出了自己早就想說卻始終無暇出口的心裡話。
“我女兒的事就是我的事, 說這些做什麼?”卜驚天微笑着輕拍女兒的手背,“而且這也是關係到我們景月族對外聲譽的大事,我既然聽說了, 能袖手不管嗎?哎,對了!”他忽然神色一端道, “你別忘了, 今天最辛苦的人可不是我啊!那個鳳大當家, 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爲什麼要這樣不顧性命地幫助我們?”
月靈心頭一跳, 紅着臉嬌嗔道:“我和他哪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說到這裡,她禁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說一面之緣都有些誇張了,我到現在就連他多大年紀, 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他這人啊, 也跟他那張臉一樣, 撲朔迷離的, 總是叫人看不清, 摸不透……”
聽月靈心情複雜地說起在玉凰峰的所見所聞,卜驚天也蹙起眉頭陷入了沉思, 片刻後,他遲疑地看着月靈道:“小月兒,爹問你個問題,你可別不高興。你……是不是對他有好感?”
“爹,您說什麼呀?”月靈抽回正在給卜驚天捏着肩膀的雙手,賭氣地背過了身子,“不都說了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您還盡瞎想!”
“爹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對他的在意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卜驚天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兒道,“你想想,如果你只是以景月族族長的身份跟他結交,只要確認他沒有侵犯鄰族的野心,跟他打好場面上的交道也就是了,他在自己的領地裡行爲如何,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爲此心神不寧這麼久嗎?”
“我……”月靈一時語塞,絞着雙手說不出話來。
“按理說,你是大姑娘了,現在又是一族之長,要結交什麼樣的朋友,爹不該多說什麼,但我還是想提醒你一句,這個鳳某人不簡單哪!”
略感憂心慨嘆了一聲,卜驚天緩緩站起走到了月靈身後:“剛纔我扶他那一把的時候,感覺他的骨骼脈象不似年邁之人,粗略判斷,年紀應在三十上下,但他的內力修爲卻極其驚人,你爹我似他這般年歲時也無此等造詣,再想想他收服棲鳳嶺那幫山大王的手段……真是連我都有些膽寒。他這樣的人倘若爲善,當是難得的英主,若爲惡,便是混世魔王,依你所說,他爲人忽善忽惡,難以捉摸,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太接近他爲好,免得將來後患無窮!”
月靈只覺心窩處微微揪疼了一下,許久才強笑道:“我本也沒打算和他有什麼瓜葛,只是屢屢欠他恩情,日後總得找機會回報就是了。我現在只想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還有……就是希望我們一家人能夠早日真正地團聚,外婆、爹爹、蘭姨、獨孤伯伯、澄姨和我,呃……最好再加上樊大哥和他的紅顏知己,我們所有人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吃上一頓團圓飯,那該有多好……”
卜驚天默默地聽着,心中不覺涌起一陣酸楚,這聽來簡單的心願,真正實現起來卻是難如登天,且不說獨孤明是否會有甦醒的一日,就說眼前的兩件事——餘婆婆能否原諒他,樊通能否放下月靈另覓紅顏知己,便已是叫人難抱樂觀的態度。更讓他難受的是,月靈在說起一家人的時候,並沒有提到自己的另一半,她此生究竟能否忘卻失去浩原之痛,重新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呢?這些問題,他沒有一個能回答,也沒有一個敢肯定。
感覺到父親的情緒低落,月靈不願再加重他心頭的負擔,於是調整了一下情緒,回身正色道:“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關於這次各族賓客集體中毒的事件,我覺得不簡單,有很多問題還想向爹爹請教呢!”
聽她這麼一說,卜驚天也立即收拾起了凌亂的心情,把心思轉移到了這件大事上:“我也是這樣想,不如我們先來交流一下各自的看法,等天亮以後,你再去和衆長老商議吧。”
回到几案旁坐下,卜驚天父女的神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
* * * * *
第二天一早,接到傳召的年炅懷着一絲忐忑帶領樊通、藍葉二人來到政務堂。他們進門時,其他長老都早已入座了,顯然事先已就如何調查下毒案之事商議過一番。深吸口氣,他率先來到月靈面前行禮:“見過族長!”
樊通和藍葉跟在他身後行禮,兩人都是神情鬱郁,似乎各有各的心事。
“三位請坐吧!”月靈姿態優雅地揮手示意,目光中沒有絲毫慍色。
見月靈沒有一上來就追究他的責任,年炅反倒有些不安。“族長……”他遲疑道,“這次的事全是屬下部署不當,領導無方所致,屬下願接受任何懲罰,只希望您和諸位長老不要怪罪二位隊長才好!”
“年長老!”
樊通和藍葉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抗議之聲,不待他們說出什麼子醜寅卯,年炅便回頭輕斥道:“住口,有我在,還輪不到你們多嘴!”
“年長老不必如此!”月靈緩緩站起,和顏悅色地道,“皇甫爺爺已經告訴我了,下在飲食中的那種毒人稱‘天一散’,無色無味,用普通的驗毒之法根本檢驗不出,即使是使毒行家,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也很難發覺。是我低估了這些居心叵測之人,原也怪不得你們。所以,我今天請三位來,並不是要追究責任,只是想請你們來和大家一起分析一下這次下毒事件,看能不能尋到什麼蛛絲馬跡,幫我們挖出那個罪魁禍首。”
“這件案子非得儘快查清楚不可!”司徒雲憂心忡忡地嘆道,“各族首領第一次到我們景月族做客就出了這種事,影響非常不好,現在已經有些脾氣火暴之人嚷嚷着要回去,說是不參加什麼見鬼的會盟了,免得把性命丟在這裡!我們若不能早日查出真兇給他們一個交代,這事,恐怕不好收場啊!”
月靈輕擺了擺手,再次示意年炅等三人坐下,待他們入座後,她才繼續說道:“你們也不必太過緊張,現在最要緊的是仔細回憶一下,這些日子裡,尤其是昨天這一天的時間裡,傳舍內外有沒有出現過什麼異常的狀況?”
“這個……讓我好好想想……”年炅把這段時日刑捕隊向自己彙報過的情況在心底迅速整理了一遍,隨後道,“別的倒也沒什麼,就是據最先聽到中毒者呼痛聲的安驥和毛子雄二人說,在出事之前,曾見都乾族的龍知政一夜起來五六次……咳咳,好像是吃壞了肚子,他們那時有點擔心飲食有問題,但他自己說是涼水喝多了的關係,他們也就沒再多問……”
他說話的時候,樊通一直心不在焉地埋着頭,似乎只顧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沒在聽他說些什麼,而藍葉則是小心翼翼地聽着,當他說到龍錦麟拉了好幾次肚子的時候,她的眸中情不自禁地閃過了一抹驚愕之色。月靈正在專心地聽年炅彙報情況,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但經驗老到而又心思細密的司徒雲早把這些看在眼裡,心中暗暗琢磨起來。
聽完了年炅的稟報,月靈蹙眉沉吟道:“皇甫爺爺也說,據診斷,龍錦麟因爲曾服下過作用強烈的瀉藥,在所有賓客當中中毒最輕……這兩件事,到底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我有話要說!”
忽然,一聲大喊把廳堂之內的所有人都驚了一跳,大家齊齊擡頭看去,只見樊通“騰”地站了起來,滿面泛紅地看着月靈。
“怎麼了,樊……樊隊長?”月靈望着他愕然擰眉。
“族長,屬下一時糊塗,沒有將一個重要情況及時稟報年長老,現在想來,真是大錯特錯了!”
“什麼?”年炅不禁大吃一驚,“你有什麼事瞞着我?”
側首看了看低頭默坐於一旁的藍葉,樊通狠狠一咬牙道:“昨晚給各房送飯之前,我曾看到藍副隊長從珠花中倒出一些粉末準備放入一碗湯內,我立即進去阻止,隨後質問了她幾句,但她給出了聽似合理的解釋,因爲我本就沒有看得太清楚,又信任她平時的爲人,不想無事生非,所以就沒把這事告訴你……”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他這話的意思,分明是指藍葉有下毒的嫌疑,藍葉平素在刑捕隊的業績和口碑都很好,衆人一時間實在難以相信她就是陰謀毒害各族來賓之人。
瞬間的愣怔後,年炅忽如火山爆發般跳起,一把揪住樊通的衣領狂吼起來:“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藍葉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分明是你想推卸責任,才胡亂編出這樣的謊言來陷害她!”
“年長老,年長老,你冷靜點!”坐在他身旁的公孫謹、令狐賢達等幾位長老一起衝上去拉他,好不容易纔把他給按坐了下來。
月靈初聽樊通之言也是頗爲驚訝,她和其他人一樣難以相信在刑捕隊表現出色的藍葉會執法犯法,可她更不相信樊通會爲了推卸責任而陷害藍葉,定了定神,她揚聲道:“年長老,你且稍安勿躁,樊隊長只是說出他看到的情況,並沒有確指藍副隊長就是下毒之人,他不是也說,當時看得不是很清楚嗎?我們不妨聽聽藍副隊長自己怎麼說,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
聽她這麼一說,一屋子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把目光移向藍葉,只見她螓首低垂、雙手緊絞地蜷縮在椅子上,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已然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看到她這大失常態的樣子,大部分人不由得都開始有幾分相信樊通的話了。
衆人異樣的眼神讓年炅又是氣憤又是心疼,他顧不得在正式場合應有的禮儀,一把攬住藍葉的肩膀大聲道:“葉子,你別怕,有什麼話就大膽地說出來!年哥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不要,也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葉子,這聲他在心中呼喚過千百遍卻始終不敢當着她的面宣之於口的愛稱隨着澎湃的心潮脫口而出。在一片訝然的目光中,藍葉吃驚地瞧着滿目柔情、神情堅毅的年炅,淚水霎時間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串串落下。
“葉子,你別……別這樣!”年炅慌忙伸手替她拭淚,“有年哥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年哥,我對不起你!求求你,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我不配,真的不配……”藍葉別開臉孔,哽咽着開了口。
年炅的手驀然一顫。她的反應讓他嗅出了些許不妙的味道,疑惑間,他的心下意識地提到了喉嚨口。
片刻的猶豫後,藍葉抹了抹淚水,緩緩擡起頭來:“樊隊長沒有陷害我,他說的,都是真的!”
猶如平地一聲驚雷,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窒了,年炅更是呆若木雞地定在原地,靈魂彷彿瞬間遊離了他的軀體。
艱難地扶桌站起,藍葉踉蹌地走到月靈面前,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族長,藍葉辜負了您和衆位長老的信任,實在是罪該萬死……”
“你……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做?”月靈心亂如麻地看着她,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是各族首領與你有仇,還是……”
“不,不是這樣的!”藍葉突然搖頭尖叫起來,“樊隊長沒有看錯,我的確是往哪碗湯里加了藥粉,但那不是毒藥,只是瀉藥而已,而且我也只加了這一份,各族來賓爲什麼都會中毒,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情勢奇峰突起,原以爲真相即將大白的人們頓時又愣住了。剛纔還面如死灰的年炅聞言立即撲到藍葉身邊,垂死掙扎般急喊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是這麼心狠手辣的人!那你趕快把事情說清楚啊,你是有苦衷的對不對?快說出來,族長和諸位長老都會相信你的!”
“沒錯,藍副隊長……”月靈定了定神道,“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確實不是你下的毒,我們自然不會把罪名強安到你頭上的!”
“其實……”藍葉張口欲言,可就在話到嘴邊時突然頓住,最終化作了一抹悽然的苦笑,“我沒什麼可說的,總之……就是鬼迷心竅了!但我真的只是下了瀉藥,並沒有下毒,信不信,隨你們吧!”
“藍副隊長,你這是什麼態度?”司徒雲微慍地開了口,“如今的情勢你也知道,各族來賓都在給我們施加壓力,要求我們早日查出真兇,目前除你之外還沒有找到其他可疑之人,你要是不說清情況,如何洗脫自己的嫌疑?退一萬步講,即使大家都相信你沒有下毒,那下瀉藥也該有下瀉藥的動機啊,你們刑捕司問案,嫌疑人該如何交代問題,你不會不懂吧?”
藍葉抿了抿脣,垂首不語。
“說話啊,我求求你了,你別這樣好不好?到底有什麼苦衷,你倒是說出來啊!”年炅近乎哀求地推搡着藍葉,然而,藍葉依舊低着頭一言不發,甚至認命地閉起了眼睛。
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司徒雲回頭對月靈道:“族長,這事……你看怎麼處置吧。”
沉吟着注視了藍葉片刻,月靈黯然道:“按族規,既有嫌疑,只能先下獄了!衆位長老,你們說呢?”
衆人無不爲藍葉莫名其妙的固執而扼腕嘆息,但答案都是一致地點頭,惟有年炅如石像般僵立不動。
“年長老,請不要因私忘公!”司徒雲沉下臉,向他投去了嚴厲的一瞥。
“罷了,你們說,我還有反對的理由嗎?”了無生氣地長嘆一聲,他放開藍葉,疲憊地站起身來。突然,他轉身衝向門口,一腳踹開大門,發瘋似的衝出政務堂狂奔而去。
“年長老!”
坐在近門口處的上官岑起身欲追,卻被月靈澀聲叫住:“算了,由他去吧。”
含淚朝年炅踉蹌遠去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藍葉木然站起身來,邁着僵硬的步子穿過鴉雀無聲的人羣,面如死灰地向被司徒雲叫來押解自己的刑捕隊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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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因爲藍葉涉案之事心情沉重,但忙完政務之後的月靈還是顧不上休息,第一時間來到迎賓傳舍,拐進了棲鳳嶺羣雄所住的東北側院落。
由於剛經歷過一場毒傷的折騰,他們這邊的人又是最後解毒的,此時,所有的人都在休息調養,院子裡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人影。月靈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走到了鳳魈影所住客房的門口。
停下腳步後,她擡手想要敲門,但憶起鳳魈影那喜怒難測的怪脾氣,卻又不免有些懷疑,自己這會兒來找他到底該是不該。
她倒不是怕他會對自己怎樣,只是知道他素來不喜見外人,自己在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下擅自跑來,萬一惹惱了他,豈不是對他的身體有害無益?可要不親眼看看他現在狀況如何,她又着實放心不下。猶豫再三之後,她躡手躡腳地蹭到窗口,眯起眼睛從窗縫處看了進去。
屋裡的鳳魈影正躺在牀上閉目養神,在一人獨處的房間裡,他竟仍是從頭到腳一身黑,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外露,只是頭上黑紗斗笠的位置略微偏了偏,以便把頭靠在枕上。
月靈的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這人,防範之心還真是重,就這樣怕被別人看見自己的真容嗎?她知道他會這樣做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她也不是非要探人私隱看看他到底長什麼樣子不可,令她不安的是,如此一身打扮,怎麼可能休息得好?難道在他心目中,保住容貌的秘密,居然比自己的身體健康,甚至是性命還重要嗎?
剛想到此處,只見鳳魈影雙手扶着牀欄,略顯吃力地爬了起來。月靈嚇了一跳,以爲又像躲在山洞外那次一樣被他察覺到了,照他那脾氣,若是知道自己躲在這裡“偷窺”他,沒準又是一場暴風驟雨——雖說他發脾氣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但現在他的身體這麼虛弱,動肝火總是不好的吧。
心念未已,她便發現自己料錯了,鳳魈影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踉蹌着走向牀前的一張八仙桌,擡手去取桌上的茶壺。
原來,他是口渴了想喝水!月靈鬆了口氣,但隨後心情卻又沉重起來。他的武功遠在她之上,正常情況下,她即使閉了呼吸也是逃不過他的耳目的,這回,他之所以沒有發現她,原因只會有一個,那就是他中毒之後又消耗內力,元氣受了很大的損傷,如今他的功力遠遠沒有恢復到正常的水準,耳目的靈敏度自然也就差了很多。
這死倔驢,都這副德性了,還是不肯讓任何人到屋裡服侍,真是個……真是個要臉不要命的主!
鳳魈影對於守住自己容貌秘密的執着程度,實在讓月靈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又是無可奈何,就在她趴在窗臺上直生悶氣的時候,屋裡卻是變故突起。
因爲體虛無力,鳳魈影剛提起茶壺便雙腿一軟摔倒下去,茶壺也自他手中滑脫直線下墜。茶壺落地後必然摔個粉碎,要是他再跌倒在那些碎瓷片上,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見此情形,月靈心中一急,再也顧不得什麼會不會惹他生氣,當下一掌劈開窗子飛身而入,纖足一挑把茶壺踢起送回了桌上,同時伸出手去,不偏不倚地抱住了朝自己身上倒來的鳳魈影。